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氏看着笑得很诚恳的高纪会,心中一动:“听说高观察还有一位哥哥,不知去哪家请人了?”
高纪会眼中露出一丝惊奇,拱手道:“陈夫人闻弦歌知雅意,家兄往翰林巷请梁老夫人去了。”他看了看周围,笑道:“不过家兄运气一贯比我好,估计还有杯热茶喝。”
魏氏笑道:“高观察请上座,看茶。且容民妇去厨下看一看和的面可发好了,外子回来习惯要吃上一碗面,即刻就回。”
高纪会略一沉吟,谅她也拖不了多久,想到侍卫亲军步军司已将齐国公府里里外外团团围住,便笑着进了正厅,安然落座:“谢陈夫人款待,高某就在此等着夫人。一刻钟可够?”
魏氏一进厨下,就让仆妇们生火,她看着窗外廊下院子里全是军士,在案台前揉了揉面,蹲到灶前伸手掀起褙子,从中衣上撕下一片来,取了一根细柴,写了几个字,塞在仆妇手里,轻声交待:“待外头那些人都走了,你拿着这个去慈幼局找章叔宝,让他立刻去南薰门外头守着,这几天定要等到二郎和燕王,千万别让他们进城。”她咬了咬牙:“要是听说了家里出事,就让他们兄弟俩去秦州找大郎!”
“娘子!”仆妇捂住嘴。
魏氏紧紧握了她一把,起身到案台边将那面团揉到手光盆光面光,才停下手将一块细纱布盖在面团上。想了想,又将案上几块厚巾帕叠好,蹲下来塞入腹间放好,似乎给孩子加了些保护才稍微安心了一些。
她虽然不知道到底会发生什么事,也不知道还回不回得来,但生死,只要和丈夫在一起,她不怕。魏氏摸了摸自己的小腹:“五娘莫怕,爹娘总归和你在一起。”
高纪会一盏茶还没喝完,见魏氏坦然无惧地回到他面前:“高观察,请!”不由得对她更加刮目相看,起身回礼:“陈夫人请。”
齐国公府外的街巷上挤满了邻里百姓,看着国公府门口站满身穿甲胄的刀枪耀眼军士,个个脸上都有愤慨不满之色纷纷交头接耳。
陈家忽然敞开了四扇黑漆大门,众百姓看着魏氏小腹微微凸起,一手扶着侍女的手,正缓缓跨出门槛。身边一个中年官员正不满地瞪着魏娘子,似乎嫌她走得慢。
“深更半夜!齐国公和陈将军都不在!你们要抓魏娘子去哪里?”一个少年最是崇拜陈青和陈元初,忍不住躲在人群里喊出了声。邻里顿时跟着喊了起来。
“光天化日,连孕妇都敢胁迫!你们是哪个衙门的?!可有皇命?”一个在私塾做先生的老者也颤声喝问道:“魏娘子,我们帮你去开封府击鼓!”
街巷里的百姓看着魏娘子泪光盈盈,护着小腹,又见高纪会一脸尴尬不声不响,群情更是激愤,忍不住往外围的军士身边挤去。一声声陈太尉魏娘子,响彻夜空。高纪会的背上冷汗一片。陈青厉害,他妻子一介村妇竟然也如此厉害。
慈宁殿副都知扬起手中懿旨,刚要出口大骂无知百姓,被高纪会一手拦了下来。
“诸位百姓请别误会,请稍安勿躁!高某奉命护送魏娘子入宫赴宴而已,晚些时候娘子自会同齐国公一起回府的。”高纪会大声解释道,努力笑得更自然些。
外头百姓们将信将疑。
魏娘子朝邻里百姓团团行了一礼,才登上车驾。高纪会赶紧上马让众军士开道,往皇宫而去。
“陈家一门英雄,忠心报国!竟落到这般地步!连妇孺都不放过!”
“飞鸟尽良弓藏!他日我大赵危矣!”
“肯定有那奸臣恶人捣鬼!要是连太尉家都不放过,我们就联名上万民书!”
高纪会实在不想听,沿路七嘴八舌的议论还是传进了耳中。他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姑母这样的安排,不知道究竟有何深意,只盼别动摇民心。
不多时,齐国公府的角门,一个仆妇匆匆出来,往城东赶去。
南薰门早已落锁,守城的军士远远见几骑远远疾驰而来,都握紧了手中兵器。再近了,才都松了口气:“陈将军!陈将军!”
“人命关天!还请为陈某通融放行!”
陈太初风尘仆仆,举起手中腰牌,仰头对着城墙上的军士喊道。
南薰门的吊桥缓缓放下,不多时又缓缓吊起。
高纪会的哥哥高知会,的确正在广知堂和孟存喝茶,客客气气地说着闲话。宣旨的副都知进去后院两刻钟了,还没有出来。两边的仆人侍女,恭恭敬敬,毫不失礼。
又等了一刻钟,那副都知笑着出来躬身禀报:“高观察,老夫人已经出了二门。咱们?”
高知会笑着起身:“二郎,高某告辞!”
孟存笑着将高知会送出大门,见角门处,按品大妆的梁老夫人扶着贞娘正慢腾腾地登上牛车。
高知会上前见了礼:“敢问老夫人,还有一位五品县君范氏呢?”
梁老夫人掀开车帘,笑道:“多谢娘娘体恤,可那孩子本来就要临盆了,一听娘娘宣召,何等荣耀,高兴得太厉害,竟然破了水,正躺在房里等稳婆和大夫呢!”她见高知会面色有异,就收了笑,淡淡地问高知会:“高观察,若是要我家孙媳妇被抬着一路嚎哭进宫,我孟家倒是舍得,只怕被沿路百姓传开来,一旦被御史台知道了,于娘娘英名有碍。您看,是抬还是不抬?”
高知会一凛,看着翰林巷过往的不少百姓都停下脚看着孟府门口的军士,个个面露诧异之色,议论纷纷,立刻一拱手:“老夫人说笑了,自然是生孩子重要。请!”
孟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着母亲和高知会车马远去,看到那一列列阴森森的军士,他忽觉不妙,赶紧往回走,一颗心七上八下起来。
翠微堂里众仆妇正被五六个一等女使指挥着在打包细软,孟存吓了一跳:“你们——你们这是干什么!”
老夫人身边的一个女使将钥匙收起来,上前福了一福,递上一封信,含泪道:“老夫人吩咐家里人都随范娘子先去范家过一夜,若老夫人和大郎君、二郎明日早上还不回来,就去江南找大郎和四郎五郎他们。给静华寺的夫人们和小娘子们送信的人应该刚出门。长房、二房和木樨院也有人去传话了。”
孟存大惊失色,赶紧拆开梁老夫人留的信,却只有短短几个字。
“恐生惊变,速去江南,勿念。”
孟存心头大乱,正要再问,外头孟建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这——二哥!这是出什么事了?阿程不在家,可怎么办呢?”
孟存心烦意乱地瞪着他。废话!你娘子不在家,我娘子也不在家!大哥两口子还都不在家呢!
“怎么办?按娘说的办!”孟存定了定神,让人速速将外院各管事召集起来。
沿着拱宸门往南,长长甬道的东边,是皇宫东北角历朝皇子居住的“东宫六位”,一度曾被大火焚烧殆尽,重建后依然是宫中七岁以上未出宫开府的皇子居所。阮玉郎侧头,看着那宫墙,若有所思,按照王方所绘制的大内皇宫图,当年爹爹和自己幼时所住的皇太子宫应该不远了,如今大概是要等着新主人呢。他禁不住微笑起来。
过了官家阅事的崇政殿,檐子缓缓转向西边,往东矅庆门而去。所见巡逻军士也从左右厢宽衣天武官换成了殿前司御龙骨朵子直的精兵。
檐子停在东矅庆门,皇城司另有一批亲从官上来查验腰牌,核对吴王身边随从的画像,另有两位男装的女官,上来查过阮玉郎身上有无兵器,和孙安春刘继恩低声说了几句,这才放众人入内。
福宁殿大殿前的广场上,百多位殿前司御龙直的精兵,分队按班巡逻着。
福宁殿西后侧的偏殿柔仪殿里,赵璟在殿内焦躁地走来走去,时不时转到长案前看一眼那副画。
“官家,吴王殿下带着那位娘子到了。”孙安春躬身禀报着。
赵璟停了一停,又看了看画像,那人一双慈悲目,似什么都知道,什么都包容,什么都可以,凝望着他,她颈中坠着的飞凤玉璜灼得他有些焦躁不安。才吐出一字:“宣”。
大殿上,赵璟垂目看着面前跪下的一个身影,几疑时光倒流,又疑心是在做梦,一颗心怦怦跳得极快,转眼看见五郎也在旁,才开口道:“平身,赐座。”
那枚玉质近乎透明的凤鸟玉璜,静静放在了赵璟的面前。旁边另一枚云龙玉璜默默相对。赵璟伸手将两枚玉璜贴拢在一起,堪堪合成了一个圆,凤鸟尖喙正在龙口之下,器表地纹都是蒲纹,周围的凹弦纹边阑完全一致。
“此物从何而来?”赵璟轻轻抚摸着那凤鸟硕大翻卷的长尾,按捺下喊她抬头的念头。哪里需要呢?这样的风姿,这样的神韵,连他都会错认成是她本人。他甚至不敢再看到那张面容。
“自民女记事起,此物便贴身挂在民女颈上。”
连声音都像!赵璟胸口剧痛起来,她说话也是这样似糖丝一般牵连着,低低柔柔,语尽意未尽。
“你的身世,除了这画像和玉璜,可还有其他凭据?”赵璟合了合眼又睁了开来。
孙安春接过阮玉郎手中的卷宗,呈上御案,缓缓展了开来。
赵璟一低头,掀开一页,霍然变色。
遍地销金龙的五色罗纸,虽然没有装裱起来,依旧鲜艳夺目,这是大赵用来册封大长公主、长公主、公主的诰命罗纸。
上面字迹龙飞凤舞,透露出浓浓喜意。左下角有先帝成宗御押,盖有玉玺,却无宗正寺印和两府印。生辰八字俱全。
“乙巳,丁亥,辛亥,庚子……”赵璟喃喃念道,猛然抬起头来。她当年入宫前才生产了不久?虽然看生辰比三弟大三岁,实际上不过只大了一年半而已!
“周国公主……”赵璟手指轻抚着罗纸,赵毓,子平一母同胞的阿姊,他同父异母的妹妹。她逝去前口口声声喊的阿瑜,不只是三弟,还有这个阿毓?所以她不肯瞑目不能安心地离去?
“阿毓,你又为何会流落在外这许多年?”赵璟声音有些嘶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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