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簪和惜兰在廊下面面相觑,不知皇后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均有些心惊肉跳。两人本都是极仔细慎重的人,谁也不曾在里头多嘴,摒退了廊下的一众女使和宫女后,才凑近了悄声商议起来。
“四主主早离京赴川去了好些日子了,圣人她——”玉簪心惊肉跳地压低了声音问:“可要去禀报官家一声,或是请方医官再来看看?”
惜兰想了想,摇头道:“或许圣人只是刚睡醒,一时糊涂了。不如还是我进去说一声罢。你且自去尚宫局办差吧。”皇帝离开坤宁殿时神色古怪,万一她们贸然行事,让皇帝误会皇后以四主主和陈真人为由邀宠,反倒多惹是非。
玉簪眉头蹙了起来:“自圣人七岁起,我便伺候在她跟前,从未见过她这般失魂落魄,万一说了后更不好了如何是好?”女子为情所困,迷了心神的大有人在。
寝殿门忽地一声开了,两人吃了一惊,赶紧福了下去:“娘娘万安。”
“是我犯糊涂了。”孟妧看向她二人,声音温和沉静:“传舆,直接去瑶华宫就是。”
“娘娘——?”玉簪红了眼圈。
“我无事,我很好。”孟妧嘴角微微翘了翘:“怎么你们也和我见外了?竟不提醒我一声。”
“都是奴的错,请娘娘恕罪。”惜兰深深屈膝。
廊下一时无声,半晌后孟妧才轻叹了一声:“你们如此小心谨慎,也是好事。”
四月晚春,鸟将云共远,天与树俱青。金水河入了金水门,经瑶华宫后头往宫城禁中后苑而去。
眼见天色由青转紫,暮色渐沉,京中各大寺院皆响起了击鼓声,汴河两岸许多浴佛听经的百姓纷纷离寺归家。在寺院里被拘了一整天的小娘子们,却不急着回家去,相约了往城中有趣的地方消遣玩耍,一时间绣罗衣裳照暮春,汴京水边也多丽人。
镶嵌铜凤花朵,雕刻金龙腾云的皇后舆驾停在瑶华宫门前,前一刻抵达的天波府和太尉府的马车赶紧让道于旁,正在门前和陈素、魏氏叙话的穆老太君见是皇后来了,朗声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圣人竟也来了瑶华宫。”她身后的七位杨家夫人迎上去躬身行礼。
魏氏抱着小五笑话起陈素来:“这修道的瑶华宫却住了你这尊大佛,香火能不旺么?”
陈素又惊又喜:“明明都是你引来的贵客娇客,怎说起我来了?”自瑶华宫修缮一新后,她搬出大内,屈指已有十多天没见过赵栩和孟妧,虽已离了红尘身入道门,她却依然放不下他们这几个小儿女。还是太初西行前送她一箱道家典藏时,曾笑云:道心藏魔,魔心蕴道。出世是修行入世也是修行,事事顺心而行,亦是修道。她这才释怀了不少。
孟妧不意在这里遇到穆老太君她们,想起午间延福宫的事,略有些尴尬,面上不显,笑着伸手去扶穆老太君:“老太君见驾免礼,怎朝九娘行起礼来?我可当不得,快快请起。”
穆老太君顺势站稳了,笑道:“圣人今日赐了那许多珍贵物事给我们,老婆子拿娘娘的手短,弯一弯膝盖又何妨?”
孟妧心里一怔,她今日给外命妇们确实安排了赏赐,却只是些时新果子和开宝寺高僧们手抄的经书而已,哪里珍贵了?
“老太君客气了。”孟妧笑道。
众人簇拥着她们入了正厅。落了座,叙了几句话,才知道因老太君挂帅陈青随军,两家一同征战京兆府,如今同样低调的天波府和太尉府倒常有往来。瑶华宫隔壁的兴德院当年是天波府筹建的,杨家三代十几位好男儿的英灵均供奉在兴德院。今日浴佛节,魏氏便约了穆老太君一同往兴德院祭奠杨家满门英烈。出了兴德院,穆老太君跟着魏氏顺道来探望陈素,正巧遇到了随兴而至的孟妧。
孟妧感叹着,便说起皇帝已安排了今年中元节,将于大相国寺、开宝寺、天清寺京中三大寺院为大赵开国以来的历代英烈设大会,焚钱山,祭军阵亡殁。
穆老太君想起金沙滩战死的七个儿子,岁月早将殷红鲜血漂得淡了,只叹道:“官家和圣人有心了。多谢太尉有心,有劳魏娘子带着小县君还跑这么一趟。”
杨四夫人性格活泼,见氛围沉重,便上前逗了逗陈小五:“小县君长得真是好看,有这样的小表妹,怪不得官家今日闹了这么大的笑话,定是盼着娘娘快些生个小皇子或是小公主呢。”
几位杨夫人和老太君都笑了起来。
陈素和魏氏不禁看向孟妧:“今日官家在宫中怎么闹笑话了?”
孟妧心中纳闷,却也只抿唇笑而不语。
“老四媳妇,你给魏娘子和真人说说。”老太君笑道。
杨四夫人孟氏年轻时有“神力孟四娘”之称,最是爽快利落,笑道:“臣妇妄言官家事,不知娘娘可会怪罪?”
孟妧笑着摇头:“四夫人但讲无妨。”
“今儿我们陪着太后娘娘浴佛,官家忽地将圣人拘走了,说圣人需得好生歇息,听起来倒像是那个了的意思。这自然是大喜事,喜得太后娘娘不行。等用了素斋,在延福宫正殿品茶时啊,官家突然三步并两步地闯了进来,惊得那些年轻的妇人郡夫人们都忘记行礼问安了。”杨四夫人学着赵栩的模样连走几步,又学着那些年轻的外命妇目瞪口呆的样子,生动之极。
魏氏和陈素又惊讶又好笑。孟妧心中一动,那便是赵栩匆匆离了坤宁殿后的事了。
“官家凑到太后娘娘身前问了几句,娘娘手中的茶盏就这么一翻,亏得官家身手好,宽袖一翻一卷,全接住了。这满殿的人连惊叫声都没来得及喊出来。”杨四夫人眉飞色舞连说带比,说道茶盏一翻,倒把陈素吓了一跳。
孟妧笑着暗想这位夫人难怪姓孟,不知代州孟家和往日成都孟家可是同根生,怎地她和二哥彦弼倒像一家人。
“太后娘娘顾不得让官家去换衣裳,又好气又好笑地问老太君:老太君你说说,人人都道六郎他天下事无一不通无一不精,怎地在女孩儿身上倒犯起糊涂来了?九娘不过多吃了几颗青杏而已,他便急吼吼地从前朝跑来找她,把她拘回坤宁殿里等医官诊脉,还以为自己要做爹爹了。”杨四夫人学向太后柔细的声音和温婉的语气,学得神似之极。
陈素先是一惊,又无奈地摇头道:“六郎他真是——夫人,官家他可烫到了?”
杨四夫人笑道:“真人只管放心,官家那样的武艺,怎会被烫到?只是被娘娘的话烫得脖子脸都红透了。娘娘白高兴了一场,气得将几位做了祖母的老夫人都请到座前,细细给官家讲了半个时辰的学。”
老太君笑得不行:“可别说了,好几个郡夫人不曾生养过,也在屏风后听得津津有味呢。这早生养不如晚生养,何时显怀,何时乏力,细枝末节的,官家都不耻下问,也不忌讳什么,听得极认真,尤其是邓老夫人说的什么消腿肿的家传秘方,赵夫人从江南讨来的止孕吐的方子,官家可都一一记录在案呢。”
杨四夫人笑道:“媳妇若有什么秘方,也得献给官家啊,换来官家的一副字,价值千金,值得很。”她见上座的圣人垂首不语,看不到神情,只当她年轻羞臊了,便打趣道:“官家这求子之心,可是满城皆知了。可官家爱重娘娘的心,真是让臣妇们开了眼。老太君说女儿家最好过了十八岁再生养,官家连连点头称是,特意允诺要从奉宸殿取三样奇珍异宝给太后娘娘赔不是,说要劳烦太后再等三年。”
陈素笑道:“六郎待九娘,还算是有心。”
魏氏却叹道:“我家九娘这么好,无论是谁都会这么爱重她的。”
陈素想了想:“那也未必,便是兄长这样专情,虽也极爱重大嫂,却也从未陪着你生产过,六郎日后肯定会陪在九娘身边。”
“哪有你这样为了捧儿子不惜踩自己亲大哥的?”魏氏讶然。
杨七夫人上前来给四夫人递上茶盏:“来,四嫂歇一歇罢,可轮到魏娘子和真人开始比着夸赞官家和圣人了。咱们听着就是。”
众人皆大笑起来。孟妧也不禁红了脸,侧身探出手去抱小五:“来,小五,给阿姊抱抱可好?舅母总不入宫来,阿姊想小五了。”
陈小五睡醒了好一会儿,喝饱了奶精神头正足,也不认生,张开小手臂就往孟妧怀里扑,咿咿呀呀两声,伸出胖乎乎小手要去拽她鬓上插着的白玉牡丹钗。
魏氏赶紧握住她小手,塞了一个五彩缤纷的小布老虎给她,笑道:“小五乖,你表嫂的发钗可拉不得。”她上下打量孟妧两眼,侧头笑问陈素:“阿妧糊涂了不是?她这表姐可和小五隔了两三层,哪有唤嫡亲的表嫂亲?”
满堂的夫人们又笑了起来:“魏娘子怎又站到官家那边去了。”
陈素抿唇笑了:“表姐表嫂还不都是一样,偏你这么爱取笑人。”
魏氏笑道:“你见到儿媳妇,连嫡亲的大嫂都不要了,真是。”
杨四夫人扬声道:“姑嫂大战,我最爱看了,真人快请拿些瓜子果子来给我们嗑嗑吃吃呗。”
陈素却当了真,转头吩咐小道姑去取些葵花籽来,笑倒了一片。
孟妧也笑得肚子疼,陈小五在她怀里闷头啃着布老虎,被她胸口震动着,抬起乌溜溜的大眼,纳闷地看了孟妧一眼。
孟妧伸手轻轻将布老虎从小五嘴里拉出来:“舅母,小五妹妹长了几颗牙了?”
魏氏见那被咬的布老虎耳朵已经湿哒哒的,上头牙痕清晰,再看看女儿吧嗒着大眼嗷嗷待咬,无奈地道:“已出了八颗牙,在家里见着什么都要啃一啃,稍一没留神,连自己的脚丫都要放在嘴里吃个没完。”
陈素笑得不行:“和六郎小时候一模一样。”
孟妧有点出神,想到前世在宫里见到那个被欺负的“小娘子”赵栩,想想八个月的赵栩抱着自己的小脚丫啃的样子,还有从天波府夫人们口中听到的事,忽地心都化了。她和他计较什么呢。从出了宫,便开始想他,见到他的家人亲人,就更想她。他不做这些弥补之事,她也想他。
他和她还是不一样的,他做错了,知错了,便立刻去改,哪怕将皇帝的面子身段全放下,也让那许多人消除了误会。他将错都揽在了自己身上。可她却还在犹疑不决甚至怀疑两人能否相爱如初。
她待他,远不及他待她。
一片欢声笑语中,她从来没这么想念过他,想立刻见到他,告诉他:她也有错,所有她疑虑的,她思量的,她揣测的,她那些凡事往最坏处想的念头,她都想告诉他,最重要的,是要告诉他,她心里情愿得很。
她想抱住他,她想生一个像他那样的孩子,他和她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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