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蕊珠对上赵棣的视线,他眼中的不舍、犹豫都令她瞬间如堕冰窖。她为他做了这许多,还怀有他的孩子,他竟然会犹豫要不要杀了她挽回那早已不存在的声名。
她可有退路?生死一线之间,她无路可退。舅舅说过她是个痴儿,养父说过她蠢。他们都说得极是。
张蕊珠颤抖着推开赵棣的手,跪伏于地面,拔钗披发,额头叩地,惨笑道:“若妾身之死,能令天下人相信一介侍妾能左右太皇太后的懿旨和陛下的决断,能击败赵栩陈青和各路禁军,能令陛下收复汴京一统江山。妾身和腹中孩儿这两条命又算得什么。”她抬起头,决然地看着赵棣:“惟愿五郎能替蕊珠和孩儿在白马寺点上一盏长明灯。”
她满面泪痕,眼中却依然只有痴情一片。
赵棣五脏六腑都疼得绞成一团,不由得也痛哭起来。这几年来她受过的委屈一一显现,她失去了孩子;她明明是苏瞻的亲外甥女,却被太皇太后因出身不明而厌弃;她全心全意为自己,不惜得罪了唯一的舅舅,从未因自己得势失势而改变;最后她却将皇后之位拱手相让给那个逃走的孟氏,她现在甚至为了自己不惜带着腹中胎儿赴死。他怎么做得出这种事?他怎么可能负了她!
赵棣扑过去一把抱住张蕊珠,颇有同命鸳鸯共喋血的悲壮,转头泪眼模糊地看着床上的太皇太后。她听了蕊珠这番话竟毫无动容,何其铁石心肠!那几次太皇太后同样厌弃了自己,也是任由他自生自灭,若不是蕊珠拼力相救,他早已死在巩义皇陵了。
赵棣低声哀求:“娘娘,蕊珠说的不错,行军打仗时阮玉郎早就在将领们面前露过脸,河北路更是听命于他。若说我不知情,谁又能信?”
太皇太后再也压不住满腹怒火,勃然道:“五郎你真是被这狐媚子魅惑了不成?”
张蕊珠扯住赵棣的衣袖泣不成声道:“官家——何必因妾身这两条贱命冲撞娘娘!”
赵棣脑中昏沉焦灼,一股邪火冒了上来,死死抓住她的手,梗着脖子道:“娘娘说的被欺瞒,何尝不是自欺欺人?除了阮玉郎,还有谁能和赵栩匹敌?谁能号令四国?谁能攻下汴京?娘娘那时候煞是高兴,想着日后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容易得很。此时却要将一切推在蕊珠身上,要取她母子性命?若是让朝臣和百姓以为以往一切都是蕊珠在操纵,我又有何脸面做这个皇帝?”
太皇太后耳中嗡嗡响,她自欺欺人?!赵棣竟敢说出这种诛心之语!
张蕊珠看着太皇太后竟亲自下了床直奔赵棣而来,手掌高高扬起。
赵棣说完这话,心惊肉跳,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太皇太后积威之下,他竟丝毫不敢躲避。若是被打几巴掌能救了蕊珠和孩子的命,他也认了。
张蕊珠猛地扑上去抱住太皇太后的膝盖:“娘娘岂可对陛下动手!五郎是皇帝——”
太皇太后被她一撞,原本就不稳的身子晃了晃,只觉得腿上一股大力传来,整个人便往后倒去。她挥下去的手掌朝赵棣伸去。
“放肆——”
嘶哑的斥责声震得赵棣一颤,他看着眼前的那只手,养尊处优下依然青筋突出,不知为何竟然不想拉住这只曾握着天下权柄的手。
他咬着牙想拉住那手时,太皇太后已砰然仰面摔倒在地面上,后脑砸在床前的楠木脚踏边上,立时一滩暗红的血从暗色的楠木上淌在了厚厚的地毯上,触目惊心。
“来——来人——”嘶哑的声音在濒临生死的关头却变得极轻极细。
太皇太后高氏至死还睁着眼,她一生度过多少鬼门关,竟然会如此莫名其妙死在张氏之手,除了不可思议,更有荒谬绝伦之感。还有五郎,他竟然不伸援手,只怕想自己死想了很久了。
人人都想她死。她的表哥,青梅竹马在皇宫中一同长大的夫君,为了阮玉真那个贱人,想置她于死地。郭氏为了元禧太子和寿春郡王,倾阮氏孟氏各族之力要杀她和大郎。十年垂帘听政,新旧两党争斗,她耗尽心血平衡朝堂,大赵才有那般的富庶,她是“女中尧舜。”可她为了母子之情,连住在瑶华宫的阮玉真都没杀,恪守己任地做着最好的皇太后,大郎却怀疑自己害死了他爹爹。那夜在柔仪殿,大郎恐怕也巴不得自己早点死去,他永远不知道自己这个娘,为了他做了多少事……
阮玉郎毒杀大郎,令她活着比死了还痛,还要写信来让自己和五郎祖孙离心。还有赵栩,他那样的性子,怎可能是大郎的亲生骨肉?人人都瞎了眼,只有她醒着,所以赵栩一心也要置她于死地。她防备陈青防备了这许多年,还是给陈家得逞了。
时光回到五十多年前,她刚被姨母接到京城,姨母亲自教养她多年。直到一场赐宴后,她无意偷听到姨母曹皇后笑说她伶俐聪敏知书达礼,劝姨夫纳她为妃,姨侄共侍一夫也是佳话。十几岁的她当时全身血液倒流,牙齿打颤。是姨夫笑着夸她颇有见识岂可为妾,又说看她和表哥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倒是一对佳人良配,才将她从那地狱捞上了天堂。
她一直感激姨夫,可当姨母和表哥害死姨夫时,她却懵懂不知,事后才明白过来。她这辈子唯一对不住的就是姨夫。再后来表哥不动声色给姨母下药的时候,她明明知道,却只当不知道。没有了姨母,她才是皇宫大内真正做主的女人,才是大赵最尊贵的女人。
谁对她好,谁只是利用她,她也曾看不清,吃过许多亏,她记仇,她也记得所有的好,阿梁的好,那许多老臣维护她和大郎的谏言。她都不曾食言,一一维护。
为何会走到这一步死地,她已无暇回顾。
最后那一刹,阮玉真曾经在后苑唱过的那阙词,又响在她耳边。当时她听了心怀惆怅,还甚是可怜阮氏。
凝碧旧池头,一听管弦凄切。多少梨园声在,总不堪华发。
杏花无处避春愁,也傍野烟发。惟有御沟声断,似知人呜咽。
一曲唱尽阮氏的一生,也唱尽了她高氏的一生。
太皇太后薨逝,洛阳满城举哀。慈宁殿上下获罪者四十七人。因中宫无人,贤妃张氏和岐王主理内外丧事。洛阳白马寺等各大寺庙道观皆坐做满七日法事。
得到消息的赵栩下令三军暂留在郑州,赵栩于郑州西郊设祭坛,亲自祭奠太皇太后,更遣使往洛阳吊唁,督促赵棣早日归降认罪,要他亲自送太皇太后灵柩归京。使者存了必死之心,慷慨激昂,滔滔不绝,却命不该绝,被岐王一力保下,最终只是逐出洛阳而已。
汴京城皇宫内也一片白茫茫,向太后下旨,在隆佑殿虚设了灵堂。内外命妇五更便入宫按品哭丧。宫人们多已麻木,宫内宫外早有传言:今年乃大凶之年,四月底先帝驾崩,崇王薨,再是年迈的定王过世。太皇太后伤心欲绝缠绵病榻数月,终于也敌不过这凶年,熬过了中元节没能熬到重阳节。刚刚完成最后一波清算的皇城内,没有多少人因为太皇太后的薨逝留下真心实意的眼泪。
梁老夫人却连续坚持了三日进宫哭丧,念及往事,老泪纵横,感怀不已。一念之差,再不可挽回。多少年了,她早已放下了往事,可太皇太后一生要强,却始终放不下那一个执念。
三日后,依旧制,向太后恢复垂帘听政,礼部宣告皇帝成服,在京文武官员十三日除服,军人、百姓不用缟素,沿边州府不得举哀。
眼看着就要到九月初九重阳节。因太皇太后薨逝,汴京洛阳两地严禁作乐,那各色菊酒菊花,一时都砸在了商家之手,就是要便宜亏本出手,也无人买,那借钱囤酒的商人,投河者倒有七八个,又合了大凶之年的说法。
重阳节方悄声无息地过去了,汴京枢密院收到各路官员雪花般的表书,原先观望许久的那几路禁军,纷纷举兵前往洛阳,参与王师围攻洛阳之战。太皇太后之逝,令得勤王之军从几万变成了几十万。
这些转变尽在赵栩和张子厚的意料之中,却在赵棣的意料之外。一时间洛阳纸贵,那想方设法逃出城的士绅,不惜重金往洛阳留守府中走动,只盼着买到一纸文书,哪怕是往河北路去也好。就连一道度牒,竟然官价飞涨到了八百贯,就是紫衣也涨到了五百贯。
赵棣下令改度牒的黄纸为绫纸,赐洛阳留守一千道度牒,以充作军费。另一面遣使者前往围攻大名府的女真契丹大营,商议新的联合之计。
此时,赵栩的大军已陈兵于洛阳东、南两面,营帐连绵如山峦,漕渠、远渠皆被截断,洛水的一端,皆插满了汴京王师大旗。
黄昏时分,云轻日淡天津暮,风急林疏洛水秋。赵栩巡营完毕,策马沿着洛水缓缓而行,远方洛阳城墙上,兵器在淡淡日光中不时反射出明暗不等的亮光。身后背着药箱一路小跑的方绍朴已经放弃了刨根问底,他这大半个月来,天天被迫负重操练,美其名为强身健体,实则被皇帝公报私仇。
他和皇帝能有什么仇?!他月饼才啃了两口,就被拖上马急急赶往汴京。到了汴京,还没睡几个安稳觉,又被皇帝拖着赶往郑州。
有什么不爽,跑一天就算了,再不爽,跑三天也差不多了。可他已经跑了整整二十一天了,这仇得有多深啊……
赵栩收缰勒马,看着洛阳方向片刻,回过头来,看着一身单衣满头大汗的方绍朴粲然一笑:“才一盏茶的功夫,就不行了么?”
方绍朴喘着气停了下来,躬身行礼道:“陛下喝——喝一盏——盏茶要、要一、一个时辰,还、还不带如——厕更衣,微——微臣五、五体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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