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昉很少见到父亲的怒容,在他印象里,娘亲离世后,他有过短暂的失态的悲伤,翁翁去世他丁忧时,也有过壮志未酬的落寞,即使王璎恶行被揭发出来,父亲也不曾这般愤怒过。
“二府竟然弃外城五万百姓和两万禁军不顾,为何不索性直接开城投降归顺?”苏昉冷笑着问道。
即使在偏殿内,他们也能听到外头乱糟糟的一片。疾步奔跑的声音,盔甲、兵器相碰的声音,呼喊声,却好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父子俩和外面的世界隔了开来。
苏瞻看着儿子焦灼的眼神和激愤的神情,深深吸了口气:“城破在即,皇帝太后被乱党所挟,朝臣如无头苍蝇,若不是二府及张子厚邓宛等人还在立撑,只怕立刻开城归顺的会占了大半。不放弃外城,五万百姓两万禁军不免血流成河。这是二府不得已的决定,何况还要和福宁殿内的乱党交涉——”
他猛然停了下来,自己为何莫名地要对阿昉解释这些军政大事……
苏昉眼中有什么一瞬间破裂开来,脸上流露出悲怆之色,他朗声道:“父亲!七万军民,瞬间遭朝廷遗弃于兵刀之下,该何去何从?归顺赵棣,内城和皇城如瓮中之鳖。抵抗赵棣,同样血流成河。儿子求父亲下令,绝不放弃外城,把军权交还孟将军。陛下和娘娘尚且不顾生死,身为臣民何足惜!理当上下一心让叛军寸步难行!城中有人有粮,定能坚持到六郎大军抵达!”
苏瞻沉默了片刻,阿昉年方十八,还是血性少年,他平日再温和,骨子里还是有着他母亲那种宁折不弯的性子。苏瞻伸手拍了拍苏昉的肩头:“燕王还未抵达洛阳,怎能及时赶回?”
他沉痛地道:“万不得已时,爹爹的声誉难道要比这数十万军民的性命更重吗?难道非要鸡蛋碰石头?退让,有时只是一种权衡之策,能换来短暂的喘息,再做图谋。”
苏昉眼中酸涩难当,忍不住吼道:“十余万军民,我从百家巷到翰林巷,没见多少怕死之人,卖包子的鹿氏夫妻,卖馄饨的凌氏夫妻,甚至卖药汤的老婆婆,都在奋力抵抗乱党!可在垂拱殿,在这里,百余朝中官员,除了邓中丞和张理少,竟再无不怕死的人!将责任推到陛下和娘娘的安危身上,便可保住自己的性命么?这不是权衡,是懦弱,是贪生,是怕死!”
“啪”的一声脆响。
苏昉偏过去的半边脸有点发麻,随即才感到不久前埋在“娘亲”温柔双手中的脸颊变得火辣辣的。这是他十八年来第一次被打,竟然是因为这样的原因被打。
苏瞻的手也有些发麻。看着苏昉半边脸上浮起的三根指印,他心里也疼得厉害。
“回翰林巷去,”苏瞻尽量温和地道,“照顾好你祖母和你二婶,还有你妹妹。”
苏昉慢慢回正了头,不自觉地抬起了下巴,扬起了眉:“多谢爹爹的教诲。儿子不回。昉答应了九娘,要守到魏表婶生产。”
苏瞻压住火气,沉声道:“宽之,你不要再糊涂了。若不是孟妧一再蛊惑陛下和娘娘,朝廷早就退至应天府。你应承她什么!阮玉郎若是再掳走了她,燕王只怕为了她一个人会放弃陛下和娘娘,还有京师军民。”
苏昉胸口如被浇了一桶滚烫的油,烫得他太阳穴急急跳,他想大吼出声告诉父亲那句话,可他耻于说出口。
苏瞻看了苏昉一眼,无奈地拂袖而去。身后似乎传来一句呢喃。
“……配不上她——”
谁配不上谁?孟妧配不上燕王?那是自然的。他没有多余的时间去管这些了。
临近午时,内城景龙门告破。西外城和北外城均被叛军扫过。叛军和乱党锣鼓喧嚣,喊着归顺平安,可金水河的河水依然被染成了血红。
翰林巷的禁军和孟家陈家苏家的部曲们以秦幼安为首,击退了近五百多乱党,尸体在第一甜水巷第二甜水巷和翰林巷的墙角边密密麻麻堆着,曾经一片娇红的蔷薇,只余下几根翠绿藤蔓还顽强地攀附在墙头。孟府黑漆大门上的鲜血有的已经干涸,车马处前更是血迹斑斑。赶来援助的百姓越来越多,乱党终于只剩下三十余人,仓皇逃窜。
阮玉郎从过云楼的楼顶冷眼往下看,看不到九娘究竟在哪个屋子里,也看不出有钱氏婆子动过手的痕迹。外墙上持弓的那个少年,竟然颇通兵法,弓箭、长兵器、短兵器排列调配得当。火攻无用,这许多人竟连孟家的围墙都突破不了。只可惜他的人手迟迟不到,不然也不至于拖到现在。
眼看着景龙门方向的角楼上燃起了大火,阮玉郎皱了皱眉,照理说女真契丹联军今晨开始凿挖黄河堤坝,以夏季黄河充沛奔腾之势,早该倒灌进开封城。这精妙绝伦的决河灌汴之计,不仅能断了鹤壁运粮之道,截断赵栩东下之路,更能扫平汴京防守。洪水中赵棣不幸“遇难”,不少北三路里蔡佑的人马也会被清洗掉,借此便灭了洛阳伪帝和汴京幼帝两路。更能拖延住女真契丹骑兵南下的时机,只等他多年养在回鹘的大军迂回而至,会合了东南和北三路的人马,再由赵元永出面重整河山,一举降服各路叛军,会合东四路,共同驱逐高丽女真和契丹,万众归心,赵栩和陈青有通天之策也无能无力。
可是这翰林巷虽然位于开封东城地势颇高,却又难免被淹。他却不能看着这小狐狸被淹死。
他要的,从来都逃不掉,躲不开,挡不住。
不远处,数十条黑色身影从观音院的屋顶急掠而至,几息便越过了孟府的外墙,弓箭手和禁军的长枪根本阻止不了他们。
来了,阮玉郎轻笑一声,袍袖臌胀,午时的阳光下,他如白鹤展翅,从过云楼上跃下,先往孟家的家庙里掠去。家庙附近惊呼声不断,却无人拦得住他。
九娘一手持袖弩,一手紧握短剑,和惜兰两个人藏身于她东暖阁的私库中。四周门窗下,藏有张子厚的那些倭国武士们和宫中带出来的四位贴身女使。其他所有女眷都被安置在绿绮阁之中,翠微堂里也藏了近百精兵,九娘特意严禁女使和侍女们走动。只有留守内宅的部曲和仆妇们往来各院落巡逻,万一有人攻入,一时也发现不了女眷们所在之处。
有急急的脚步声传来。门后和窗下的人都屏息以待。
“九娘子?”怯怯的声音,却是林氏的。
惜兰气得不行,这时候还乱走,若有人高处窥伺,岂不泄露了娘子的藏身之处。
九娘比了个手势,收起手中剑。门轻轻开了一条缝,林氏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见到九娘才舒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道:“奴害怕得紧,还是跟在娘子身边好一些。”
九娘看着她手中紧握的镰刀,鼻子一酸:“姨娘是不放心,特地来护着阿妧的么?”
林氏脸一红,低声嘀咕道:“慈姑也说奴是个有福气的,上回那人不就被奴骗到了么……”
九娘一怔,明白过来她竟有替代自己的意图,不由得上前紧紧抱住林氏,低声喊了一声:“娘!”
林氏一僵,将镰刀举得远远的,不知所措地说不出话来,又想哭又想笑。
不多时,兵器碰撞声和呼和追赶声越来越近。九娘听得见秦幼安的怒斥之声十分尖厉。她立刻将林氏推到一旁的大木箱子后头:“藏好!”
再转过头来,九娘决然对惜兰道:“记住我的话!”
惜兰握紧手中剑,轻轻点了点头。娘子宁可死在她剑下,也不愿被阮玉郎所擒。她是娘子的女使,遵娘子之命。至于她自己的命,从来就不是她自己的。
“我不杀你,你不是我的对手,退开罢。”阮玉郎看着秦幼安笑道。这孩子倒倔强,一路追过来,日后若能为他所用,倒可替代陈青。
秦幼安咬着牙再次扑上,喝道:“你不杀我,我却要杀你!”他只希望里面九娘能听见自己的呼声,或逃或躲,拖得一时是一时。
阮玉郎大笑起来:“你杀得了我么?”
笑声未毕,东边女墙上有厉啸声破空而起。
一弦六箭,疾如闪电,力透重石。小李广飞蝗箭!
“我杀得了你,你信不信?”
赵栩意气风发张扬恣意的声音,只比高似的箭慢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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