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弦惊原本的官职并不高,只因揭发顶头上司贪污饷银,连升两级。
益州富饶,他建起连墙接栋的巨大别院,豢养的女奴舞姬,有三百多人。维持这样奢靡生活的,除了连年搜刮的民脂民膏,还有不少是来自邻国大梁的进奉。
孟弦惊作为守边将军,常年同大梁官员私交甚笃。他接受大梁官员的贿赂,对边境管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守边十年,益州被邻国蚕食三个郡县。
这样贪赃枉法见利忘义卖国求荣的人,皇帝若要重用他,必然是去做最脏的事。
是什么呢?
沈连翘在院中踱步,直到等来了副统领蔡无疾。
人多眼杂之处,蔡无疾已经改换称呼,唤沈连翘郡主。
“你见到孟弦惊了吗?”沈连翘开门见山道。
“昨日打了个照面,”蔡无疾有些担忧般,锁眉道,“出什么事了吗?”
沈连翘摇了摇头。
她不知道有没有出事,会出什么事。
她只是有一种直觉,孟弦惊会做不利于孔佑的事。
“麻烦你出城一趟,”想了想,沈连翘道,“把益州兵马扎营的位置和陇西兵马的位置画在舆图上。”
如今孔佑在京都能依仗的,只有那些兵马。
只要陇西军不出事,孔佑就是安全的。
“行,我这就出去。”蔡无疾做事干净利落,“如今出城,连城门都不用过了。城墙上的那个大口子,还没修呢。”
那是匈奴打开的缺口。
朝廷不急着修好城墙,是因为三军驻扎城外,已不必担忧外贼来犯。
蔡无疾动作很快,仅用了两个时辰,便把舆图送到沈连翘面前。
“郡主你……”他试探着道,“能看懂这个吗?”
沈连翘手上的伤还没有好,阿靖为她展开舆图,她看了看,神情悠然。
这图相比那时孔佑标注的邙山舆图,实在很简单。
“副统领先回吧,”沈连翘转过身去,细细看图纸上各处兵马的位置,“如果有事,我会请你来。”
孔佑站在晋王府外。
他已经见过太医孙庄,知道若想要沈连翘恢复记忆,就得从晋王入手。
毒药的药方在晋王这里,拿不到,便无法解毒。
门房看到孔佑,早就着急忙慌地报进去。晋王府的幕僚不敢大意,命人把守院门,不准孔佑进入。
孔佑凝神看了看晋王府的金字牌匾,便抬脚往里走。
他迈着方正的步子,青色的衣襟上云纹灼目,神情郑重执着,似乎裹挟着某种无人能挡的气势。
两旁的随从为孔佑开道,他们手持长棍,虽点到为止没有见血,也把晋王府的护卫打得满地找牙。
一片哀嚎中,孔佑走到了刘礼床前。
他开口问:“疼吗?”
晋王刘礼躺在寝殿宽阔的床上,如同一片枯萎的落叶,了无生气。
他勉强睁开眼睛,看了看孔佑。
持续数日的高热让刘礼的神智有些模糊,浑浑噩噩中,他似乎忘记了自己和孔佑的那些争斗,询问道:“兄长来看我了?父王和母妃怎么没有来?”
声音柔弱,宛如七八岁的孩童。
孔佑掀开刘礼身上的锦被,闻到一股腐烂的气味。
如果常在军中,就知道那是伤口没有长好,创面增大,附近的血肉坏死了。
孙庄医术高超,当时的缝合应该没有问题。
想必是因为刘礼躺在府中,众人揣测他触怒了陛下,将无活日,故而也不再把他当活人看待了吧。
也许就连太医,都很难请过来了。
孔佑伸手解开包裹伤口的布帛,摇头道:“阿礼,你如今不该再称呼父王母妃了。你忘了吗?你的父王早就一把火烧了宜阳驿站,弑兄篡位,坐拥天下了。”
孔佑的动作让刘礼警觉,腹部伤口的疼痛拉回刘礼的神智,他终于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伸出手去挡孔佑,被孔佑猛然捉住手臂,按到一边。
布帛已经解开,露出乌紫发黑的皮肉。
伤口浅些的部位已经起痂,但是最深处三指宽的位置,正沿着缝合线向两边溃烂。
若是身单力薄的人,恐怕早就死了。
“来人!”恐惧中,刘礼唤道,“来人!兄长要杀我!”
他声音嘶哑气力不继,发出的声音很微弱,甚至无法传出窗外。
“我不是来杀你的,”孔佑拿起床边的剪刀,剪开缝合伤口的羊肠线,淡淡道,“一般情况下,我从不杀将死之人。我来找你,要你喂给翘翘的毒药药方。”
刘礼怔了怔,旋即笑起来。
“兄长,连翘她不会喜欢你了。她喜欢的人,应该是我才对。如今不过是飞鸟归林,她回到我身边而已。等我好些了,便去……便去把她接进王府。”
刘礼的眼望向外面,脸颊浮现病态的红,眼中流连缱绻,似做了一场幻梦。
“她没有喜欢你。”孔佑仔细观察伤口,剪掉一块腐肉。
刘礼惊痛之下想要起身,可也只能抬起头,他的身体痉挛般颤抖着,想要摆脱孔佑。
孔佑一面说话一面动手,动作虽慢,却刀刀精准。那些腐肉被他剪去,渐渐涌出鲜血。
有鲜血,才有愈合的可能。
“陛下已废掉你们的婚约,你如今对我来说,已经不是威胁了。但如果你不交出药方……”孔佑手中的剪刀挪向刘礼的脖子,“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血腥和腐肉、药草的气息弥漫整个寝殿。
孔佑坐在床头,剪刀抵住刘礼的脖子,身体笔直神情淡漠,居高临下的样子,好似可随时劈下雷霆的尊神。
刘礼却在笑。
“你杀了我,连翘也会记得我。”
因为说话,他的下巴贴紧剪刀,脖子被划伤。
孔佑叹息道:“我先杀了你,再把晋王府翻过来吧。”
外面忽然响起纷乱的脚步声,殿门外的随从阻止着,那人哭道:“求世子爷让妾身进去。”
是个女人,是晋王的侧妃张氏。
张氏手中捧着一张纸,跪在床前。
“这便是那个药方,一直由妾身收着,求世子爷拿去吧。”
刘礼气急败坏地骂起来。
“当初给你,就是想到若有人来抢,绝不会想起在你那里。你怎么能……本王要你何用?你滚……滚出晋王府!”
他摇着头,神情痛苦眼含浊泪,几乎晕过去。脖颈被剪刀割出道道血痕,也浑然不在乎。
张氏泪流满面道:“殿下,强扭的瓜不甜,强求的姻缘不圆。您对郡主百般讨好,如今又落了个什么下场?您活着,才能……才能再见到她啊。”
孔佑伸手取过药方,仔细看看,有丹砂和几味药材,应该便是那个炼丹时偶然得到失忆毒药的药方。
他丢下剪刀起身,对张氏道:“晋王身上烂了,你们知道吗?”
“知道,”张氏抹着泪,“可府医不敢动手,外面的医生不敢上门。”
“再去请,”孔佑抬脚道,“我还想让他多活几日。”
张氏垂头应声,孔佑已经走出门去。他紧紧攥着药方,似乎生怕那张薄薄的纸消失不见。
华灯初上,沈连翘看着面前的舆图,手指轻轻在那上面点着,划动着。
卫尉军不时把消息送进来,一张张纸条里,写着益州将军孟弦惊的动向。
他去见了几位同僚。
驻守在外的官员回到京都,免不了要走动走动,拉拢关系。这个没什么问题。
他同卫尉军统领一起巡视城墙,讨论修缮方案。
这个也算他分内之事,没有问题。
掌灯时分,孟弦惊出城去了,说是要住在城外军营里。
沈连翘的手忽然停在城门口,她测算着城门到军营的距离,忽然瞳孔骤缩,抬头道:“不对!”
惊恐的声音吓得正在铺床的阿靖猛然转过身。
“郡主,怎么不对?”
她看到沈连翘脸颊煞白,仿佛周身的血液都沉进心肺。
“快!”沈连翘站起身,忘记手心的疼痛,紧紧抓住阿靖的衣袖。
“快去请副统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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