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老夫人回到翠微堂的时候,快亥正时分了。
杜氏三妯娌得了信,带着四个小娘子到二门迎接老夫人。众人见到老夫人残泪犹存,不由得都心中一沉。
进了翠微堂,老夫人扶着六娘的手,泪已经落了下来。
六娘吓了一跳:“婆婆!难道四姐的事?”
四娘吓得心怦怦乱跳。
老夫人牵了六娘的手坐到榻上,摇头道:“阿娴没事了,那阮玉郎也无需理会。只是阿婵你——”那句年后就要入宫的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来,只觉哽咽难当。
四娘提着的心一放。九娘却怔住了,上前几步轻声问道:“婆婆,太后娘娘是要六姐入宫吗?”
吕氏顿时眼前一黑,天都塌了似的,踉踉跄跄地走到榻前,低声道:“阿婵!你三表哥愿意娶你,我们明日就下定好不好?不不不,我今夜就去找你二舅母,今夜就下定!娘!媳妇求求您,求您了!您不是说来得及吗?!定亲了就不用入宫了对不对?”
吕氏压抑着的低泣声绝望苦楚。九娘默默扶住吕氏。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太后娘娘要的可不只是一个女使,而是一个孙媳妇,甚至是皇太子妃,未来的大赵一国之母。她看中的人,谁又敢不从?谁又敢娶?
七娘依偎着程氏,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有一些怅然,有一些羡慕,不太明白为何她们个个伤心至此。能被太后看重难道不是好事情吗?能嫁给皇子不好吗?日后做亲王妃不好吗?为什么婆婆和二婶要这么伤心呢。
程氏和杜氏默默拭泪不语。
六娘轻轻俯下身,环住老夫人的腰,靠在老夫人胸口道:“婆婆别哭,娘也别哭。只是入宫而已,你们别哭啊。再说太后娘娘和圣人都对我那么好,你们不要难过。也不是就真的见不到了,对不对?”说着自己却也忍不住哽咽了起来。真到了这一刻,她当然也害怕,也不舍,她也不喜欢宫中的规矩,刻板的生活。只是,她不能说不。
九娘先前还强忍着,这时听到年仅十三岁的少女颤声说出这番话,再也忍不住泪水,想把六娘搂入怀里,却想不出能说什么话安慰她。
吕氏上前几步,一把将女儿搂在怀里,终于嚎啕大哭起来。六娘伏在母亲的怀中,闻着她身上的香气,肩头抽动,也哭出声来。翠微堂里一片哀声。
等贞娘亲自打了水来伺候她们几个净了面,又让人上了茶,众人才缓过神来。老夫人千言万语,无从诉起,看着六娘红肿的双眼,替她理了理鬓角,柔声道:“好孩子,娘娘说了,明年开春选女使和宫女的时候,把你也列上名册。到时候你就在慈宁殿里当差,好好地伺候娘娘。旁的不要多想,娘娘说什么,你就做什么,知道吗?”说罢又哽咽起来。
六娘点了点头:“阿婵知道。”
老夫人说:“逢年过节呢,我就和你娘一起上折子。若是能觐见太后娘娘和圣人,总也能见上你一面,万一没法子好好说上几句话,你别难过,还是可以写信回来的知道吗?”
六娘抬手用帕子替老夫人印去泪痕:“婆婆放心,六娘省得。你们记得常来看我。若是能够,把姊妹们也带来让我瞧瞧。”
七娘此时忽然心一酸,倒头扑在程氏怀里嚎啕起来:“这——这算什么啊?怎么跟生离死别似的!怎么就见都不好见面了呢?难道太后娘娘和圣人都不见娘家人吗?”
九娘黯然神伤。这次倒被七娘说中了。太后娘娘自律甚严,轻易不见娘家人。向皇后就更不说了,她前世常出入宫中的两三年,从未听说皇后单独召见过家人。
吕氏刚刚收住的泪,又一下子崩了。六娘赶紧起身去给吕氏拭泪,又强笑着对说:“哪有阿姗说得这么吓人。再说了,这不还有大半年嘛。娘,别哭了。你一哭,婆婆也忍不住,女儿也忍不住要哭了。”
杜氏和程氏也过来劝慰吕氏。
六娘转身到榻前跪坐在老夫人膝下,仰起小脸,笑着问:“婆婆,这大半年我想要阿妧搬来绿绮阁陪我住可好?”
老夫人想起她俩小时候那段同吃同睡同进同出的日子,不由得又老泪纵横起来,连连点头:“娘娘对你真是最慈爱不过的,还说要是你怕孤单,也可以带着阿妧一起去,在宫里陪你两年。”
满堂上的人又愣住了。七娘又抱住程氏哭了起来。为什么不选她陪着进宫呢!她想去啊!九娘刚要说话,六娘已经摇头道:“不用。婆婆我不怕。那种地方,我一个人去就够了,怎么能让阿妧也去过那种日子呢!阿妧生性疏朗,不拘小节,年纪又小,还那么好学。我可盼着咱们孟家也能出一位孟夫人,日后著作等身,为我们女学扬眉吐气呢。”
九娘摇着头说:“婆婆,阿妧愿意陪着六姐进宫!”有她在,总会好一些的。
老夫人抱着六娘,看着九娘点点头:“你们都是好孩子,阿婵说的对。不要紧,婆婆还有些知交好友在宫中,总能照拂一二。你们也别太担心了。”在太后眼前,起码还能太平几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老夫人在心中琢磨着要准备的人和物事,想着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阿婵重蹈向皇后的覆辙,一点点疏忽就是一辈子的遗憾。历来大赵的后宫就没有太平过,太宗五个儿子,只活了一个。成宗当年的大哥忽然发疯,二哥元禧太子一朝暴毙,才轮到他被立为太子。但也是娶了当今太后高氏后,由曹太后亲自宣读遗诏,才登基为帝的。就算如今有高太后坐镇,今上的后宫二十几年来也已经死了八个皇子。
程氏却想起魏氏的话,劝说道:“阿妧你要听婆婆和你六姐的话。阿婵,明日三婶就让阿妧搬过来陪你。”
九娘跪倒六娘身边,紧紧握住她的手,强忍着泪点头。
六娘想了想,又笑道:“婆婆,我在家里可只剩下这八九个月逍遥日子了,您可不许再限制着我们。表叔母还要教我们骑马呢。我和阿妧都想学骑马!四姐,阿姗,你们要不要一起学?”
老夫人连连点头,哽咽着说道:“都依你!都依你!你想做什么都行!”
七娘却哭着摇头:“我不要骑马,我要去看戏去喝茶去买东西还要去吃夜市。要和六姐一起玩一起吃。”四娘也含着泪摇头不语。
程氏拍着七娘的背,低声呵斥道:“你就知道胡闹!”
吕氏却哭着说:“怎么就是胡闹了?都去都去!你们一起去!想买什么买什么,想看什么戏都行,想吃什么让你们二哥带着你们去,去瓦子里、夜市里玩一整夜都不要紧。还有登高、看灯你们尽管陪着阿婵去。明年三月三你们都陪着阿婵去金明池踏歌!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踏歌过呢!就是——就是赶不上端午节看龙舟了——”说到这里,哪里还说的下去,侧身掩面大哭起来。
老夫人搂着六娘:“都怪婆婆管得太紧了,你娘说得对,你尽管去看去玩去吃去买,都去都去啊。只管开心就好。”
翠微堂又哭成了一片。
月色如水,照在琉璃瓦上,虽是夏夜,却十分冰凉。
几天后,就是立秋,汴京百姓们高高兴兴地在街上了买了楸叶,家里的女子和孩童们剪成花样,戴在头上或身上。市井里各种瓜果梨枣丰盛之极。
宫里淑慧公主赐了好几篮子的灵枣、牙枣、青州枣和亳州枣到孟府。九娘已经搬到了绿绮阁住,就让玉簪带着侍女将枣子分了十几份,送往各房去。到了晚间,还没用饭,孟彦弼又差人送了两盒吃食来。打开一看,是京城最有名的“李和记”家白嫩的鸡头米包在荷叶里,清香扑鼻。另有一包是李和炒栗子,还是温热的。
九娘又差人去请四娘七娘过来尝鲜。程氏干脆让人把她们两个的晚饭也送来绿绮阁。
六娘高高兴兴地尝了鸡头和栗子,问她们:“过两天表叔出征,表叔母下帖子约我们一同去送行,婆婆已经肯了,大伯娘和二哥会带着我们去。四姐和阿姗去吗?”
七娘问:“要去哪里送行?御街吗?看状元游街那样?”
六娘笑道:“不是,表叔母要骑马去城外六十里送行,二哥租赁了马车带我们一起去。”
七娘摇头道:“我不去。马车颠死人,骨头都会散架的,再说也没什么好看的。听说这次是燕王殿下代官家去太庙造祢,只可惜我们百姓也看不到。”
四娘咬了咬唇,还是摇摇头:“我也不去了。”她害怕再见到陈太初。
四个人用完饭,又说了会话就散了。
夜里六娘心中有事,半天也睡不着。九娘轻声问她:“你在想什么?”
六娘被老夫人私下细细交待过后,难免也关心起朝廷动态来。她也知道九娘一贯都喜欢这些,就侧身问她:“你说官家这次让燕王殿下去太庙造祢,会不会是要定他——?”
九娘笑道:“官家身体还没完全好,怎么会现在定下皇太子呢。吴王殿下不是要去城外类祭吗?祭天祭地和告庙造祢,我看差不多重要。这次皇榜上不是说,太后娘娘在宣德楼点将授印吗。快睡吧。马车那么颠,我们这几天可要休息好。”
六娘在暗夜里依稀看见九娘的长睫轻颤,不由得心里叹了一口气。今日那些枣子,八成是燕王殿下让四公主送来的。还有那鸡头米、栗子,肯定是陈太初去买的。万一官家选了燕王殿下做皇太子,万一太后真的要她嫁,她又怎么面对燕王呢。九娘又会喜欢哪一个呢,若是陈太初,倒也是一桩好姻缘。若是九娘喜欢燕王殿下,她这个姐姐又如何自处呢。
九娘似乎听见了她的叹息声,睁开眼,侧过半张芙蓉面,笑着说:“六姐你别多想了!我啊,谁也不喜欢,只喜欢你。”
“啊?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六娘诧异地问她。
九娘这几夜听着六娘总要辗转反侧到子时后才勉强睡着,干脆侧过身,抬手枕在颈下道:“太后娘娘若只是要个女使,婆婆可不会这么难过。娘娘必然是要你去做孙媳妇的,甚至是要让你做皇太子妃。婆婆才伤心以后和你见不着面说不上话了。你呢,看着我和燕王殿下、淑慧公主有过生死交情,这几年又来往不断,肯定担心殿下和我有什么,更担心万一娘娘要把你嫁给燕王怎么办,所以才忧心忡忡几夜都睡不好,我猜的可对?”
六娘瞪着她:“你——!”多智近妖,慧极必伤。阿妧就是这个让她最放心不下。
九娘笑盈盈地道:“所以呢,六姐你放心。难道世间就只有这两个男子了不成?四姐喜欢陈太初,就以为我也喜欢他。七姐喜欢燕王殿下,就也随意猜度。他们就是天下最好的男儿郎,我孟妧也未必就放在心上!”
六娘轻叹了口气:“她俩也可怜,人的一颗心,如果由得自己,倒好了。你是还小,不懂这些,才口气这么大。只是对着姊妹,你这些聪明才智,揣摩时事和人心的本领,显露了倒没什么。在外头可千万藏着掖着。婆婆一直说——”
九娘滚进她怀里笑道:“人前我给足你面子听你大道理一堆,私下里我可要说句老实话,知道了知道了,求求你别念叨了!”
两姐妹说开了,闹了一会就安歇了。
九娘在梦里却又梦到了赵栩,自己飘荡在水中,看着他远远地游过来,一声声阿妧,有时撕心裂肺,有时又魅惑人心。一双眸子似水似雾,似远似近,似喜似嗔,忽地就凑到极近。
九娘从梦里倏地惊醒,只觉得唇干舌燥,心跳得极快。看了看身边的六娘,两手交叠正睡得安稳。她轻轻掀开丝被,起身套了绣鞋。屏风外榻上值夜的玉簪却也已经睡得迷糊了,纨扇都掉落在脚踏上。
长案上香冷金猊,琉璃灯还燃着。九娘倒了一盏冷茶,咕噜咕噜一口气饮尽了,才觉得喉咙里火烧一样的感觉好受了一些。心里却很是羞惭,怎么又梦到赵栩了!他日后很有可能会是自己的六姐夫呢。九娘赶紧想再倒一盏茶,茶壶里却只剩下几滴。她一仰脖子,那几滴也滑落喉中,带着一丝丝的苦意。
这立秋的深夜,并不凉爽。九娘轻轻推开窗,见廊下丛丛芭蕉,微微夜风中阔叶轻颤。那廊灯边绕着几只小飞虫,在纱网上直撞。若没有纱网,你们岂不被那火烧死了?九娘凝视着那几只飞虫,希望自己的心能恢复到无喜无悲,无欲无求。
原来很久都没有梦到有人唤阿玞了。也许,她重生一世,就是来看看阿昉终于成为了一个有担当的君子,就是来体会姊妹之情的。
院子里有值夜的婆子提灯经过,远远的来,又远远的去了。
绿绮阁的琉璃灯下,九娘手中拿着六娘那本批注得密密麻麻的《列女传》,久久也没有翻动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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