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煦三年的夏末,陈太初在伏羲卦台的龙马洞中入定了七天,漫步而出,正是夕照渭河的十分,他立于高岩上俯瞰三阳川,心中一片清明。
渭河缓缓而流,夕阳将河水镀了金。滩中那近两丈高的大石在夕照下五彩缤纷,傍实中虚,非圆非方,似柱似笋,宛如龙马真图,又如太极本图,正是伏羲卦台最有名的分心石奇观。
昔日河水翻腾,龙马负图而出。伏羲画八卦,解太极阴阳。一幕幕,恍如亲见。此时此刻此地此景,在陈太初眼里,岁月流逝,空间转换,千年万年,不过一瞬。领略到这无穷奥义,却对世间花草树木凡人俗事多了慈悲之心。一花开,一叶落,皆有“道”。
陈太初静静凝视那分心石,想起过往,自己的待人处事,来自于父母的言传身教、四书五经的经义熏陶,还有军营中被磨砺出的本能,但一言一行,不免存了塑造之心。“陈太初”这三个字,令他不容有失。任性和恣意,从来都被他约束得极好,他亦从未让人失望过。
只有母亲曾经感叹过,太初若能更像个孩子就好了。
入道以后,才明白母亲话中的意思,不只是怜惜他少年老成,严于律己,更是可惜他抑制了那一分本心真我。
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
想起远在汴京的母亲,陈太初神色温柔,唇角轻扬。母亲的道心,是入世。她不喜应酬,便不应酬;她不喜往来权贵,便不要诰命。她对她自己,从来都是顺应本心。而她对父亲对他们几兄弟,并非仅仅因身为“母亲”一职而不得不付出,更是因为她愿意。无论在秦州还是在汴京,无论父亲是一介禁军还是殿帅太尉,她一如既往甘之如饴。
若是自己离开了,母亲定然会伤心不少日子了。心随意动,一缕神识,疾如闪电地抵达千里之外的京师。
汴京西城太尉府的后宅正院的罗汉榻上,魏氏正对着一旁还未满三周岁的陈长安小娘子苦口婆心:“是四姐姐,不是四哥哥。”
陈长安刚沐浴过,软软的头发还有些微湿,乖顺地垂在肩头,宛如一朵芬芳的小茉莉,她正埋头和手中的九连环厮杀,听到母亲的话,抬起头看着母亲的眼睛,认真地点了点头:“嗯,姐姐。”
坐在她身边小小少年郎,伸手将剥好的葡萄用银签子插了,凑到小人儿嘴边,笑眯眯地道:“不要紧,姐姐哥哥都一样。小五乖,来吃葡萄,记得吐葡萄籽儿。”另一只手已平摊开来等着葡萄籽儿。
哈哈,气死四姐才好,明日还得一早来接小五入宫去玩,下了学就能看见四姐那张又酸又苦的脸,解气。
陈小五眨眨眼,将葡萄吞了,才努了两下,豁啦一声,九连环最后一个被她解了开来。小人儿高兴得不行,眼睛晶晶亮:“开了——开——”
葡萄籽儿骨碌滚下去,呛得她直咳嗽。
魏氏和赵梣吓了一跳,赶紧顺她的背。
小五却呛得眼泪直流,小脸通红,手中九连环啪塔掉在榻上,小手抓着魏氏的袖子。
赵梣急得一头汗,面红耳赤,他曾经中过毒,对咽喉难受有着切肤之痛,又是自己给她吃的葡萄,立刻掰开小五的小嘴,伸了手指进去抠。
小五干呕了两声,直摇头。魏氏心急如焚,汗毛直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抱住小五的双腿,将她头朝下抱了:“十五郎,快拍她的背。”
赵梣咬着牙边拍边喊:“快吐出来。”
一旁的女使和侍女们都吓得不行,倒水的,取饭的,拿银匙的,却没一个能帮上忙。
魏氏眼看着小五的小手垂在榻上没了动静,手背上一个个小涡涡早间还被她一个个亲过去,她眼里水茫茫的,什么也看不清楚,只嘶声喊着:“快拍!快拍。”
“出来了!”赵梣大叫了一声:“吐出来了。”
惊魂初定的魏氏将小五平放到榻上。小五眨了眨眼,咳了两声,小手摸上娘亲的脸:“娘——不哭。”
赵梣捡起那颗害人的葡萄籽,恨不得捏成齑粉,捏得手掌都疼了,那葡萄籽依然坚硬无比,他恨恨地将它丢在一旁的盘中,这时才觉得脸上一片沁湿,眼泪滚滚而下。赵梣胡乱拭了几下,转过头望向榻上在魏氏怀里的小小一团。
小五眼睛鼻头通红,从魏氏怀里钻出个头来:“梣哥哥,你也不哭。”
女使赶紧递上两杯温水:“小娘子快喝口水。娘子也莫急,已经拿了郎君的名刺去宫里请方医官了。”
魏氏拭了泪,喂小五喝了两口水:“喉咙疼不疼?还有哪里不舒服?晚些和你方哥哥说。”
小五摇摇头,左右看看,忽地喊起来:“二哥——二哥?”
魏氏和赵梣都一怔。
小五看向魏氏:“娘,二哥回来了。”她一双大眼,还带着水光,灵动如常,小脸十分认真的模样。
“二哥——二哥!”小五有些委屈,屋中十多个人,没一个是她的二哥。
魏氏看着女儿,想着是不是吓坏了,要不要去大相国寺请大师来念念经。赵梣也脸色发白,握紧了拳头,想着都是自己的错,无论小五怎么了,他都会担起责任的。
两人却看见小五忽地笑了起来,小脸似乎在一只看不见的手掌上蹭了蹭。小五散乱的发丝也变得顺滑齐整起来。
屋里的侍女有人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腿软欲跪。赵梣眼睛扫了一圈:“全部退下。”
他虽只有十岁,却是大赵最为尊贵的亲王,自带一股贵胄威严之势。众女使侍女看了看魏氏。魏氏点点头挥了挥手,她们才福了福,鱼贯退了出去。
魏氏伸出手把小五抱了起来,顺着她目光看向一旁,心头别别乱跳,传言说婴童三岁以内天眼尚在,能见鬼神。太初修道,她是知道的,自从穆辛夷出现后,古怪的事不断,她也都听太初一一说起过,春日里那孩子走了,太初还是常去穆家,她也给太初写了好几封家书,却从没有劝他回来。她明白,太初不需要人劝,他要走得路,他一定会走下去。
只是,他是兵解了还是坐化了,才救了小五这一回?
“太初?”魏氏心痛难忍,含泪低呼道:“你这是成了神仙还是鬼怪,为何不让娘知道?让娘也见一见你啊,爹和娘都很挂念你——”
一阵微风拂过,似有千言万语。
“二哥给娘请安了。”怀里的小五伸出小手给母亲擦泪:“娘,不哭。二哥好。”
魏氏紧紧搂住小人儿:“你二哥他自然最好——”
一双无形手臂将她和小五轻轻搂住,似安慰,似依恋。魏氏哭得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要带着小五去秦州。明日就去。那是她的太初,她的儿子。她要去看一看。
小五依依不舍道别:“二哥万安。小五最乖了。”
赵梣倒没被吓到,他看着小几上那放葡萄籽的瓷盘,面色古怪。里头十多个葡萄籽,俱已碎成了齑粉。
夕阳慢慢沉入渭河之中。
陈太初负手望向不远处一片粉红的天空,微微笑了起来。
这七日里,他见了太多世界,白驹过隙,有的世界有他陈太初,有的却没有他陈太初,在有他的世界里,却也可能没有阿妧,或是没有小五。即便是有他也有阿妧,那阿妧又似乎不是他认识的阿妧。时间交错,朝代也似乎各有不同,甚至有些世界,人得以借助器具,在空中飞,在海底行,也有人往那无边星际探索。更有各种神识,往返于不同时间空间之中,与他错肩的刹那,各自心领神会。这许多个不同世界,看似相互关联,实则毫不相干,却并存于浩瀚宇宙之中。
曾以为,了却阿昕之逝和辛夷之憾后,道心终能圆满,但却离真正的圆满还有一丝之差。
他还是心怀憾意的,而这点遗憾,还藏着一丝贪念。因此他一直并未顺从本意去圆。
何不试试?
天色渐暗,粉红的云霞渐渐转为深蓝,没入山的那边。
高岩上的身影却巍然不动。
陈太初看着那小脑袋几乎埋在馄饨碗里,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那包包头。身旁的赵栩正盯着手里断箸强压着怒火。
观音院门口人声嘈杂,各色摊贩正卖力地招徕生意。凌娘子手中的竹篱上下抖动甩了几下,将馄饨倒入白瓷青边大碗中。
九娘推开大碗抬起头,心满意足,笑眯眯地看向赵栩,小短腿一伸下了地,不怀好意地道:“我吃好了。”
阿妧,许久不见。你才七岁呢,不过看起来还是只有四五岁的模样。
陈太初站了起来,弯下腰,一伸手便将她抱了起来:“走,我送你回家。”
怀中的软糯糯小人儿僵住了,死命往地下挣:“表——表哥,我有腿——”
陈太初微微笑。这个阿妧,还是那个阿妧。
赵栩冷笑着将断箸搁下:“让她跟着跑才好。”
陈太初将九娘往上托了托,把她的小手搁到自己的肩膀上,看着她柔声道:“你吃得太多了,跟着我们走不了几步就容易肚子疼。而且你娘一定急坏了。”
九娘的小身子软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将下巴靠在了他肩窝中,朝赵栩皱了皱鼻子:“我不跑。太初表哥真好。”
“哼。”赵栩冷哼一声。
木樨院还是那个木樨院,陈太初和赵栩道别后,抱着九娘匆匆走向翠微堂,对着木樨院的观鱼池边,他留意到那个正在喂鱼的一个女子,慢慢停了下来。
青玉堂的阮氏,后来在阮玉郎事败当日,触柱身亡。此时的她,还被软禁于青玉堂中,最远只能止步于这个小池塘。
那人似乎也发现了陈太初正在看她,起身慢慢回转,消失在门口。
“太初表哥,我怕婆婆罚我再去跪家庙,你能帮我一个小小的忙吗?家庙夜里黑乎乎的,很吓人。”
陈太初垂眸,看到九娘浓密的羽睫在昏暗灯光下眨了几眨,不由得又笑了起来:“好。”
九娘眼睛一亮:“表哥,你能说是在观音院捡到我的吗?你那碗馄饨我请,下次我给你十文钱。”她低头捏了捏自己腰间的小荷包,红了脸:“下次给你,现在我只有八文钱。”
陈太初的心又软又酸,声音更温和:“要不,你有什么好吃的,能抵那两文钱?”
九娘转了转眼睛:“我有糖,四川乳糖呢,能抵两文钱吗?”
“拿来我尝尝,好吃便抵了。”陈太初莞尔。
凑近鼻子的帕子带着浓郁的奶香气,一共才两颗糖。九娘兴致勃勃地介绍着乳糖会黏牙。
他知道,他不爱吃糖,四川乳糖会黏在他牙上,后来他其实常去买一包四川乳糖,偶尔含上一颗,很甜,又很苦。
陈太初看着九娘拈起一颗糖,却直接放入了她自己口中,小脸瞬间露出了一丝尴尬的神情,讪讪地拈起了另一颗送过来。
陈太初忍着笑含了糖,抿了抿。他早已不会再被乳糖黏住牙了,却忍不住露出一丝古怪的神情。
九娘哈哈地笑:“黏住了吧?别担心,用舌头顶几下就好了。”她右脸颊被糖撑得鼓了一块出来。
陈太初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那一块:“我收你八文钱,吃了一颗糖,还有一文在这里,九娘你还欠我一文钱。记住了。”
九娘眨眨眼,似乎后悔莫及。
提灯笼的婆子赶紧加快了步伐,心想太尉府果然穷得叮当响,这么好看的陈衙内,连一文钱都要计较,真是……
陈太初大笑起来,说不出的畅快,大步往翠微堂走去,夜色已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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