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殿下。”大梁正使在沈连翘身边施礼。
晋王回礼。
他的双臂同时抬起,虽然被阔袖遮挡,却能透过衣袖的褶皱,看出身体的残缺。
沈连翘知道如今的形势。
那些原本拥护晋王的朝廷官员,已经弃他而去,拥护另一位成年皇子,刘恪。
刘礼断了手,不能做太子,便如大厦倒塌般,瞬间失势。
没有人在乎他往日的功绩,也不再对他的未来有所期许。
他是朝廷的弃子,是匈奴留给大周的一抹耻辱。
然而他的脸上没有悲愤不甘的神情。
他就站在院落中,灯火映照下,温和地浅笑。
沈连翘迈步走进去,看着刘礼,眼中光芒涌动。
“你……”她迟疑片刻,还是问道,“能不能不要娶我?”
沈连翘的声音不高,却很冷静。她小巧的鼻梁微微扬起,在清瘦的脸颊落下一道暗影。
倔强又沉静,认真又坦诚。
他们原本该是无话不谈的朋友,年少相知,成年后重逢,可以相交莫逆,也可以被时光磨得疏离。
他们不该这样,站在对立面,她想要杀死他的亲人,而他要把她永远禁锢在身边。
刘礼手中的灯笼晃了晃,喉头微动,神情仍旧温和,却多了一丝伤感。
“你知道的,连翘,”他柔声道,“我不能。”
“为什么?”沈连翘上前一步,“你明明知道我喜欢的是别人。”
“可他死了,”刘礼握着灯笼的手指骨节突起,同样在忍受着什么,“世道险恶,你需要有人护着。”
“我不需要!”沈连翘大步向前迈进屋子,门在她身后“哐”地一声关闭,把刘礼隔在外面。
他没有靠近那扇门。
刘礼僵硬地站着,许久才轻声道:“别怕,我会好好对你。”
月朗星稀,空气中飘散着炮仗燃尽的竹灰。
刘礼坐进马车,斜靠在车厢里,握紧断肢处的残肉,闷哼一声。
右手已经没有了,可他仍然会觉得那只手在疼。疼得如刀锥剜心,却连触碰都不能做到。
那只早就掉进沙漠的手,在疼。
太医说这是幻觉,是觉得疼而已。
他大口喘息,汗水湿透中衣,整个人如脱力般,蜷缩半晌,才恢复精力。
“楚楚。”他忽然道。
驾车的随从立刻停车,掀开车帘询问:“殿下,您吩咐什么?”
“她没有带楚楚,”刘礼紧锁眉头道,“她想做什么?”
随从夜崖摇头,低声道:“卑职不懂。”
“你不用懂,”刘礼忽然觉得心里乱乱的,他看着外面的夜色稳定情绪,开口道,“有我在,会护着她。”
大梁使团带着新帝的礼物前来议亲,大周丞相在早朝上禀明陛下,只讨论了一刻,便决定同意他们的联姻请求。
大周刚刚结束战争,正是国力衰微之时。能多一个朋友,胜过树敌。
既然对方已经决定送来和顺郡主良辰,那么大周这边,也只需要挑选合适的公主便好。
皇帝的女儿很多,若暂时没有想嫁的,可以从宗族里面挑一个。
事情就这么定下,朝臣提议宴请大梁使团,皇帝答应了。
他裹挟阴云的眼睛斜睨晋王刘礼,见刘礼完全掩不住与大梁联姻的喜悦。
他那么开心,曲起那只残废的手臂,接受大臣们的恭贺。
皇帝心中沉闷又厌恶,看着刘礼身上那套簇新的玄青蟠龙纹朝服,忍了许久,才没有气到把他赶出京都。
晋王刘礼将要迎娶大梁郡主良辰的事,很快在京都传开。
“听说良辰便是金楼那位沈掌柜。”
“怪不得金楼关了,原来是要嫁人啊。”
“我告诉你,这大梁郡主是被咱们大周人养大的。我还认识她的哥哥呢!”
街头巷尾,到处都是议论声。
这些议论甚至冲淡了魏王刘琅葬礼带来的悲伤。
人们大多都是健忘的,不管对方曾经为自己付出了什么,转身就忘了。
宫宴的前一日,一个打扮朴素的女人敲响了大梁使馆的门。
她手里拽着一个身穿新衣的小姑娘,对门房道:“我是你们郡主的娘,快让我进去!”
沈家娘子坐在大厅里,看见沈连翘姗姗来迟,却没有表达不满。
“连翘,”她喜滋滋地起身,扯着沈连翘左看右看,“眼睛怎么肿了?这里的饭吃得习惯吗?你看娘给你带来了什么?”
她打开食匣,端出一碗热腾腾的鸡蛋茶。
“前些日子你家东家……”沈家娘子欲言又止,叹息道,“娘怕你哭坏了嗓子。赶紧喝一口,别耽误了大事。”
沈连翘把鸡蛋茶放在一边,从几案上挑几样蜜饯递给沈红芍,问:“你怎么也来了。”
“是娘……”沈红芍垂下头,有些局促。
沈家娘子趁势把沈红芍往前拉拉。
“连翘,娘听说你找到了好夫婿,高兴得一宿没睡。红芍昨日过完生辰,已经十四岁了。十四,可以议亲了。娘想着,你认识的人多,能不能给她寻个好婆家。”
她说得激动,似乎已经能看到自己的女儿嫁入公门王府的场景。
沈连翘心中有些内疚。
她忘记了红芍的生辰,这还是第一次。
但她特意去京兆府脱离沈家户籍,就是为了出事后不连累沈家。如今要她给沈红芍找婆家,恐怕她没有精力,也不想那么做。
婚嫁之事最好是两情相悦,其次要门当户对。
明日若她死在宫宴上,妹妹还有什么人能够依仗呢?
沈连翘心中酸涩,握了握沈红芍的手道:“如今姐姐还未嫁入王府,没来得及认识各府女眷,自然没办法给你讲亲事。红芍你先回去等着,好吗?”
她说完回到小院自己房里,取了一支金簪送给沈红芍。
“十四岁该行‘及笄’礼,用发簪绾起头发。这支金簪是姐姐送给你的及笄礼物,小心别被沈大河偷了去。”
沈红芍羞涩地接过金簪,小心翼翼捧在手中,唯恐掉落。
沈家娘子虽然有些眼馋那金簪,到底没有开口要东西。
“这也太贵重了,她怎么戴得起这个?连翘你,不还插着鱼骨簪吗?”
沈连翘笑笑道:“我这支鱼骨簪,是十四岁时,娘给我做的啊。”
“亏你还记得。”似乎是想起以前凄惨的生活,沈家娘子有些伤感,“等你进了王府,可别忘了你妹妹的婚事啊。对了,记得让娘参加你的婚礼,”她嘱咐道,“王府的人不认识娘,别让娘被赶出来。”
沈连翘低声应了,看着她们离开的背影,有些失神。
大梁使团的人郑重其事地把沈家娘子送出使馆。
她们刚刚走出角门,就见门外停了一辆马车。
晋王刘礼从马车上走下来,沈家娘子正惊讶眼前锦衣华服男人的美貌,沈红芍已经吓得屈膝施礼。
“晋王殿下。”
她的声音透出几分胆怯,和几分乍然相见的喜悦。
刘礼打量沈红芍一眼,露出和煦的笑容。
“是沈二姑娘,得空来看你姐姐吗?”
沈家娘子瞪大了眼睛,又觉得自己失礼,连忙退后好几步,屈膝道:“晋王殿下。”
“这位是?”刘礼第一次见到沈家娘子。
沈家娘子很想介绍自己是沈连翘的娘,又想起沈连翘是以良辰的身份同晋王成婚,顿时有些失落。
五味杂陈中,她听到刘礼温和的声音道:“原来是本王未婚妻子的养母,久仰。”
沈家娘子抬起头,她的神智渐渐回归,收起脸上散开的笑,恭敬道:“是奴家有幸与郡主结缘数载。”
是吗?
刘礼想。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沈连翘时,她被打成什么样子。
一个好母亲,是不会让养女被儿子虐待的。
今日她卑躬屈膝的样子,不过是因为沈连翘的身份变了。
欺软怕硬、扒高踩低,世上太多这样的人。
“你们来得正好,”不管心中怎么想,刘礼脸上含笑,“本王正好有件事情,想请二姑娘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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