采薇端着一碟炸肝尖走到食肆前头时,正巧听到前面食客的吆喝声。
“什么打打杀杀的,这都吃着饭呢,今个给讲个年氏女的事吧!”
“就是就是!”周围都是热烈的附和声。
她掀了帘子,走进前堂,原本在一旁歇着听书的一个少年立即站了起来,从她手里接过碟子:“采薇姐,不是说了叫我一声就行了吗,你怎么亲自来了。”
采薇把碟子递到他手里,才笑道:“这会客人不多,而且你们也累了一中午了。”
那少年又嘟囔了几句,跑去送了那一碟炸肝尖。
两人说话的功夫,说书先生已经一拍唱木,说起书来。
采薇的生意日渐兴隆,店面扩张之后,也请了一位说书先生来坐馆。今天他在讲的,就是京城里这段日子最火的话题之一,主人公恰好就是年清沅。
要说这位年家的姑娘,可真是传奇。
且不见她去年至今这些时日,就凭她一个人的故事,就盘活了多少说书的饭碗。
她先是因为流落在外十几年,在别人的府上为奴为婢,紧接着就被年家这等诗礼名门接回教养,成了千金小姐。这种麻雀跃上枝头当凤凰的情节,已经足够让人津津乐道了,可紧接着又有人家也要上门来认这门亲事,双方虽然没有闹在明面上,最后私下里解决了,不过也能想象得出来,过程中肯定是一出精彩的好戏。
这还不止,没过多久,年家的养女就和卫国公府的世子双双落水,不对,是一个落水一个去救,听说还是在英国公府老夫人的寿宴上,好多人家都亲眼看见了。虽说那位年家姑娘在此事中没有牵扯,仿佛和她一点关联都没有,但这并不妨碍坊市中人展开丰富的想象力,替这三个主人公添加一番爱恨情仇勾心斗角。
原本年家的养女和卫国公世子已经定婚,算是了结了这件事,让它告一段落。可谁都没想到,故事山回水转,突然圣上就下旨给这位年家姑娘赐婚,让她嫁的还是当朝首辅,这一下可就点燃了他们八卦的热情。
各家酒馆茶肆的说书人都充分发挥了他们的想象力,在其中添加了各种狗血横飞的情节,也编得越来越离谱。一条街上往往有五六个添油加醋的版本,可最后不知怎么,慢慢地都流传下来固定成一个情节模式了。
故事里的年清沅成了可怜娇弱的小白花,自幼被何王氏抱走流落在外,受尽了苦楚,有一日正巧赶上年家人回京,母女在街头相逢。事后一查,揪出了恶人何王氏。然而府里还有一个鸠占鹊巢多年的养女,看见亲女回来了怀恨在心,有意报复,并和卫国公世子来了一段三人纠葛。最后幸亏皇上圣明,赐下好婚事,这才有了一个大团圆的结局。
年清沅听说了这些,对此不过一笑了之。
她在世家里的风评已经算不上多好了,索性也就厚着脸皮,任由别人爱说什么算什么了。能给这些百姓们添了茶余饭后的笑料,也算是功德一件。
可另一个人就没有她这样的好心态了。
据说另一位女主人公还让人私下里给几个说书先生递了银子,让他们重新编排一下这个故事,这一下可是捅了马蜂窝。说书先生们虽然日子过得不如人意,只能靠卖艺为生,但骨子里的清高可不比正经的文人雅士少,一听来人要用钱贿赂,顿时勃然变色。
等斥退了来人,第二日在茶楼酒馆里,几位说书先生对此大肆宣扬,无非是吹嘘自己有多么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而另一边年婉柔派来的人则成了反面角色。
消息传到了国公府上,把年婉柔怄得一整天都没吃得下饭,回过头还得想办法在府里阻拦着消息,不能让国公夫人听见。她这些日子好不容易做小伏低,把国公夫人哄得稍稍脸色好了一些,不再计较她婚前做出的事情来了,万一让她知道,少不了又要一通鸡飞狗跳。
远在食肆里忙碌的采薇却不管那么多,虽然她不太喜欢说书先生提清沅的事情,但是架不住来吃饭的食客偏要听这一个。她无奈之下只能跟说书先生委婉地示意了一下,若是他编排了清沅的不好,她就只能把她扫地出门。
好在这一位说书先生比较有职业操守,没有做出那种反咬一口的举动,十分上道地把要讲的话本给采薇看过一遍,她这才点了头让他在店里说下去。
一整日忙下来,好不容易到了打烊的时候,送走了店里帮工的两个少年,采薇正打算坐下来歇一歇,突然听见传来敲门声。
她下意识以为是那两个少年又丢三老四,把什么东西落在这里了,连忙去开门,一打开门却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采薇愕然道:“是、是娘子!”
她万万没有想到,去年就没了消息的封家娘子会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封家娘子的神色有点憔悴,不过看着精神还好,仍是从前的样子。
虽然对封家娘子还有感情,但采薇没有忘记清沅和她提过娘子背后那群人的危险之处,顿时有几分警惕想要合上门,却听封家娘子苦笑道:“我道是我好歹曾经手把手地教过你一段时日,你这个孩子素来又是个念着情分的,没想到却是这样。”
采薇心头一阵惭愧,虽然心里还是警惕,但并未松开手上的力气,低声道:“娘子,采薇并非忘恩负义之辈,只是娘子所做之事牵连过甚,恕采薇无法听从娘子的吩咐。娘子今日来了这里,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还请娘子速速离去。”
谁知封家娘子居然一脸惊讶:“你在胡说什么,你莫非把我也当成了逆党?”
见采薇沉默不语,她只好将她的身世和沈端砚的托付这一段都和盘托出,末了苦笑一声:“只可惜我辜负了大人的期望,非但没能取信于他们,反而被他们识破了来历。若非我警觉,只怕此时早已陷在那伙逆贼手中。如今我也回不去沈府了,听说你在这里开了一间小食肆,便想来你这里藏身,可没想到。”封家娘子不禁摇了摇头。
采薇听了不疑有他,惊喜道:“原来娘子和那伙逆贼不是一伙的,是采薇失礼了,娘子快快请进。”她说着就将封家娘子迎进门来。
待采薇把门彻底关好,才亲自为封家娘子倒茶,边道:“娘子这些日子受苦了。”
她说的不假,封家娘子这段时日东躲西藏,脸颊都已经消瘦了不少。
封家娘子摇摇头道:“这没什么,只可惜了失去了那伙逆贼的下落,又要让大人烦心了。”
虽然在沈府上待的日子不短,但采薇对沈端砚兄妹的感情还没有对年清沅的深,只是安慰道:“大人乃一朝首辅,要处理的事情不知凡几,再说了,这抓乱党又不是大人的差事,会有别人操心的,娘子还是在我这里好好躲一段时日,等风头过去了再说。”
采薇是真的敬重封家娘子,知道她没有和歹人扯上关系,顿时松了一口气。若是可以的话,她想让封家娘子就留在她这里,日后若是封家娘子还不想嫁人,她就替她养老送终。
封家娘子点了点头:“我正有此意。虽然大人让人替我安排取出,但我想着左右不知道干什么,又听人说你在这里开了一间食肆,所以特意来你这里看看。若是你不嫌弃,我还能帮你在后厨忙活一阵。”
采薇连忙道:“这可使不得,娘子来我这里,怎能让娘子这样操劳。更何况以娘子的手艺,怎么也不该是在我这种小地方做菜的人。”
封家娘子哑然失笑:“小地方怎么了,你是看不上我,还是看不上在你店里歇脚的粗人。”
采薇摇头:“娘子说笑了,娘子若是能留在这里,我自然求之不得。而且我的厨艺粗陋,食客们肯在我这里停留,我高兴都来不及,又怎么能挑挑拣拣呢。”
封家娘子微微颔首:“这便是了,饮馔一道,虽然在食材用具之上有贵贱之分,但我们这些做菜的人,可万万不能心存偏见。只要能让人吃得高兴,就证明我们这一身厨艺没有白费。”
采薇敬服道:“娘子说的是。”
封家娘子看向她,向来板着的一张脸上露出些许柔和的笑意:“你这孩子虽说天生味觉不敏,但难得心诚。若是你不嫌弃,这段日子我便把我一生所学传授与你。”
采薇顿时又惊又喜:“娘子说的可是真的?”
封家娘子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厨艺,早就让小厨房众人都看着眼馋,但凡学个一招半式,都足够她们受用的了。从前封家娘子不教人也不指点,也不藏私,做菜也不遮遮掩掩,就敞开来让众人看,谁能学到是谁的本事。但饮馔一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她们只能看着依样画葫芦,连皮毛都没学去多少。
直到清沅去了,见她天分出众,封家娘子这才松了口,却也让她学做点心。后来年清沅被认了回去,当了千金小姐,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采薇也没想到,自己能有这份运气。
见封家娘子微笑着颔首,采薇提起裙摆就跪了下来:“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封家娘子连忙扶她起来,在采薇起身的时候掩去了眼眸中闪过的一丝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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