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鸾司和太常典仪在文德殿内已设了东西房、东西阁。香案、宫驾、册宝幄次、举麾位、押案位、权置册宝褥位、受制承制宣制位、奉节位、赞者位、奉册宝位、举册举宝官位及文武百僚、应行事官、执事官位俱安排妥当,只等着临轩发册。
赵栩在西阁换上绛纱袍,戴上二十四梁通天冠。成墨跪着替他整理蔽膝,再仔细地将佩绶也摆正。赵梣和陈太初是他去孟府亲迎的“御”,此时早已身穿祭服候在一旁。
一夜未睡的赵栩握手成拳,抵唇轻咳了两声,舒展开双臂,有点紧张地问道:“怎样?”
陈太初见他一脸的忐忑,不由得失笑道:“极好。”
赵梣撩起宽袖,竖起大拇指:“六哥比六嫂还好看。”
赵栩眉头一蹙:“十五郎也学会奉迎了?明明是你六嫂更好看。”
赵梣双眼吧嗒吧嗒两下,有种拍马屁拍在马腿上的感觉,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索性也学着赵栩干咳了两声:“你俩都好看。六哥,那两只活雁能让我抱着吗?”
前两日陈元初因不能回京观礼,特遣亲卫从秦州送来两只活雁献给赵栩。赵栩很是高兴,命人养在珍禽司里,被赵梣盯上了。
赵栩笑道:“好,你可要抱紧些。小心野雁爱啄人。”被赵梣这么一打岔,似乎心跳得也没那么快了。
出了西阁,成墨赶紧小心翼翼地将手中金宝交给举宝官。举宝官躬身接了,垂目见手中的崭新金宝,一寸五分见方,一寸高,金光闪闪,盘螭纽,系黄色绶带,上头四个古朴苍劲的篆书“皇后之宝”,威仪天生,他不敢多看,赶紧放入宝匣中。
举册官立刻将手中装着五十简玉册的朱漆金图银装册匣牢牢捧住。
两省官、侍制、权侍郎、观察使以上官阶的官员,入文德殿东西相向列班。
赵栩升御座,乐声响起,宫中乐官高唱《乾安》:
天地奠位,乾坤以分。夫妇有别,父子相亲。
圣王之治,礼重婚姻。端冕从事,是正大伦。
鼓乐偃息,举宝官将皇后金宝放置御座前。宣后册从东上阁门被捧了出来,典仪高喊:“拜——!”百官下拜册宝。两拜以后,礼官高声宣读制书:“册孟氏为皇后,命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邓宛、枢密副使孟在等持节展礼。”
邓宛和孟在双双出列,叩拜册宝后接过册宝。百官三拜册宝。
“太皇太后制,皇帝率平章军国事张子厚、枢密使兼殿帅太尉陈青等奉迎皇后。”
张子厚和陈青出列再拜受节。百官又拜。
等赵栩回了西阁,百官行礼退出。邓宛和孟在便先往翰林巷送册宝。
乐声大起,空旷的文德殿广场上响起歌声《正安》:
穆穆睟容,如天之临。赫赫明命,如玉之音。
虔恭出门,礼容兢兢。涂山生启,夏道以兴。
宫中人马一出了宣德楼,报信的小厮已飞奔回孟府。翠微堂里的观礼女眷们便都停了家长里短,将偏厅、宴息厅里的小娘子们唤来,转去木樨院,恭候发册使上门。
礼部、太常、宗正、内侍省、尚书内省、中书省等七八个衙门的官员胥吏们都开始最后检查皇后出阁的每个细节。应奉御辇官盯着手下三个小吏,再三叮嘱。自听香阁至家庙告庙,皇后肩擎辇官便有四十八人,头戴双脚乌纱幞头,身穿绯罗单衫,腰系金涂海捷带,将听香阁外的小院子挤得水泄不通。那次供应的十四人和十三个辇官实在争不过尚书内省的尚宫们,只能等在木樨院的院子里。
二门外五十三位辇官也已再次整装素容,静候皇帝在二门迎接皇后。一路肩辇经过的道路两侧,均设了步障,殿前司禁军沿路把守,严禁无关人等靠近。广知堂内太常寺管辖指挥使搁下手中茶盏,走到台阶上,见宽阔的院子里和廊下二十四名歌工已站起身朝自己行礼,十分满意,挥了挥手,一百九十位乐工带着箫、笳、笛、羽葆鼓、拱宸鼓、铙鼓、小横吹灯乐器,浩浩荡荡跟着往木樨院而去。
听香阁里,得了信的程氏、魏氏、杜氏三人赶紧起身,仔细帮着尚服女使检查九娘的祎衣和九龙四凤冠。
深青色祎衣上绣十二重行五彩雉纹,内衬素色中单,朱色罗縠缘袖缘边,深青色彩雉纹蔽膝,朱锦绿锦滚边的深青色大带,青色革带,系白色双佩、双大绶、三小绶。小绶间系有章彩尺寸同赵栩身上一样的三个白色玉环。
尚书内省的尚服女使一一检查完毕,确实万无一失,这才送了一口气,躬身行礼道:“禀娘娘,一切皆已妥当。”
九娘戴着的九龙四凤冠,两侧还有十二支大小花枝,左右各添了两个博髻,足足有十多斤的分量压在头上,她不便点头,只抬了抬手,微微笑了笑。
七娘看着九娘被粉敷得一片雪白的妆容,竭力抿唇,想忍着笑,终还是噗嗤笑了出来。那么好看的阿妧,此刻看起来和当日嫁入门的大嫂、二嫂也很相似,皇帝能认得出来么?
尚书内省的两位尚宫,视线掠过七娘,面上微笑不减。程氏趁隙瞪了七娘一眼。
众人浩浩荡荡出了里间,候在外间的范氏、孟彦卿之妻刘氏赶紧带着一众女眷向九娘行礼问安。九娘却停住了脚,柔声问道:“琅琊郡夫人呢?”
林氏正在最靠门处,先前好几夜她都兴奋紧张得睡不着觉,在听香阁站了两个多时辰,正靠在宝相身上打瞌睡,被宝相捅了几下,才意识到九娘找的是她。从昨日礼部宣敕书后,她这个奴婢出身的孟氏三房侍妾,也是诰命夫人了。
“奴在这里!娘娘万福金安——”林氏赶紧探出头去,却紧张得迈不出脚,干脆深深福了下去。
九娘快步走到她面前,扶起了她,微笑着给林氏行了一礼:“妈妈生育之恩,时刻感念在心,日后还请常随母亲一同入宫来走动。”因林氏作为皇后生母,有了诰命在身,往日的姨娘二字,便和林氏再无干系了。
林氏今日也按郡夫人的品次大妆,身着从三品翟衣,头戴花钗冠,格外明艳照人,听到九娘的话,想到幼时担心她长得太胖嫁不出逼着她少吃饭,眼泪扑簌扑簌往下掉,哽咽道:“娘娘大喜,请娘娘放心,奴在家中一定好好服侍夫人和郎君。”
九娘又侧身对程氏行了一礼:“妈妈性子直爽,还请母亲多多包涵她。”她抬起头含笑看了七娘一眼。
七娘打了个激灵。
程氏赶紧扶起她:“这是自然的。娘娘但请放心。待端午节,我们一同入宫觐见娘娘。”
“还请娘娘前往正厅受册宝。”尚宫轻声提醒九娘。
大门外,孟建率领众郎君按纳采那日一应准备。接了邓宛和孟在,一同上了肩舆,往木樨院发册。
眼见发册使、副使到了,两边的乐官看着指挥使的手势,鼓乐齐鸣。
歌工高声吟唱册宝入门的乐歌《宜安》:
款承祗事,时惟肃雍。跪奉册宝,陈于法宫。
以俯以仰,有仪有容。明神介之,福禄来崇。
乐声止,仪式如纳采仪。一切按部就班,最后邓宛和孟在高声宣读:“邓宛孟在奉制授皇后备物典册。”
九娘上前受册宝,众人跪拜册宝。孟建将谢恩表献给邓宛。
礼毕后,孟在笑道:“官家应该也已出宫了,圣人先去告庙辞别祖先吧。”
九娘脸上一红,幸亏敷的粉极白,显现不出来。
自赵栩登基以来,卤簿礼仪一切从简,能省则省,礼部为此多次修改礼、乐、仪卫、舆服等条例。今日帝后大婚,礼部尚书一早便私下征询了张子厚的意见。得到一个“多多益善”的答案,便定定心心精神抖擞使出了全身解数。
经赵栩御批后,皇帝迎亲用仪卫六千八百八十九人。比起立朝初期的大驾卤簿的两万零六十一人,已经少了三分之二。但依然浩浩荡荡,自文德殿内,直至自南边的端礼门,也只见得到旌旗黄盖伞扇无数,各类刀、矛、钺、枪、戟、斧、盾、槊在各个方阵中闪闪发亮。自第一引开始,共有六引,随后是金吾纛槊队、六军仪仗队、龙墀旗队、八宝舆;跟着是殿中伞扇、舆辇;再有六百一十四人的驾后部、扇筤、大辇、太常后部鼓吹、黄麾幡一步甲前队、金吾左右道牙门第二门、前部黄麾仗、金吾左右道牙门第四门、步甲后队、后部马队。最后是次正道黄麾一。次重翟车。次正道后黄麾一。次后殳仗等等。
第一引的两位清道已经到了南门大街,次重翟车还没能出宣德门。沿着御街,一直到南门大街,转至翰林巷,一路仪仗行幕皆已完备,黄土铺地,内侍沿途洒水避尘。青色步障后,是密密麻麻的士庶百姓。远远宴乐声方从宣德楼传来,御街近南门大街的百姓们已欢呼起“吾皇万岁万万岁”。
皇帝端坐于玉辂之上,四柱帷幕间,隐约得见他含笑的面容。千思万想,千辛万苦,今日终于得偿所愿,赵栩丝毫不想掩饰自己的高兴。
玉辂旁的一匹大理矮脚马上,荣王赵梣抱着一只颈系红绿绸花的活雁,小身子微微后仰,脸颊上还有一处红印,他抱着两只雁儿,却不妨被其中一只啄了一口,硬撑着没掉眼泪。如今那只罪魁祸首正安安稳稳地被陈太初抱着,时不时还瞟上赵梣一眼。
帝后大婚,虽然以孟府为皇后行第,却也不能遵从民间婚礼的规矩。九娘在娘家的告庙礼,庄重肃穆。孟建的训示自然也按礼法变成了:“戒之戒之,夙夜无违命!”
程氏面东而立,为九娘施衿结帨(shui同睡音):“勉之戒之,夙夜无违命!”
阶下的林氏心里却想着,佛祖菩萨道君保佑皇帝永远不纳妃嫔,都听九娘的话,不违命。
九娘拜别双亲,登上肩舆。众人浩浩荡荡簇拥着肩舆往二门而去。
赵栩大步流星进了广知堂时,孟建赶紧起身行礼。
赵栩难得对孟建这么好的脸色,一手扶住了他,转头接过赵梣和陈太初手中的活雁,双手献上,笑道:“岳丈无需多礼,当是小婿拜见岳丈才是。”话未完,他已经深揖下去。
孟建抱着两只活雁,吓得赶紧侧身避开,却也受了半礼。他紧张地看向赵栩身边的奉迎使张子厚和副使陈青。
陈青含笑不语,张子厚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一笑,眼风却转向一旁蠢蠢欲动的礼官。
礼官被张子厚这眼神一飞,只能在肚子里叹了口气。什么礼什么规矩,唯独不能框着官家。
官家任性。
鼓乐声大作,三百余乐官卖力演奏。
赵栩熟门熟路地往二门走去,越走越快。陈太初轻轻咳了一声,赵栩转过头,才见孟建已气喘吁吁,春日暖阳下一头的汗。
杜氏、魏氏等人扶着九娘下了肩舆。程氏为她盖上六尺长的销金龙凤盖头。身后的两位尚宫赶紧将垂地的盖头拎起来一些。她们也很苦恼,皇帝有口谕,要按士庶婚礼习俗,加盖头在花钗冠上,谁敢不从。只是不知道这算亲民呢,还是压根不想外头的人见到皇后的真容。反正孟皇后是大赵开国以来第一位戴盖头的皇后,而在孟皇后身上破例的事已经无数,如今礼部和太常、宗正都只哦哦哦了。
眼前一暗,九娘竟连赵栩的影子都没看着,不免有些遗憾。算起来,自生日之后,两人便再也没能相见。
一方盖头,似乎隔开了外间的笙歌鼓乐,也隔开了脚步声,说话声,笑声。骤然间,九娘紧张起来,后背麻麻的。
没有小黄门的宣示,没有程氏等人的问安,一双玄色金饰云纹靴出现在她身前。
修长玉白的手指间,一朵红绿相间的绸花伸入了盖头之下。
“阿妧。”赵栩含笑的声音在一片乐声中依然十分清晰。
“六哥——”九娘控制不住眼睛酸酸的,接过绸花,两人手指相擦而过,都停了一停。赵栩翻手握住她捏了一捏,心花怒放下略有些遗憾,这盖头应该出大门前再盖上的,他太想看上她一眼了。
鼓乐四起,一根红绿绸,一端在她手,一端在他手。双人肩舆早已备好。
张子厚眼中发烫:“臣奉迎使张子厚奉制恭请皇后登舆——!”
九娘停了一停,朝他的方向微微点了点头。赵栩笑而不语。
张子厚上前两步躬身道:“娘娘,请。”
远远的,七娘在后头,随众人深深福下去,却又忍不住抬起眼皮,望向前方。只见九娘跨上肩舆时,身后的销金盖头微微被春风吹动,那盖世无双的郎君,伸出手来,轻轻替她压住了,不知侧耳低声说了什么,扶着她的手,将她稳稳送上了肩舆,隐约可见到他的侧脸,如春风,如春水,笑盈盈,压下满园春色。
肩舆渐渐远离二门。礼部的赞者高喊:“礼毕——!起——!”
林氏扑在慈姑怀中哭了起来,顾不得胭脂花了,黛眉糊了,一边哭一边解释:“奴是高兴极了才哭的——”
女眷们起身,纷纷松了一口气,不少小娘子手上宫扇扇个不停,兴奋得叽叽喳喳起来,以后她们也是皇后的远亲了,婆家总要高看一等。
七娘呆呆地看着远处,回过头四处看,才在角落里找到也在拭泪的六娘。
十几年光阴,一个接着一个离开了木樨院,从江南回来观礼的二娘孟娟笑着对程氏道:“下一个可就轮到七妹妹了。三婶快一些给她寻个如意郎君。我也好在家中多赖上一年半载的,送她出阁。”
这世间,哪里还能寻到她的如意郎君。七娘扯着程氏的袖子喃喃道:“我也要那么长的销金盖头。”
程氏啐了她一口,笑骂道:“不知羞的丫头,还真恨嫁起来了。”身边众人皆大笑起来。自有女眷考量七娘毕竟是皇后的嫡亲阿姊,看她秀丽中带着爽利,不由得也开始盘算家中有什么适龄的郎君好相配她。
孟建、孟在带着众郎君和观礼亲眷送帝后二人至大门外,跪拜于地。
翰林巷孟府大门外,玉辂缓缓驶动。御座上,帝后二人并肩端坐。鼓乐大作。车驾往御街宣德门方向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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