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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持盈的记忆中,赵誉在东宫最初的那两年,她其实是记得不大清楚的。
那会儿她年纪实在太小,又常病着,寻常连哥哥赵郢都见不着几面。
赵誉给她买香糖果子的那次她记得,母亲从不让她吃外头的东西,从父亲被册为太子移居东宫后,她也没什么机会能出宫,赵誉趁着宫人不在,偷偷给她那匣子的时候,她眼睛都亮了,将匣子捧在怀里,十分开心地对他道,“谢谢重鉴哥哥!”
他有些怔怔的,傻傻地点了点头,脸有些发红。
她将匣子藏在枕下,到了夜里就藏在被窝里偷偷的吃上一颗。
说起来都是可怜,堂堂郡主,要什么没有,却对民间的一匣子果子爱若珍宝,身在皇宫大内里,也并非是件全然幸运的事。
那晚后半夜的时候,她被腹中的疼痛弄醒,后来上吐下泻难受得头脑昏沉,只听着父亲好像将赵誉叫了来,并在院中责骂了他,她有些不忍,想着这实在与他没关系,是她自己的身子不争气。
那时父母亲告诉她,他不算她的哥哥,不过一个外人罢了。
后来母亲又仔细跟她说了太祖太宗两脉之间的渊源。
“他们那一脉,都对咱们存着恨呢,心里巴不得你父亲你哥哥还有你落难遭罪,翁翁心善,才将那赵誉安排到你哥哥身侧,这已经是抬举他了,可是不是说那赵誉就真是个好人,”韦氏走之前仍不忘叮嘱她,“我儿你可千万要离他远些,免得他使什么坏。”
持盈的内心里,是断不肯信赵誉会害自己,可爹爹与娘娘都不喜欢自己与他亲近,她既不愿惹爹爹娘娘不开心,也不愿让他们更讨厌赵誉。
他们想让她离赵誉远一些,那她就离他远一些好了。
自那之后,她再没叫过他“哥哥”,至多也就是在见到哥哥时,看到他跟随在侧,偶然间与他视线交汇,她的神色总是淡淡的,倒真视如一个普通外人而已。
又过了一两年,持盈身上的病慢慢将养好了,太子妃见她日日就待在东宫里总是郁郁的,便不再拘着她,除了入宫,她也能常常出去参加些诗会茶会的,也认识了好些小姐妹。
京中大凡有些脸面的世家,谁不是削尖了脑袋想让自己的女儿能结交郡主,持盈心思浅,识人也不大清,太子妃担心她被什么人给哄骗了,便让自家的外侄女,也就是持盈的表姐韦琼瑛来东宫里陪她,去哪儿都形影不离的,太子妃这才放心。
那韦琼瑛是持盈大舅舅家的女儿,韦家的姑娘在帝京里是出了名的,不仅家中的门楣摆在那里,教养得也好,模样更是一个赛一个的好看,宜家宜室。
韦琼瑛那时候也到了十五六岁的年纪,到韦府上去提亲的人家几乎快要将门槛都踏矮了一截,可这些人无一不是无功而返,后来就有消息传出来,太子与太子妃想与韦家亲上加亲,让韦琼瑛嫁给皇长孙赵郢,至此之后也就无人再敢登门求亲了。
想让韦琼英嫁给赵郢主要是太子妃的意思,赵郢日后的前程自不必说,他是皇长孙,不出意外,日后就是人君之尊,若韦琼瑛成了他的正妻,那韦家便还会出第二位太子妃,将来也会有第二位皇后。
所以太子妃要让韦琼瑛住进东宫里,为的是能让她与赵郢多些相见的机会,有时间培养些感情。
持盈也知道了大人们的心思,她最喜欢的琼瑛表姐若是能成了自己的嫂嫂,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所以她便故意常常趁着哥哥赴诗会或打马球的时候,拉着韦琼瑛去看。
北苑有禁中最好的马球场,用桐油浇筑了三层,球场周围悬着几百盏大宫灯,照起来的时候,那光芒简直像无数个硕大的火球,即便是在夜里也能驰马击球。
赵郢喜欢打马球,他课业太重,那些试讲师傅们是元熙帝挑的,较他学问十分严苛,马球或蹴鞠,至少都能让他得片刻的松快。
因持盈在,所以韦琼瑛便跟着她坐进了看台正中间的佛阁里,寻常的那些世家小姐们便都坐在周围的帷棚里。
场边的鼓声一响,那些个名门贵女们的目光就全聚到了场上。
马蹄声纷杂,少年郎们驰骋飞扬,球被击中时,场边欢声雷动,帏棚里的世家小姐们纷纷交耳私语。
持盈转头,就看到韦琼瑛也瞧得出神,从她的目光望过去,骏马飞驰人影穿梭,实在辨不清那目光究竟是落到谁的身上。
持盈凑过去,在她耳边轻轻道,“我哥哥很厉害吧,韦姐姐?”
韦琼瑛一惊,蓦地回神,愣了片刻之后才答道,“皇长孙?”
场上进球最多的自然是皇长孙赵郢,他挽缰驻马,立在众人身前,英姿勃发。
“嗯,是很厉害……”韦琼瑛喃喃答。
持盈单纯,太子夫妇疼女儿是疼到骨子里去了,只愿持盈能快活长大,一生无忧无虑,也乐得就让她这般天真下去。
她当然看不明白,场上的人都故意将球喂给赵郢,助他进球,讨他欢心。
持盈轻轻碰了碰韦琼瑛的胳膊,眼里噙着笑,“表姐,你什么时候嫁给我哥哥啊?我可是波迫不及待想让你做我的嫂嫂,那样咱们就能永远这么一块儿了!”
持盈以为,听了这话,韦琼瑛定然是要佯装生气实则害羞地驳斥自己,至少也会嘴硬地推脱几句,却没想到她低着头,只默然不语。
持盈并不懂得韦琼瑛极力想要掩盖的那股哀愁,直到后来的那个夏天。
因为天气太热,持盈便让宫人在后苑的水榭里放了一张坐榻,踏上铺着凉席,水榭的窗户一一敞开着,从窗户里望出去,就能望见夜空里的繁星。
她与韦琼瑛头并头躺在凉席上,持盈不时与她低语,却发现韦琼瑛心不在焉,什么都没有听进去。
“表姐,你怎么了?”她担心地问。
“阿盈你说,”韦琼瑛幽幽开口道,“女子这一生,应该嫁一个什么样的人?”
持盈不假思索回答,“自然是嫁一个最心爱的人。”
“心爱的人……”韦琼瑛喃喃说着。
持盈看着她那样子,实在有些失常,她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表姐,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哥哥?”
韦琼瑛没有答话,持盈看向她,她的眼神却是闪躲的。
持盈本是随口一问,在她一贯的印象里,表姐与大哥就是天作之合,表姐固然是心仪大哥的,大哥也一定很喜欢表姐。
“那,那你要怎么办?”她茫然地问,“你还是会成为我的嫂嫂,对不对?”
韦琼瑛看着她笑了起来,可那笑容里并不是欢乐,她眼中那若有似无的悲伤令人心疼。
韦琼瑛冲她点了点头,轻声答,“嗯。”
那日韦琼瑛的样子一直盘桓在持盈的脑中,她忍不住想,会不会有一天,表姐会为了她心里真正喜欢的那个人而伤害了大哥的心。
可她没想到,却是大哥先负了表姐。
赵郢是皇长孙,是太子赵襄的嫡子,从他出世起,就注定了日后会有无上尊荣。
他自幼就很懂事,开蒙得也早,又聪慧,很得元熙帝的喜欢,元熙帝曾数次在臣僚面前夸他“好皇孙”。
赵襄与韦氏自然也对他最为看重,他身边的侍女也挑了又挑,就怕有人生出狐媚的心思,害得他耽于女色,误了正事。
从前也有过胆子大的,总有意往赵郢身边凑,都没什么好下场。
寻常的世家公子们,但凡到了十四五岁的年纪,哪个身边不是好几个通房,可赵郢身边的侍女们,都恨不能离他远远的,生怕惹怒了太子妃。
可韦氏千防万防,倒是把赵郢身边的人都盯得死死的,未曾料到到却是她自己的贴身侍女,与赵郢有了私情。
事情的败露是个巧合,只因某一日韦氏身边的内监发觉自己一套琉璃杯不见了,那琉璃杯是扶南上贡之物,韦氏得知后疑心是被身边的人盗取,便让人将她身边的内监侍女的住处都搜查一番。
谁知琉璃杯倒是没搜出来,却在她的贴身侍女玉瑚房中搜出了赵郢的东西。
韦氏让人拿了玉瑚去拷问,玉瑚受刑之后便招了。
原来她与赵郢私下早就有了首尾,赵郢怕母亲处罚她,这才瞒着所有人,偷偷与她往来。
韦氏只当是玉瑚心术不正,故意勾引了赵郢,气得便要处置了她。
赵郢知道玉瑚被用了刑的消息后,什么都顾不上了,径直跑到母亲面前,求韦氏放过她。
韦氏自然不肯,却不想平日里最是孝顺懂事的儿子,如今跪在自己身前,口口声声说着,若是她不肯容情,自己便要长跪不起。
她不让他近女色,最怕的便是他被情爱所惑,可他如今为了个侍女,就这般模样就如此,她对那玉瑚就更是憎恶。
“你受陛下看重,是他最喜欢的孙儿,日后是要堪当大任的,你爹爹与我,就是怕你溺于情爱,才严加约束,你只当我们是那恶人,非要多你所爱?郢儿,玉瑚她喜欢的究竟是你这个人,还是你的身份,你可有想过?”太子妃劝道,说着又冷了神色,“况且那玉瑚是什么好东西,我是哪里薄待了她,让她这般将我蒙在鼓里,若是好好的女儿家,又岂会这般私相授受,与人有私?”
她是高门大户的女儿出身,后院里的事见了不少,最忌讳的就是那些婢女们用下作手段去勾搭少爷公子,更何况如今竟是将心思动到她自己的儿子身上。
“可外头那些公子哥们,哪个身边不是三妻四妾,为什么到了儿子这儿,儿子纳一个都成了罪过,我知道她身份卑微,可我也只想让她能留在我身边就是了。”赵郢答道。
韦氏含怒道,“往后你想纳谁娘娘可以不管,可如今琼瑛她还没过门,她是个什么样的性子你不是不知道,满帝京都找不出第二个这么好的姑娘了!你这是在伤她的心,也是在打你舅舅的脸,玉瑚那小贱人,无论如何也留不得!”
她是看着韦琼瑛长大的,在持盈未生出来之前,她自己膝下没有女儿,便将侄女视作了自己的亲女儿,她既恨玉瑚背叛自己,也恨她让韦琼瑛难堪。
赵郢却红了眼,“娘娘若是要伤玉瑚的性命,便休想让儿子再娶韦家的女儿。”
韦氏气得拿手指着他,连说了好几个“你”,最后哽咽道,“瞧我生出的这好儿子,竟为了个婢女来威胁自己的母亲,好得很,当真是好得很……”
持盈起初是听闻是哥哥顶撞了母亲,她赶去劝解,去了才知道实情,她自然也是为着韦琼瑛的,忍不住冲到哥哥面前,骂他混蛋。
赵郢此时已经是铁了心不惜一切也要保住玉瑚,红着眼睛笑了笑道,“天下之大,我就只能喜欢她韦琼瑛一个人不成?”
“哥哥,你当真一点都不喜欢表姐?”持盈问他,“她哪里比不上玉瑚了?”
玉瑚是母亲的侍女,持盈自然也熟悉,若要论起来,无论长相或是才情,玉瑚实在没什么出众的地方,持盈实在想不清哥哥到底看上了她哪一点。
赵郢看着她道,“韦琼瑛是爹爹娘娘塞给我的,可玉瑚,她是我自己选的……”
韦氏不曾料到赵郢会如此,他从小就比同龄的孩子要懂事,长辈们的教诲也从来没有违逆过,更何况是顶撞自己,她惊怒又伤心。
韦氏本是想直接处置了玉瑚的,可赵郢这个样子,她倒真是怕他被激怒了之后一意孤行,也伤了母子之间的感情。
韦氏身边的内监奉她之命去到赵郢那儿,苦口婆心劝解,“殿下,太子妃说了,她不会伤了玉瑚的性命,只是怕伤了韦姑娘的心,此事便不能让她知道,所以太子妃命人将玉瑚先送到宫外去,若您好好的同韦姑娘成了亲,日后有的是机会再将玉瑚接到身边来,如此不失为两全其美之好事,免得此事传到太子殿下耳中,到时候怕谁都转圜不了了,您说是不是?”
其实赵郢心里明白,即便自己不松这个口,和母亲拧着来,即便是过了母亲这关,也过不了父亲那一关,天下皆知父亲挚爱母亲,若被父亲知道他为了玉瑚顶撞母亲,就更不会留着玉瑚的性命了。
于是他点了点头,对那内监道,“你去回禀娘娘,我会如她所愿的。”
持盈听说哥哥服了软,心里却开心不起来,说到底他还是为了玉瑚,她忍不住想,若是表姐真嫁给了哥哥,哥哥也不会一心一意地待表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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