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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三人到了桃县城。
这次的疫情不算严重,但几天内仍然死了十余人。城中很安静,四处可见巡视的官兵,老百姓大多在屋里呆着,街上飘着艾草味。
因为瘟疫的缘故,官府在三日前便下了禁令。医者入城之后,需由官兵领去指定的医馆照顾病患。去医馆的路上,冯舟格外沉默,虽然唐绯对昨夜之事有解释,说她只是为木头施针治病,但冯舟心里却像起了一块疙瘩。
城南医馆掌事的是一个姓张的大夫。得到医馆,张大夫不让唐绯为人看病,而是给了一张药方子,让她照着配药。如此过了几日,疫情非但没有缓解,桃县死去的人却越来越多了。
唐绯心知这是药方出了问题,便私下给一个病患把了脉,另开了一张药方子,她此举本是出于善意,谁料没过多久,便有人兴师问罪来了。
这一日,几个大夫刚用完午膳,张大夫便把一个药碗摔在唐绯面前:“这是你熬的药?!”
唐绯端起药碗闻了闻,解释道:“我日前为李妹子把过脉,想新开一张药方试试。”
“新开一张药方子?若是闹出了人命,你可赔得起?!”
“可是现在——”
“江大夫,你莫不是置疑东崛门邵神医的医术?”
其实药方子效用如何,几个大夫都心知肚明,可他们一听东崛门的名号,纷纷缄默不言了。
张大夫又一笑:“这千里天朝,除了早已归隐的医老怪和华商,还有谁的医术比得过邵神医?”
“可是——”如今的唐绯虽然比以往内敛许多,但还不至于睁眼说瞎话,“这张药方子明明就有错!”
“哦?既然江大夫觉得有错,尽管另开新的药方,只是我这城南医馆,可容不下你这尊大神!”这话说白了,分明是在赶人走。
唐绯闻言,随即僵住了。她不是不想走,可现如今,桃县的病患都被医馆统一收留了。她若离开,上哪儿救人去。
屋外,江展羿和冯舟听到动静,纷纷赶了过来。张大夫见到他二人,揶揄道:“冯公子,木公子,你们江大夫医术高明,在我医馆实在是屈才了。”
江冯二人听了这话,随即明白过来。还不等冯舟开口,唐绯便跺脚道:“走就走,我还不想呆在你这儿呢!”
唐绯此番表面上得罪的是张大夫,实际上得罪的却是东崛门。
东崛门本是一个江南小商会,近年来,它兼并了不少小门小派,逐步扩大自身势力,成为江南武林首屈一指的门派之一。
因城中多数医馆不愿开罪东崛门,纷纷将唐绯拒之门外。故此唐绯三人只好离开桃县,在城郊的一处破旧宅院暂且安身。
这一日,晨色朦胧,宅院外忽而传来一阵叩门声。
江展羿推开门,只见门前一人白衫墨发,手执折扇,眉眼清雅俊朗。
“江公子,好久不见。”
“华大夫?”
“江公子的病情可打好了?”
江展羿沉吟半刻:“……不知道。”
“不知道?”华商挑眉,径自迈入院内,“是似是而非吧?”
这个时候,唐绯还未起身。华商四下望去,问道:“我那小师妹呢?”
医老怪一生只收过两个徒弟,一个是华商,另一个便是唐绯了。
江展羿道:“还没起吧。”
“早就听说师傅收了新徒弟,一直想去看看。谁想这三年来,都未能与她见上一面。”华商笑着在木凳上坐下。宅院简陋,没有茶,江展羿端了一盏清水给他。华商又笑,“不过这也好,我听师傅说,这小师妹心善,我这回来也恰好备了一份薄礼。”
“木头,是不是来客了?”
屋内,唐绯听到动静,不由问了一声。
江展羿看了华商一眼,道:“嗯,是华商华大夫。”
岂料此言出,屋内顷刻没声儿了。
对于华商二字。唐绯是再熟悉不过了。四年前,江展羿在飞鹰阁比武会上昏晕过去,便是华商为他诊治的。而猴子深重冥泉剧毒的消息,也是华商亲口告诉唐绯的。
想到这里,唐门阿绯亟亟推开门,“华、华神医?!”
华商的目光落在唐绯身上,也倏然滞住。任他千算万算也料不到自己的小师妹,便是流云庄找了三年的唐绯。
“唐姑娘,你……”
“华大夫。”唐绯垂下头,低声道:“我现在姓江,叫江绯。”
华商听到江绯二字,忽似想到什么,讶异地看向江展羿:“你们怎么……”
唐绯以为华商误会,连忙道:“华大夫,木头是来师傅这里瞧病的。”
华商“哧”的笑起来:“木头?有意思。”折扇在手里一敲,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江展羿和唐绯一眼,调侃道:“那么木公子,若是你的记忆还没恢复,不妨在几日后随华某去一个地方。”
“好。”
华商又对唐绯道:“对了,小师妹,桃县那便我打过招呼了,你今日便去城南医馆,药方子由你来开。”
据华商说,原先的药方子之所以没效,是因为方子里头有两种药性互相冲突。这种错误,但凡懂一点医术的人都能看出来,而桃县城里的大夫受制于东崛门,所以才将错就错。
武林英雄会将近,不少人对盟主之位蠢蠢欲动,东崛门便是其中之一。要得到盟主之位,除了要在比武会上博得前三,更要在江湖上有声望。对于新近门派东崛门来说,今年的瘟疫便是一次树立威望的绝好契机——先配错药方,令桃县等地方产生疫情不受控制的假象,借此将事情闹大。这个时候,东崛门再出面赐以良药,“救”万千人于水火,江南一带的百姓必定会对东崛门感恩戴德。
华商的出现,无疑于打乱了东崛门的如意算盘。然而,碍于他是医老怪的徒弟,背后又有流云庄撑腰,地方小官也不敢逆了他的意,只好将唐绯请回去。果不其然,桃县的病患服下唐绯的方子以后,病情逐渐得到缓解。七日之后,江绯江大夫这一名号,便在江南杭州一带流传开来。
这一日午过,江展羿收到华商的来信,约他明日卯时在小渡口见。
午后晴光微漾,江展羿朝里间望去,唐绯为一个病患把完脉,正摸索着要研磨开方子。他进屋接过唐绯手里的磨块,道:“你念方子,我来写。”
唐绯知道是他,高兴地喊了一声“木头”。她这几日一直很开心,因为双眼已经能感到明暗变化了。
江展羿写罢方子,交由小徒抓药去了。这是今天最后一个病人,他离开后,里间便静了下来。
须臾,唐绯忽然唤道:“木头,你还在吗?”
“在。”
“我……有桩事想拜托你。”
“你说。”
“等下个月初,我还是想回蜀地一趟。”唐绯道,她抿了抿唇,知道接下来的话会伤人,“虽然师傅逼你陪着我,可我的眼睛也快好了,你能不能……随便找个地方呆着,不要跟我一起走。我想、我想一个人去看他。”
江展羿知道,她口中的“他”便是那个猴子。
“……好。”
“木头,对不起……”
江展羿沉默地看着唐绯的侧脸,过了一会儿才说:“正好我明日要去一趟苏州,快则三日,慢则五日。等我回来你再走。”
也许是因为愧疚,唐绯一听这话连忙道:“那我明天一早起来去小渡口送你。”
“不用。”江展羿的声音很低,他忽然伸出手,揉了揉唐绯的发,“我走得早,你多睡会儿。”
掌心的温热透过发丝,渗入唐绯的心间。可这股暖流忽然让唐绯觉得涩苦。她莫名地慌张起来,喊了好几声“木头”,可是再也没有人答应她了。
其实江展羿没有离开,他一直都在她的身边。
华商带江展羿去地地方,是苏州城西欧阳熙的住处。
江展羿昏迷不醒的那一年余,欧阳熙也曾在桃花坞长住。后来江展羿的伤势逐渐得到缓解,欧阳熙便回自己的竹舍了。
世人常说心安即可,欧阳熙把这四个字做到了极致。
时值盛夏,竹舍外开了一树一树的榴花,火红得想要灼烧。然而这几从榴花夹杂在绿意盎然的翠竹中,又显得有些突兀。
欧阳熙见到江展羿,一如既往地招呼了一声:“回来了?”又道,“去鱼塘捉条鱼,中午吃顿好的。”
江展羿连声答应,跑去鱼塘的路上,忽又顿住脚,回头喊了一声:“爷、爷爷?”
欧阳熙淡笑起来:“怎么?”
江展羿摇头,心里却忍不住喜悦。三年来,头一回知道自己在世上还有这样的亲人。
也许是因为回到了昔日的住处,这几夜,江展羿频繁地梦见往事,偶尔白天闲下来,脑中也会忽然闪过一些画面——苍翠的山间,庄前的古木,还有一群粗汉子和一个小丫头。
虽然不知道他们是谁,可却觉得分外亲切。
直到、直到有一天夜里,他又入梦。梦里的那个小丫头坐在满载着榴花的马车上,她从袖囊里摸出两条链子,乐哉哉地递给他看……江展羿看不清她的模样,但他知道那两条链子都是小丫头亲手做的,所以她很自豪,问说:“猴子,你觉得哪条更好看?”
……
江展羿惊然从榻上坐起,脑门上全是汗。
她叫他,猴子?
连心跳都像是没有了。江展羿愣然向窗外看去,一簇簇火色榴花灿然开在月色之下。
其实他和她的羁绊,江展羿不是没有想过。那回唐绯提及冥泉,江展羿第一个反应就是猜她是否在为人试毒,然后他又想,这个人,会不会是自己。只是这样的想法太过奢侈,他亦问不出口。
然而现在呢?
江展羿的唇角动了动,无意识地溢出三个字:“狐狸仙……”
原来往事有个闸门。在从前,这个闸门是关着的,所以他什么也记不起来。此时此刻,闸门忽然被打开,昔日种种一如江水澎湃而来——相处十几年的弟兄们,清幽如世外桃源的云过山庄,还有那个很臭美很漂亮的狐狸仙……
唐绯又一次等在小渡口。
她已经是第三天等在这里了。木头与他说过,他快则三日,慢则五日就回来。现在七天过去了,仍没瞧见他的影子。
唐绯说不清自己为何要等他。仿佛冥冥之中,自己就该等着他一般。
“江大夫,现在已快傍晚了。木公子今天怕是赶不回来了。”
身边传来冯舟的声音,他前些天回了一趟西塘村,这几日才赶回来。
唐绯摇头道:“我再等一会儿。”说着,又高兴笑起来,“木头还不知道我已经能朦朦胧胧瞧见一些东西了。等他回来,我可以偷偷看一下他的模样。”
冯舟沉默片刻,又道:“那江大夫记得在天黑前回来。”语罢,他本欲再说什么,可一看到唐绯开心的神色,只好叹口气,转身离开了。
这一日的晚霞格外灿烂,日暮熔金,刺得唐绯双眼生疼。
唐绯抬手在眉骨搭了个棚,心知木头今天必定是回不来了,只好心意阑珊地往回走。
黄昏时刻,街边人群熙攘。唐绯眼睛不好,格外小心地走着,忽听身后有人沙哑着大喊了一声:“狐狸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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