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他假装病重,朝事都交给太子打理,想必对方已经放松警惕了。
或许只有皇帝知道,东宫是比皇宫更危险的地方。
泾溪石险人兢慎,终岁不闻倾覆人。
却是平流无石处,时时闻说有沉沦。
东宫,便是那个让人放松警惕,最终沉沦失败的居所。就比如前朝那些立而废、废而死的太子,就比如本朝先太子,孔佑的父亲。
碧粳粥香气扑鼻,皇帝只吃了一口,便随意放下。
含一口茶漱口,又拿帕子揩净唇角,他的后背靠在引枕上,双腿交叠,随意躺着。
“皇后,”打量着妻子的神色,皇帝忽然开口道,“你后悔嫁给孤吗?”
皇后宁静平和的脸色立刻变了,她仓促起身道:“陛下何故如此发问?臣妾能侍奉陛下,是三生修来的福分。”
皇帝淡淡地看着她,示意她坐下。
是福分,他们之间却并无情分。
皇后出身名门望族,故而当年他的母妃极力促成了这桩婚事。但皇帝不喜欢皇后,发现她不能生养后,跟她也不再同房。
宫中的日子是尊贵的,皇帝认为自己并未苛待她,也算让她享尽了荣华。
皇后眼帘低垂,坐在皇帝床头,迟迟没有开口说话。
她是族中嫡女,从出生起,便肩负了家族荣辱的大任。她从不后悔嫁给皇帝,只是偶尔会想知道,世人口中的情爱,到底是什么滋味。
她是宫中嫡母,唤她母后的皇子公主有很多,可皇后有时候也想知道,生养子女是什么感受。如果那些是她十月怀胎亲生的孩子,是不是要不一样些。
但这些都是不能想,不能问的,她只能常常在佛堂里跪着,为来世求一份安稳。
如今她与皇帝的命运休戚相关,不管皇帝曾经做过什么事,他都是自己的丈夫。
君为臣纲,夫为妻纲,为臣为妻,她都只有同皇帝站在一起。
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成深秀落水回家后,成夫人又气又怜。
气的是女儿在外面出丑受罪,怜的是五月水冷,怕成深秀冻出病来。
好在成深秀身子骨结实,沐浴后出来,还有闲心打听赏花宴的事。
“我回来了,谁把花给娘娘送去?”
家里的丫头婆子都是跟她一起回来的,没人能回答。
成夫人只好差人出去问,没过多久仆人打听出消息,说皇后请和顺郡主进宫送花。
出乎成夫人意料,成深秀倒是没有怨怼,还仿佛松了一口气。
“这就好,我这差事也算没有办错。”
“就别想着差事了。”成夫人愁容满面。
如此这般,恐怕女儿的婚事更难张罗。
眼看成蔚然已经出嫁好几个月,作为姐姐的成深秀还没有人提亲。
不知道为何,京都如今都传言太子将要同成府定亲。但成夫人虽然大门不出,也知道太子同晋王争抢沈连翘的事。
恐怕那些都是捕风捉影的无稽之谈。
想到这里,她提醒成深秀道:“女儿家的名节最为重要,他们传什么太子求亲,咱们自己可不要乱说。”
“女儿知道了。”
成深秀漫不经心地仰着头,丫头正为她擦干头发,她忽然起身道:“我明日得去宫中请罪。”
“你别去了,”成夫人拦了拦她,“母亲替你去吧。”
成深秀执意不肯,成夫人无奈,也只好嘱咐她好好休息。
第二日成深秀出门,过不多久有个内侍传来皇后口谕。
说把成深秀留下抄写经文了。
成夫人连忙差人去请老爷回来问问情况,结果成坚正协同御史大夫和廷尉大人,在京兆府开堂三司会审,审晋王一案。
这就回不来了。
用了一天,沈连翘也没有抄完一卷佛经。
佛堂里不能吃肉,御膳房送来的饭菜很美味,可惜没有荤腥。沈连翘一手支头,一手拿着笔,想念使馆的酱肘子和烤鸭。
但这里没有酱肘子的味道,反而有一种别的味道,夹杂在香烛的气味之间,有些奇怪。
沈连翘仔细看着殿内涂满红漆的柱子、雕工细致的门窗,眯着眼睛,心中扑通扑通跳起来。
她起身转了一圈又坐下,正觉得无趣,便见一个比丘尼把成深秀引进来。
“郡主,”比丘尼解释道,“成小姐前来同郡主一起抄经。”
沈连翘没有起身,抿唇抬眼看着成深秀,问道:“你怎么来了?”
“许郡主来,就不许我来吗?”成深秀同沈连翘一样不想看见对方。
她来宫中请罪,其实是向皇后请安讨赏。
昨日皇后原本的计划,就是要把沈连翘请进宫的。成深秀虽然落水,但事情也算办好了。
皇后果然开心,赏了她一包金珠,请她留在佛堂抄经。
皇后说了,和顺郡主的字实在不敢恭维,怕对神灵不敬。
成深秀很开心能被皇后赏识留在宫中,如果有幸见一见太子,就更好了。
沈连翘漫不经心道:“怎么,湖水不冷,成小姐不需要在家里养养?”
成深秀努力不把愤怒摆在脸上,冷冰冰接过比丘尼送来的烛台,坐在窗前。
今日是个阴天,殿内若不点蜡烛,会很伤眼睛。
“郡主这字……”成深秀啧啧道,“是师从何人啊?”
“太子啊,”沈连翘答,“昨日太子来看我,亲自教的。”
成深秀差点气晕过去。
“太子来了?”她下意识问道,并且向殿外看了一眼。
“来了。”沈连翘笑笑。
“佛门清净之地,太子来这里做什么?专门教你写字吗?”成深秀有些狐疑。
“不是,”沈连翘施施然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嘴唇,“他是来亲我的。”
沈连翘脸上两片红云,眼睛眯起来,得意中带着一点羞怯。
成深秀腾地站起来,差点把烛火带翻。
沈连翘已经扭过头去,旁若无人地念诵佛经道:“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就这么,视成深秀为空气了。
汤瑞很奇怪,如此重要的案子,为何偏偏要在京兆府审理。
丞相那里没有审讯的大堂,但御史大夫的府衙足够大,廷尉主管诏狱和修订律令,也有好气派威武的一处大堂。
但他们偏偏选了京兆府。
可京兆府审案,向来有随意让百姓旁听的规矩。
听说要在这里审理十七年前先太子被刺要案,洛阳城的百姓一大早便在京兆府外占位了。
因为争抢位置,案件还未开审,便有人在外面厮打。京兆府的差役出去维持了好几次秩序,用上棍棒,他们才消停几分。
汤瑞乘坐马车从人群中穿过时,分明见他们准备了板凳茶水,还有人穿梭其中卖点心。
汤瑞顿时烦躁起来。瞅瞅,连这些百姓都知道,这案子一时半会儿是审不好的。
京兆府没几个钱,光是这些大人们的茶水开销,就让人头大。更别提如果审晚了,还要招待用饭。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为先太子伸冤,但有一件事很确定:他要变成穷光蛋了。
今日来的都是朝中重臣。
丞相成坚自不必说,御史大夫身体不适,委派刚刚回朝的御史中丞魏光嗣前来陪审。廷尉大人刘季昌五十来岁,不苟言笑坐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审多了案子杀太多人头,看起来最为镇定。
汤瑞能怎么办?
奉茶呗,最好的西湖龙井呈上,再依次请示过各位大人,得到允许,便开堂审案。
刘礼被押上来。
说是“押”,却像是请进来的。
不过刘礼不像几位大人那样坐在椅子上罢了。
成坚看一看魏光嗣和刘季昌,率先开口道:“太子殿下指证晋王殿下在北地刺杀他,你可招认吗?”
出乎所有人预料,刘礼抬头道:“本王的确在北地刺杀太子殿下。”
京兆府外仔细旁听的百姓哄然乱了。
竟然承认了吗?
刘礼的右袖空空荡荡,左手捏着一张纸条,神情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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