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到达区刑队时,梁平已等候多时。
他拉来两把椅子,让韩章与林春舟坐下说话。
“你跟我说说你突然发什么疯。”梁平趴开腿反坐,双手搁在椅背上。
林春舟看了眼不远处空着的座位,提议道:“要不我回避一下?”
他知道韩章一向守规矩,不该透露的案件细节,他一样都不会透露。
没想到韩章却说:“不用,等会儿我需要你给他解释那幅画的事情,我怕我自己解释不清。”
林春舟刚要站起来,听到他的话只好又坐回去,乖乖点了点头:“好。”
韩章撸了撸袖子,对梁平道:“你听我给你慢慢说哈。”
他从蒋勋在派出所表现出的对于电棍的好奇,讲到偶然看到朱敏和刘伟强在蒋勋面前的眉来眼去,再到朱敏家蒋勋画得那幅画。需要解释画中的深意时,他自觉不够专业,立马朝一旁林春舟使了个眼色,让他接上。
林春舟会意,无缝衔接上了解说环节:“这幅画是这样的……”
他又把在集市上说的那番话说了一遍,还贴心地将画的全貌百度给梁平看,边看边解说。梁平听得一愣一愣的,五分钟不到的讲解,仿佛心灵受到了洗涤,灵魂都为之升华。
他忍不住问:“你以前做过美术老师吗?或者艺术馆讲解员?”
这个解说简直比他用电子讲解器听到的都要清晰明了,有文化到让人目瞪口呆。
林春舟被他问得一愣:“……没有。”
“别扯有的没的。”韩章受不了的屈指敲了敲桌面,将话题拉回正轨,“现在你明白为什么我说人可能不是朱敏杀的了吧?蒋勋这孩子有问题!”
一说回案情,梁平表情顷刻凝重起来,他抿住唇,似乎在思考什么。片刻后,他抬眼看向韩章:“那你怎么解释朱敏的购买记录?电棍的确是用她的淘宝账户买的。”
韩章道:“你知道现在有多少未成年人与他们的父母合用一个账号吗?你怎么就能确定朱敏的账号一定就是朱敏在用呢?现在的孩子,操作电子器械、上网买东西、登录各种APP,这对他们来说根本不算什么难事。”
不可否认的确有这个可能,然而梁平要的并不是一个“可能”,他需要证据确凿。
“就算你能够说服我,但是你要让我怎么说服夏之君?你要怎么让一个检察官肯定你的推测,相信是一个12岁的孩子策划了杀死自己亲爹的凶杀案?”他的问题一针见血,“而且你怎么确定朱敏就没有参与其中呢?现在无论是人证还是物证,都指向朱敏。一副似是而非的画做不了证据的,韩章。”
韩章知道他说的对。
他深深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仿佛这样就能将堵在心口的那股郁结之气给吐尽。
“我想再见一面朱敏。”他向梁平提出请求。
“这不太合规矩。”梁平站起身,将手背在身后,有些难办地来回踱步。
韩章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挡在他面前:“就十分钟!”
梁平看着他不说话。
韩章一咬牙:“五分钟!”
梁平还在犹豫。
林春舟安静地旁观着这场对弈,受气氛的驱使,连呼吸都不敢太过用力。
“行吧,就五分钟!”梁平拍板,最终还是同意了韩章的会面请求。
再往后面,林春舟就不能跟着了,韩章只好让他先回家。
韩章将人送到停车场,林春舟按着车钥匙开了车门,回首道:“那你忙,我先回去了。”
老实说,韩章生活中已经很久没遇到跟他脾气这么好的人了,要是韩山在吃饭途中忽然被他放鸽子,那小子能叨逼叨一整年。
让他来就来,让他走就走,脾气好到像个假人。
对方转身离开之际,福至心灵一般,韩章叫住了他:“那个……今晚抱歉,有点虎头蛇尾了。”
好歹也算是他约的对方,结果竟然因为工作原因半途把人拉来警局,完了又突然打发人回家。
韩章只是粗粗回味一番都觉得这操作要窒息了,真不敢想林春舟是个什么心情。
“没关系,工作比较重要。”林春舟笑了笑,夜风吹拂过他的额发,将一双眉眼衬托地越发如墨似画,“我在家等你消息。”
情商一旦高到某个份儿上,说话都是艺术的一种表现形式了。
就这么简简单单两句话,韩章瞬间跟胃里灌了一大口加了蜂蜜的热牛奶一样,寒风里都浑身暖洋洋的。站原地一个劲儿朝车里挥手,直到车转出区刑队大门,再也望不到了,他还有些恋恋不舍。
身后突然急促地响起喇叭声,吓韩章一跳。
“发什么呆,上来啊!”梁平开了车窗,朝韩章招手,“速度的!”
韩章迅速跳上车,半小时后,已经与梁平身在看守所了。
朱敏比他上次见到时更为憔悴,面色蜡黄,脸颊深陷,看来这段时间她并不好过。
梁平说给五分钟,便真的只给韩章五分钟时间,从进来开始,虽然一句话没说,但已经在计时了。
韩章也不废话,开门见山问:“朱敏,你回到家的时候,蒋国邦是生是死?”
“活着,但是已经很醉了。”
“是你拿电棍电晕了他,并将他用湿毛巾捂死的吗?”
朱敏语气没什么起伏道:“是我,一切都是我做的。”
“在你行凶期间,蒋勋在哪里?”
对方不易察觉地轻轻颤了下:“他一直在房里睡觉。”
“你在家里作案,难道就不怕他突然醒过来吗?”
“他一向睡得很沉……”
“你在撒谎,他根本就没有睡着!”韩章厉声打断她,“你回到家时蒋国邦已经死了,人根本不是你杀的,你是在替别人顶罪,而那个人他策划了一切!用你的账号买电棍,在你快到家的时间点作案,甚至……是他让你打电话给刘伟强的是不是?”
朱敏抖得很厉害,她一直低低垂着头,双手成拳紧紧地握着,嘴里发出呜咽之声。
“都是我做的,都是我做的……”
“他不满14周岁,就算杀人也不用负刑事责任,但他却让你为他顶罪,你有想过为什么吗?他恨你,他恨你们所有人。他画的那幅画,将你们比作他必须铲除的蛀虫,你是‘不贞’,蒋国邦是‘暴食’,刘伟强是‘贪欲’。他根本就是想要一石三鸟,将你们全都毁灭!”说到激动处,韩章一掌重重拍向桌面,“朱敏,人到底是谁杀的?”
面对韩章的咄咄逼人,朱敏根本没有招架之力。
她彻底崩溃了一般,嘶声力竭哭喊起来:“是我做的,一切都是我罪有应得!是我,一切都是我的错!!”
她掩面而泣,泪水顺着指缝一滴滴坠落。
“你心里早就已经猜出来了是吗?你说你罪有应得,但你到底是在向谁赎罪,蒋勋还是蒋国邦??”
韩章还想再逼问,梁平数着秒,一看时间已到,连拖带拽把人给拉出去了。
“你等等……”韩章抓着门框还不肯走。
梁平一把将他手拍开:“别等了,再等老哥头上乌纱帽不保了!”
韩章无可奈何,他知道自己其实没有任何办法。他不甘心真相被谎言掩盖,然而他也没有能力去证明“谎言”的确是谎言。
梁平一路开车将他送回了家,车上两人一句话都没说。
这压抑的氛围一直持续到进了韩章家小区,梁平在他家楼下停好车,韩章不需要多的话语便直接解安全带开门下车,一系列动作可谓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梁平在他拉开车门的时候突然开口叫住他:“韩章……”他停顿了好几秒,“算了。”
简明扼要的两个字,韩章却从中听出了许多话外之音。
算了,不要再深究这个案子的真相了。这才是最完美的结局,就算证明蒋勋杀了他爸又能怎么样呢?我们能拿一个孩子怎么办?
韩章抓着车门的手无意识紧了紧。
“我知道了。”
他下了车,拍上车门,走向那扇望进去一片漆黑的防盗铁门。梁平开着车走了,韩章听到声音,从兜里掏出钥匙的动作一顿,手从兜里抽了出来,掏出的却不是钥匙,而是烟。
他席地坐在冰冷的水泥台阶上,燃着手里的烟,一个人坐那寂静无声地吞云吐雾起来。
楼道的感应灯没有动静,幸而小区的路灯亮着,昏黄的光打在他身上,才不至于让他整个人与黑暗融为一体。
韩章夹着烟,一口口不停歇地抽着,指尖是冷的,然而烟草雾化后吸入肺腑,尼古丁又是辛辣的。
身后铁门吱呀一声开了,楼道内的感应灯也终于应声而亮。
林春舟走到他身后:“我就说你怎么这么长时间不上楼,大冷天怎么在外面抽烟?”
韩章也没回头,说:“还不是为了照顾你的情绪吗?你不喜欢烟味,我就在外面抽了。”
林春舟在他身边坐下,也没问他事情怎么样了,反而安静又贴心地陪他吹起冷风,兼吸二手烟。
韩章脑海里忽然不合时宜地将林春舟与大型治疗犬联系在了一起,结果一发不可收拾,越想越觉得像。
他不由笑出声,林春舟见他莫名其妙笑了,不免困惑。
“笑什么?”他问的时候,嘴角也不自觉带上笑意。
韩章肯定不能说实话啊,就说:“我在想,你真是个好人。”
“……”猝不及防被发了好人卡的林春舟也是一脑袋问号。
韩章在地上按灭了烟头,拖着烟嘴胡乱划拉着,将话头扯向今晚的主题。
“父母是孩子的榜样,孩子是父母的镜子。我有时候会非常恐惧,恐惧自己变得越来越像我爸,有时候我觉得我和他是完全不一样的个体,有时候我又会觉得……我的臭脾气和他如出一辙。”他皱着眉,将烟蒂中剩余的烟丝全部撒在了眼前的一小块台阶上。
“孩子某一方面会继承父母的特性,这没有什么好恐惧的。你长得很好,很优秀,就算有缺点,也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你没有什么好为此担心的。”林春舟的声线既柔软又清亮,韩章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这点的,怎么做到……光是让人听他说话,就仿佛被冬日里的阳光笼罩着。
特别温暖,特别舒心。
他由衷道:“你父母一定是非常温柔的人。”
林春舟:“应该是吧。”
应该?
还没等韩章发表自己的疑问,林春舟仰头望着夜空,淡淡道:“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听我爷爷说好像是车祸。那会儿太小了,我对他们毫无印象。我是我爷爷养大的。高二那年,我爷爷也过世了,我就彻底孤身一人了。”
韩章喉咙口跟哽了块石头一样,这样急转直下的话题,让他实在不知如何接茬。
“我爷爷过世没多久,李东瑞那小子就吵着要跟我结拜,说想和我做一辈子的兄弟,我知道他是不想让我觉得自己孤苦无依。”林春舟叹息着,“说好了一辈子,他却先走了。”
一听他提到李东瑞,韩章不光手冷,身体都渐渐变冷。
难言的秘密就像只绑着漆黑锁链的大铁箱,在心湖里越沉越深,越沉越重。他没有打捞起箱子的勇气,也没有开启它的能力。
那些沉重的过往,让他望而却步,锁上了,就再不能打开。
***
朱敏的案子,最后还是毫无疑问地移交到了夏之君手上。
而在梁平提交案卷后不久,夏之君带着一张光盘找到了他。
“这是什么意思?”他将光盘丢在桌上,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梁平头皮发紧,虽然早就料想到有这一天,内心仍然十分忐忑:“就……韩章觉得事情有另一种可能。”
提审朱敏的所有同步录音录像资料,最后都会制作成光盘连同其它证据移送到夏之君的办公桌上。
那天晚上异常高能的“五分钟”,自然也逃不脱夏检察官的法眼。
“这是逼供!韩章的推测毫无根据,我只看到了他满满的表现欲与自我高潮。这次我会把它当做非法证据排除,但我不希望再有下一次。”他俯视着梁平,语气不容置疑,“我们办案人员讲究的是证据,没有证据的无端猜测就是胡闹,更何况你们牵扯进来的是一个未成年人!”
“我知道我知道!”梁平安抚他,“这不是破案心切嘛,老韩的心也是好的。”
夏之君不吃他这一套:“梁平,我知道你们侦查人员有侦查人员的手段,有时候这些手段并不见得都符合规矩,但是不要碰触毒树之果,吃多了对你没好处。”
一切通过非法途径采集到的证据,被称为妨碍司法公正的毒树之果。果子纵然好吃,可是含有剧毒,吃多了,迟早有一天要毒发身亡。
这是夏之君对他的警告。
“对了……”
梁平看他转身要走,拍拍胸口刚要松口气,对方又一个回马枪转了回来,搞得他一口气上不上下不下吊在半空,差点憋死。
“夏检察官,还有什么事?”他露出一个完美而干巴巴的假笑。
夏之君从西服内侧袋掏出一只蓝色牛仔纹的钱包,递给梁平:“麻烦把这个还给小朋友,他不小心掉在我家的。”
梁平战战兢兢接过,再三保证一定送还。等人走了,他好奇地打开一看,发现钱包竟然是韩山的!
WTF?梁平一脸黑人问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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