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两侧的众人慢慢汇集到官道之中,目送大军远去,不胜唏嘘。
陈太初扶起母亲:“娘,不用担心,如今淮南东路和江南东路的禁军合计近五万人,还有五万厢军。必然能一举攻克杭州,剿灭房十三一伙。爹爹和叔夜还有众将士一定会平安归来的。”最后一句话却是说给眼泪汪汪咬着嘴唇的章叔宝听的。
魏氏弯腰给章叔宝擦了擦泪,微笑着柔声道:“叔宝放心,你哥哥一定会和大家一起平安回来的。”她直起身大声道:“好了好了,你们啊,哭哭啼啼地送行怎么成呢?不是让他们在战场上还挂念咱们吗?可要记住了!笑着送行笑着接!”
九娘此时才明白,陈青所说的他敬佩的另一个女子,必然是他这位看似柔弱,实则刚强的妻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也许,不请封诰命,不只是陈青的意思,也是她自己的意愿。头一次,九娘对另一个女子心生折服,甚至自愧不如。
魏氏笑着掂了掂手中的酒坛子,侧头问赵栩:“听说今日有人要做东请我们吃烤羊?有酒喝吗?”
赵栩拱手道:“舅母放心,今日我做东!如今我也是堂堂宗正寺少卿了,您想喝多少喝多少!”
赵浅予顾不得眼中还带着泪,悄悄告诉九娘她们:“我舅母啊,喝起酒来都是一坛一坛的,六哥的酒量就是跟着舅舅舅母练出来的!太初哥哥也很能喝!”
九娘几个虽然刚才看到魏氏喝酒的模样,依然笑着摇头不敢信她。
杜氏也笑了:“公主殿下说得不错,你们表叔母喝起酒来,厉害!你们大伯可是被喝倒下过呢。好了,咱们啊!就跟着好吃好喝去!”
车夫扬起马鞭,几十骑护送着马车队,往开封城而去。
待他们渐渐远去,官道边的树林中慢慢出来两骑。阮玉郎含笑感叹:“这样的送行,倒有些意思。”
他身侧的汉子十分恭谨地道:“那穿红衣的女子,就是陈太尉的娘子。”
阮玉郎笑了:“看来这秦州的女子,都是爱红妆,又爱武将啊。我那不听话的外甥女倒是说了句实话,他们几个果然十分亲近,那就更有意思了。就是不知道怎么个聪慧过人过目不忘呢。”
马车缓缓进了南薰门,一路行到南门大街,路边的正店脚店酒店,都已经挂出了社酒的旗子,再过十来天就是秋社日了。汴京城送走了那些将士,又恢复了往昔的繁华和热闹。
马车里的九娘觉得浑身骨头都快颠松了,恨不能下马车走去慈幼局。六娘叹了口气,放下车帘:“昨日这些百姓,今日这些百姓,明日还是这些百姓。人人都只过着自己的日子罢了。”
苏昕笑着说:“百姓哪有这许多时间伤春悲秋?能过好自己眼下的日子就已经很好了。汴京城已经天下最富足的地方了呢。”
九娘乘六娘不注意悄悄地伸了个小懒腰:“六姐和阿昕说得都有道理。咱们现在不也是要跟着表叔母和大伯娘去吃饱喝足吗?”
赵浅予赶紧点头:“对!我六哥说过,很多事啊,放在心里,没说出来,是因为不需要说。咱们挂念舅舅,放在心里,他当然知道!多吃些才更有力气挂念他,多抄几本经多许几个愿。我还要给舅舅做上好几个孔明灯!”
一车人都笑了。
慈幼局的大桃树下,章叔宝在树干上用小石子用力划下一横。偷偷溜出来舒缓筋骨的九娘凑过去细看:“这是用来记日子的吗?”
“嗯。”章叔宝指了指旁边的痕迹:“这是大哥和二哥去大名府的日子。”
九娘一愣,才明白他说的二哥是陈太初。原来章叔夜前几年是和陈太初一起去了大名府军中啊。她仔细看了看,密密麻麻的,这桃树也真是可怜。
“他去了一千一百一十七天!我大哥当中一共回来过三十三天!”章叔宝告诉她,又问:“这次我大哥会去多久?”
九娘想了想,这个她还真不知道,只能摇摇头。
章叔宝无精打采地背靠着桃树滑坐到地上,将手中的小石子远远地扔了出去:“我哥哥为什么一定要去从军呢?!我不喜欢他去从军!他总不在这里陪着我。”
九娘自然知道他们兄弟二人的身世,也明白章叔夜为何一心想从军,可是他没有告诉过弟弟,她也不便说。九娘抬头看看,树上的高处还有些熟桃子没人摘,想到阿昉小时候不开心时,她就带他爬树挖竹笋采桂花什么的,孩童心思浅,一下子就好了。
“我们一起爬上去摘些熟桃子可好?魏娘子和你们二哥都爱吃这个油桃。”九娘蹲下来,兴致勃勃地怂恿章叔宝。
章叔宝看看她:“你会爬树?!”
九娘眨眨眼:“你不信啊?不过你可不能告诉别人,要不然我回家可要挨我婆婆板子了。”
章叔宝摇摇头:“你骗我的吧?你们这些小娘子走几步路都喊累的,成天坐着檐子、牛车。”
九娘起身看看院子里只有些更小的孩童在玩耍。其他人又都在福田院陪着魏氏杜氏,拍了拍手掌,提起裙摆:“你先爬还是我先爬?”
章叔宝瞪圆了眼,两手抱树,两腿一夹,蹭蹭几下,就到了大树杈上,蹲着朝下看:“你要梯子吗?”
九娘嘻嘻一笑,青神的大树可比这桃树不知道高多少直多少呢。
章叔宝揉了揉眼睛,看着九娘几下就轻轻松松地到了自己身边。
“给我挪个地方。”九娘哈哈笑起来。
章叔宝侧身让她,看着她又向上而去,在那高处,几下就摘了好几个熟透的桃子朝他怀里扔下来:“兜着!别掉了啊!”
章叔宝拿衣摆兜住,看着她踩着的树干已经在上下摇晃,赶紧喊道:“你别再上去了,快下来!上头树干细,吃不住你的分量!”
九娘笑吟吟又扔了几个桃子给他:“好好好,你先下去,我马上就好。”
章叔宝高兴地兜着桃子:“够了够了!你快下来,我服气了!你爬得比我还好!”他一只手抱着树干,呲溜滑了下去。
九娘看他笑了,她自己重生以来还是头一回有机会爬树,也很是高兴。忽然眼看着对面福田院的院子里出来一堆人。她赶紧往下爬,要是被六娘和玉簪发现了,今晚就糟糕了。
那边院子里的赵栩和陈太初不动声色地对视了一眼,就快步往慈幼局而来。
九娘眼看着大树杈就在脚下,正低头伸下脚去,就听见下面传来一声大喝:“别动!”她吓了一跳,缩回脚,从树叶里探头往下看,两个穿红衣服的少年郎正仰头看着自己,一脸紧张。章叔宝兜着十来个油桃朝着她做鬼脸,拼命憋着笑。
陈太初左右望了望,院墙角正好有把梯子,他赶紧去搬了梯子过来。
赵栩却已经两下就上了树,手一伸,两指弹在九娘额头上:“几天不见,你这是要上天了啊!”
他将陈太初递过来的梯子压在树杈上,伸脚踩了踩,伸出手无奈地道:“拿来给我!”
九娘侧眼瞥了瞥身边蹲树杈也蹲得风流倜傥得不像话的赵栩,心慌得很,赶紧把自己手里的两只桃子扔到他怀里,扶着梯子一溜烟地下去了,朝陈太初屈膝福了福,瞪着章叔宝。章叔宝风一样地跑了:“我去洗桃子!二哥你等等再走啊!”
陈太初这才想起来,没有梯子,这小九娘是怎么上去的?他脸一红:“九娘?你难道会爬树?”
赵栩跳下树来,看着院门口的杜氏和六娘等人,笑着举起手里的桃子:“你们谁要吃桃子?我摘的!”
杜氏和六娘等人狐疑地看看他们三个人,摇了摇头。
魏氏笑着说:“我要,我要!”她走上前来,接过赵栩手里的桃子,顺手将九娘裙摆上的两片桃树叶拂了去。
苏昉笑道:“下次叫上我一起,我会爬树,不用梯子。”
赵栩看看梯子,再看看一脸若无其事的九娘,暗暗叹了口气。难道我不会爬树要用梯子吗?!我用跳的就够了。
赵浅予却想起开宝寺里苏昉说起他母亲的往事,就笑着对苏昉说:“阿昉哥哥,我六哥也会爬树!还救过两只小鸟呢!”
六娘看看九娘,又看看陈太初,难道这梯子是……
魏氏笑着接过章叔宝送过来的一篮子油桃,对赵浅予招手道:“来!咱们啊,先吃桃子。晚一些再去炭张家,吃穷你六哥!对了,你六哥这位宗正寺少卿的月俸有多少?”
杜氏笑道:“我都知道,殿下这少卿的月俸啊是三十五贯钱,你这做舅母的倒狠得下心来去吃炭张家,可够一只烤羊的?”
众人都哄笑起来,在桃树下的小板凳上坐了,分了油桃吃。
六娘想起前些时在外面的大树下看两个人比剑,如今一个还在眼前,另一个却已经远赴沙场,再想起早间将士们热血出征,返回城中,他们却似乎已被汴京遗忘,不由得更是怅然。
孟彦弼却声色并茂地说起这几日招箭班比武的趣事来,众人看着他唱念做打,都听得津津有味。
赵栩忽然问九娘:“你那四姐上次在这里出什么幺蛾子了?”
九娘一怔,低声道:“别这么说我四姐!”
赵栩鼻子里冷哼了一声:“你是傻子吧?平日对她那么好作甚?背后里最爱捅你刀的就是她了!你是要普渡众生不成?还服侍她送痘娘娘!”
陈太初想起上次多亏了娘问得明白,九娘也答得清楚,苏昉也正好在。不然她被亲姐姐那样说成和苏昉两情相悦,她才十一岁的人儿,真是跳进汴河也洗不清。他便也温声道:“不是每个人都能投桃报李的。从善如登,从恶如崩,就算是亲姐姐,你还是要小心一些才是。”
苏昉在前头听见了,也转过身来说:“他们说的有道理,九娘你还是疏远她一些好。”
九娘看看他们。赵栩这是千里眼吗?怎么什么都知道!她叹了口气道:“我疏不疏远她是我的事,只是你们也别把我想得太好了。我家就剩四个姐妹,过两年兴许一辈子再也见不着了。大多数事我只是顺手之劳。痘娘娘那事是因为家里只有我出过痘了,我在她能安心些。”哎,自己干嘛非要解释这个给他们听呢!
九娘眨眨眼对苏昉说:“再说,她那小性子不改,日后嫁了人,才有得哭有得后悔知道我的好呢。反正她也就是背后说我几句,我又不会少一根汗毛。”
苏昉闻言就笑出声来。赵栩一愣,听上去她对她四姐的好,貌似其实有点不大妙啊,似乎给她四姐挖了个不小的坑。这胖冬瓜从小就一肚子坏水,枉费自己这几年白操心了。陈太初和赵栩互相看了看,不约而同想起四年前赵栩在九娘手上嘴上吃过的亏,还有刚才她还不安分地爬上树去,让他们俩白惊吓白遮掩了一场。两个人都闭上了嘴。
九娘心中却暗暗叹了口气。有些人,像七娘,还愿意改,可是像四娘这样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愿意改了。
孟彦弼热热闹闹地说完了,揉揉肚子:“这桃子实在不顶饱,一大早就出门,实在饿得慌!六郎啊!能去炭张家了吗?你可别指望两个桃子就把我们打发了啊!我绝对、绝对、绝对不会少吃你一块肉!”
赵浅予大叫起来:“我六哥的肉你可不能吃!羊肉随便你吃!!!”
众人都大笑起来,跟着赵栩离了慈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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