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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持盈而言,那些刁难与讥讽只是发泄,她并不打算轻易放过赵誉,真正的报复还在后面。
冬日已过,这一年的春天来得格外的早,韦琼瑛已经回了范阳,持盈让人送去的信,她一封都没有回。
没有人比持盈更懂韦琼瑛的性子,她的骄傲藏在温柔的外表之下,那是她最脆弱的东西,赵誉不仅践踏了她的情感,更击垮了她的意志。
不久后的一个傍晚,仪鸾司奉圣上的口谕,将赵誉押往宗正寺。
赵誉入狱的原因外界猜测纷纷,他们并不知道最直接的原因是源自持盈,持盈向父亲控诉,说赵誉对她有不轨之举。
赵襄听到女儿的话时,怒不可遏,险些让禁军直接将人处决了,持盈告诉他,赵誉倒并没有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他只是言语间的不敬和一些僭越的拉扯。
“即便只是动动念头也该死!”赵襄咬牙道。
持盈心里盘算的是经此一事,让父亲将赵誉赶出京中,毁了他的前程,就是对他的惩罚,往后她也永远不用再见着他,如此才能平息她心中的恨意。可她不曾料到,对赵誉的处置不过只是一个开端,赵襄与元熙帝不同,在对太祖一脉宗室的态度上,他并不打算对他们太过宽仁,早就计划在自己登基后着手来处置,赵誉下狱不过是个开端。
过了十来日后,崇宁帝下旨,将京中好几位太祖一脉的宗亲下了狱。
随之而来的是对那些在外之藩或任职的太祖一脉宗亲的清查,谏院的那些大臣摸准了崇宁帝的心思,开始纷纷弹劾太祖一脉的宗亲们,其中就包含了赵誉的父亲,秀安郡王赵希。
赵希被弹劾了好几条不敬的罪名,若要重罚,性命堪忧。
眼见着事态发展已经超过了自己的预想,持盈才发觉此事有多严重,她有些惊慌,正打算找赵郢商议,赵郢已率先赶了来。
“元元,你老实告诉我,”赵郢盯着她问,“你这样对重鉴,是不是因为韦家的事?”
当初韦琼瑛离家的事,韦皇后特意让瞒着赵郢的,此刻听兄长开口提及,持盈震惊地问,“你已经知道了?”
赵郢的神色变了变,他皱着眉,犹豫了一会儿后缓缓道,“元元,你可知道你恨错了人。”
持盈盯着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我让人送信给韦琼瑛,信上的字句和落款都是仿的重鉴的笔迹,那信物也是我从他那儿拿的,宫里没人知道她对重鉴的心思,所以她并没有疑心。”
持盈的瞳孔放大,震惊地看着他。
赵郢声音低沉,“那信上说,他心中对她是有意的,只是碍于身边不敢言明,于是约她在繁台汇合,一同逃离帝京,可其实重鉴压根不知道有这封信的存在,他自然也不可能赶去繁台。”
“不可能,”持盈只不肯相信,喃喃道,“不可能的,你没有理由这么做……”
赵郢看着她,“我为何没有理由,韦琼瑛受了辱,有的是人心疼,我的玉瑚命都没了,也只有我替她讨个公平。”
原来如此,持盈突然顿悟,原来哥哥一早就知道玉瑚已经死了。
“你是在报复表姐?”持盈上前,攥着赵郢的前襟咬牙道,“关她什么事,一切都是娘娘的意思!”
赵郢冷笑着道,“你错了,我报复的就是母亲,我要毁的事她最在意的韦家的声誉,我要伤的,是她视作亲骨肉一般的侄女,我要让她也常常心疼的滋味。”
持盈一把将他推开,指着他颤颤地道,“可表姐是无辜的,你怎么忍心那样对她?”
“那玉瑚呢?”赵郢质问道,沉默了片刻,他最终软了语气,劝道,“过去的已经无法改变,你要怨就怪哥哥我吧,重鉴如今命悬一线,元元,你得救救他!”
持盈低下头,她此刻心中一片纷乱,那日她质问赵誉的情形在脑中重现。
原来是她恨错了人。
她害了他,甚至可能害他要丢了性命。
泪水模糊了视线,心中的悔恨浪涛一般击得她摇摇欲坠,胸口像是要窒息一般,她嘴里喃喃道,“没事的,我去求爹爹,爹爹会放了他的……”
可当初事情虽因她而始,如今却并不能因她而止了。
她赶去见了父亲,坦诚自己是故意陷害赵誉,他并未对她有过任何逾矩,赵襄却摇着头对女儿道,“元元,这些都不重要了,如今此事已是国事,爹爹自会与朝中的相公们商定,你就不要再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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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誉虽在狱中,却也从狱卒嘴里听到了一些外头的消息,知道了父亲的危机,可他自己也身陷囹圄,便是担忧着急也无能为力。
赵郢会去看他,其实是在赵誉的意料之中,赵郢与他之间的情谊胜似手足,赵郢断不会对他置之不理的。
赵郢带着个小内监进来的,跟在他身后,狱中的灯烛弱,也瞧不清。
赵郢问了几句他的近况,狱卒们可有为难他,赵誉摇头答,“班头都知道微臣一直在殿下左右,自然不敢为难。”
赵郢点了点头,“重鉴,你莫担忧,我会去劝官家网开一面。”
赵誉却一下子跪在了赵郢的身前,“殿下,微臣的贱命不足惜,可臣的父母亲族实在是无辜的,我父虽多年在秀州那偏远之地,可忠心天地可鉴,绝不会有不敬之举。”
持盈躲在赵郢的身侧,看到赵誉那样子着实吃了一惊,这么多年,无论发生什么,她见他都是镇定自持的模样,第一次见他这么焦急担忧的样子,不为他自己,而是为了他的家人。
赵郢将他扶起来,安抚道,“重鉴你知我,定会向官家进谏的,两脉本是同根同源,官家不过是听信了朝中一些人的谗言,总会明白过来的。”
赵郢又嘱咐了他几句,后面那内监忽然拉了拉他的衣袖,赵郢这才想起来,对着赵誉道,“重鉴,阿盈知道我来见你,非央着我带上她……”
赵誉一脸震惊,却见赵郢往旁边挪动一步,然后他身后的那个小内监便走上了前来。
方才是赵誉没注意,这会儿一看才发觉的确不是小内监,这么唇红齿白的模样,稍稍仔细一瞧就会发现是个姑娘。
临时找来的袍子并不太合身,松松的挂在持盈的身上,她手肘上还挎了个包袱,不知是什么,也不让随行的宫人拿着。
赵郢在班头和狱卒的簇拥下走了出去,持盈便把手里的包袱递给赵誉,“这里头,是我给你置备的一些东西,你兴许用得上。”
赵誉却没有看她,只低声道,“谢殿下。”
他的声音沙哑得不行,却并没有任何举动想要接过她手里的东西,持盈也没说什么,她走近了些,仔细打量着他。
他身上的囚衣是新换的,倒还干净,却有几处地方洇出了血色,甚至有些地方能看出布料与衣衫下的伤口粘连在了一起,在血色中泛着乌青。
“你受伤了?”她担忧地问,想到这些时日他在狱中的遭遇,心里愧意更甚,低低问道,“他们对你动刑了?”
赵誉却抬头答,“无碍的,殿下不必挂心。”
出乎持盈的意料,他的目光平静,并没有怨恨在里面,可她宁愿他对自己出气。
“我,我没想到会如此,”她蹲到他的身前,突然伸手,将他的手抬起来,她小心翼翼地撩起他的袖子,借着微弱的光,看到他手肘处那几可见骨的伤痕,能看到当初血肉都翻了出来,如今结了一些痂,可因为没有用药,有些地方的肉已经有些溃烂了。
赵誉伸着手,见持盈低着头,瞧不清她此刻的神情,忽然间只觉得手上有温热的触感,他抬头一看,发现那是她的眼泪,如珠子一般跌在他的掌心里。
“对不起,重鉴哥哥……”她小声地,呜咽着道。
赵誉浑身一震,愣愣看着身前那个啜泣的小姑娘,她这是在心疼自己么?
赵誉苦笑着答,“官家不喜太祖一脉微臣心中明白,不会只因为殿下的一番话就下决定,所以微臣不会怨殿下。”
她倾了身跪在脚下的杂草上,从包袱里拿出自己准备的药膏,离他更近了些,小心的将他的袖子一点点卷上去,然后揭开药膏的盖子,拿手指沾了再小心地涂到他伤口处。
上完了一只手,她轻轻将他的袖子又放下来,正准备给他另一只手上药,他去抬手将她手里的药膏拿了过去,“药膏我自己涂便是,这狱中逼仄湿冷,殿下不宜久留,请回吧。”
他说不会怨她,可持盈却觉得,他待自己的态度已经是不同了,从前她就算是在众人面前奚落了他,他神色如常不会有一丝波动,见了她时态度依旧是恭敬有礼,许多时候都让持盈觉得是自己肚量太小。
可如今,他嘴上说的不怨,那目光里却泛着冷意。
持盈想,或许是因为这一次事关他的父母家人。
赵郢并不知道妹妹方才在狱中同赵誉都说了什么,只是回去的路上,她一直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肯说,等他生了疑低头去看时,才发觉她的小脸上竟挂着泪珠,十分委屈的模样。
“怎么了这是?”他吃惊地问。
“哥哥,”持盈仰头,“我没有并没有真的想过要害他,看到他……看到他受伤了,我也是很心疼的。”
持盈极少有这样的神情,她自幼被父母捧在手心里,父亲从前是太子,如今是官家,从幼时至今何曾受过什么委屈。
她甚至想要再一次回到那狱室里,跟赵誉解释清楚,可她也知道,即便这样,也不会让他真正释怀的。
赵郢看着妹妹,心下了然,知道她这是在自责,抬手抚了抚她的发顶,“哥哥知道,我们家元元最心软了,你是见重鉴受了罪,心里不好受对不对?”
持盈仰着头,闻言点了点头,她那眼下垂着的眼泪像散落的珠子一般,泪光下的一双眼睛,清浅得像一滩一眼就能见底的池水,那么惹人怜惜。
赵郢轻叹道,“只是如今重鉴他这般情形,你不能再要求他能来体谅你,而是咱们要多体谅他,明白么?”
持盈一边抬手擦泪,一边低低答,“嗯,我明白的……”
“哥哥!”她忽然拉住赵郢的衣袖,吸了吸鼻子,收住了哽咽说道,“牢里那些人竟然对他用刑,你要去告诉那些人,不能让他们再欺负了他去。”
赵郢对着他点头,“哥哥会去打点的,你别担心了。”
赵郢一心想为赵誉求情,可崇宁帝知道他的打算,故意避着不见,崇宁帝一直仇视太祖一脉,当初是他身为太子,不好明着发难,如今继承了大统,不再受人掣肘,也不用再顾及什么。
连持盈几次想开口,都被堵了回去,韦皇后还特意嘱咐她,不要再在父亲面前提到有关太祖一脉的任何事。
赵誉父亲受弹劾的罪名不轻,朝中也再无人敢出来求情,没多久,从秀州传回消息,秀安郡王本来病中,因听闻儿子被押入狱中后,就写下了请罪书,可那请罪书刚送抵帝京,秀安郡王就因惊吓过度,病情加剧后不治而亡。
持盈听到消息时,整个人一僵,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她找到赵郢,赵郢告诉她,这个消息赵誉也知道了。
“他,他……”持盈喃喃开口,却最终什么都没有再说。
她本想问,那赵重鉴他是不是很难过,转瞬就发现自己问的实在是废话,怎么会不难过,谁会不难过呢?
她眼中光芒一黯,头也垂了下去,赵郢见了便安抚道,“此事是阿爹的决定,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阿爹对太祖一脉的厌恶早有由来,你不必太过自责。”
持盈却抬头道,“不,他父亲的死我也难辞其咎,况且哥哥,阿爹终究是你我的阿爹,说到底,是我们欠了他们家……”
若真按着崇宁帝对太祖一脉的厌恶,定然是想找个由头斩草除根要了赵誉的性命的,可他也明白,这些年赵誉一直在赵郢左右,若真杀了赵誉,赵郢心里比不好受,便想着将人流放至边关塞外,再不可返京。
大虞朝重文轻武,武将历来不受看重,更别说普通的兵士了,是以许多犯了罪的都要被发配边关充军,可见军中的日子不好过。
没人知道,是持盈去求了韦皇后,韦皇后再劝动了崇宁帝,让赵誉入禁军。
赵誉跟着军队离京的那日,赵郢特意赶到城外去相送,持盈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换了衣裳,骑马跟着哥哥一同去了。
那是自那次牢中之后,持盈第一次见赵誉。
他瘦了许多,虽身量依旧高大,可衣衫下却显得空空的。
他更像是变了个人,连她都察觉了,从前他虽也沉默寡言,却不似如今这般,浑身都是一股寒气,一双眼睛沉得像最幽深的死水。
赵郢嘱咐了一番话,赵誉听完,双唇抿着,只微微点了点头后便一声不吭,赵郢有些艰难地开口道,“重鉴,你父母的事,实在对不住……”
赵誉声音有些沙哑,神色平静地答,“非殿下之过。”
那语气里,却不再是往日的亲密无间了,赵郢忽然明白了那日持盈所说的,即便他与赵誉再亲如手足,可赵誉的父母因他父亲而死,这份芥蒂永不可消除的。
赵誉转身离去的时候,持盈看着他瘦削的背影,忍不住开口道,“赵重鉴!”
赵誉回首,目光投到她的身上。
城外青山薄暮,陌上是四起的尘烟,他单薄的身影竟有一种萧索之感。
持盈上前几步,张了张口,最后轻声道,“珍重……”
他看着她,勾了勾嘴角,仿佛是有话要说,终于却什么都没说,只转身离去,没有回过一次头,持盈就那么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直到再不可见。
不知为何,她的胸口牵引起一种无法忽略的痛楚来,她想,或许此生,她都求不来他的原谅了,她也将永远带着这份愧意,可还好,他们应当不会再见了。
对彼此而言,他们终究只是生命的过客,一生那么的长,恨也好愧也好,总会放下的。
她吸了口气,忍下眼中的泪意,装作寻常地转了身。
那是崇宁之乱前,持盈最后一次见赵誉。
后来命运之手翻云覆雨,再相见,他们之间已是云泥颠倒,唯一未变的,是依旧隔着银汉迢迢,相距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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