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的确有人提议和亲,可我从没动过那个念头,”赵誉对程太后说道,“北朝皇帝已有两位皇后,再给他送去一个,想来在他眼里也无足轻重,况且和亲纳贡只能换一时苟安,又岂能是真正的长远之计。”
“娘娘放心,”他语气虽平淡,目光却深远,“社稷安危的担子在我的肩上,我不会让持盈去替我担。”
他很少叫她的名字,更遑论如此刻一般,语气里竟带着一种依稀的温柔。
以至于持盈竟有些恍惚,抬眼去愣愣地看着他。
“那我便放心了……”程太后的神色这才和缓下来。
“太后,”持盈忽然就跪在了她的身前,看着她道,“持盈不想出宫也不想嫁人,只希望能长伴您身侧,像侍奉母亲一般侍奉终老,若真有山陵崩那日,那我便再上九安山,清修以渡余生,求您体谅我的一番心意,不要再让我离去了。”
“傻孩子,你快起来,我哪里是要让你离去,我是为了你的长远,”一番话听得程太后心中发颤,她眼睛发红,叹道,“我知道你一片孝心,是我太心急了,你十三哥哥既如此说了,我也没什么担心的。”
持盈站起来身,又对着太后和赵誉拜了拜道,“谢太后,谢官家。”
太后看着她道,“休说一生不嫁这样的傻话,你如今不愿嫁,是并未遇到让你愿意托付终身的人,我希望有一天你能亲口来告诉我,你愿意同谁共度余生,到时候无论那人是谁,只要你愿意,我都替你备好嫁妆,欢欢喜喜地将你交到他的手上,好不好?”
持盈点了点头,眼中泛起水雾,有些哽咽地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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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朝上仍有大臣们提出送公主北上和亲,赵誉直接驳斥了回去。
他一向极少在大臣面前动怒,这一次虽也没有表现出愠色,可态度却十分坚决。
赵誉虽不常在朝堂上显露情绪,可朝中大臣却比当初太上皇当朝时更加畏惧君威,见他态度如此明确,主和的一派也不敢再进言,正好此事朝中另一件事分去了大家的注意。
宣正大夫孙钰山纵马伤人,临邺府尹包庇其罪责,伤者家人便状告至登闻鼓院。
这孙钰山不是别人,正是武泰军节度使孙彦柏之子,皇后孙静仪的同胞弟弟。
临邺府尹之所以如此,自然是不敢得罪了这位官家的母舅,更想在皇后面前卖个人情,且纵马伤人并非是什么重大罪行,放在孙钰山这样的皇亲国戚身上,往往也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
可这一次,赵誉知情后便直接下旨解了孙钰山的职。
他这样处置未免有些太过严厉了些,孙钰山虽有些纨绔习气,但也并未犯下什么大的过错,况且如今皇后有孕,本以为官家自然会多加体恤。
不曾想就在孙钰山被解职后,朝中就开始陆续不停有大臣进言为他求情。
当然这些大臣们并非是真正替他不值,赵誉心里明白得很,他们看得都是孙彦伯的颜面。
孙彦伯是什么人,当年太上皇议论他婚事的时候,他还是越州团练使,虽是官家的养子,在军中的根基却浅。
那时候军中就数孙彦伯与韩崇久两人威信最旺,韩崇久的韩家军在天下人中的位置无可取代,孙彦伯则是赵桢的心腹,两人分庭抗礼,正巧韩家的女儿与孙家的女儿一般大,赵桢最后为他讲了孙家的女儿,那时便对他说,重鉴啊,娶了孙家的女儿,你的兵权才攥得稳当些。
后来韩崇久被杀,军中便是孙彦伯独大,如今他年事虽高已经解甲,可枢府与各地的钤辖中,有多少都是当初他麾下的旧部将,就在孙钰山的事闹出来不久前,还有朝臣奏请为国丈加封太师衔。
大虞朝的祖制,外戚崇爵厚禄不畀事权,因孙静仪嫁给了他,所以孙钰山不能再在军中掌权,所以才恩荫入朝做了如今的宣正大夫,可孙彦伯自然是不满足于此的,他自己做不做太师倒不紧要,关键是要让儿子能继承自己的衣钵,掌一方军权。
所以也万不能在现在被解了职。
“你瞧,”赵誉拿着朝臣的上书对吕思清冷笑着道,“不试不知道,朕这一试才看清楚国丈在朝中有多大的威望,倒还是朕低估了他们孙家。”
“可陛下,”吕思清担忧地道,“可若是此时对孙家动手,叫皇后知道了,怕是要受刺激。”
赵誉却道,“谁说朕要对付孙家了,国丈是个有远虑的人,过些时候他自然能明白朕的用意,他明白过来就足够了,至于钰山,朕也不是真要解他的职,到时候自会放他出判外州。”
吕思清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官家不过是想敲山震虎,孙钰山若是出判外州,不在这临邺城里,那也就无法在朝中结朋党。
如赵誉所料,孙彦伯起初是担心儿子的仕途,可等他暗中让朝中的大臣去为孙钰山进言的时候,这才发现自己走了一招错棋,于是便亲自觐见赵誉替儿子请罪。
如此,赵誉便顺水推舟,提出让孙钰山出判外州。
孙彦伯当然明白此时女儿身怀有孕,月份也大了,受不得刺激,所以也不愿让她知道,可偏偏那孙钰山是个糊涂的,想着让姐姐替自己去官家跟前吹一吹枕头风,便让家中奴仆递信去了慈元殿。
皇后看了弟弟送来的信自然急坏了,挺着大肚子赶去了清思殿见赵誉。
她因为有孕在身,心思本就敏感,又听闻赵誉处置起自家弟弟丝毫不手软,只觉得他连自己的面子也不看,心中又生气又委屈,言语间不免流露出些许的怨怼。
赵誉顾着她的身子,温言宽慰了几句,只说免职不过是做给外间看的,实际只让孙钰山出判。
皇后一听却急了,“陛下要钰山去哪里?我与他自幼丧母,他是我看着长大的,哪里吃过什么苦头,他若去了外头,必然是受不住的。”
皇后一向识大体知进退,偏偏对她这个弟弟有些溺爱,如她所言,姐弟俩自幼失怙,父亲又常年行军在外,长姐如母,孙钰山无异于是她带大的。
“我年少时也被父母送离了家中,一个人在旧都里尝尽冷暖,不也过来了,钰山如今二十好几的人了,又有官职在身,能受什么委屈,又有什么受不得的?”赵誉道。
皇后却一味让他收回成命,将孙钰山留在行都。
赵誉见她如今只顾着一家的得失荣辱,有些恼了,便沉了声音道,“你记得你是孙家的女儿,可还记得你也是这大虞朝的皇后?”
他何曾对皇后说过这样的重话,自从皇后有孕之后,他对她可谓是千依百顺,什么都替她想着,皇后被这样照料得久了,难免心思变得敏感脆弱,难过之下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赵誉怕她牵动情绪,便让人将她送回了慈元殿。
可帝后之间有了龃龉的消息,还是传到了德寿宫。
等赵誉再到福宁殿向太后请安时,程太后便忍不住出言劝他。
“她如今有身子,便是再多不是你也该体谅着,况且静仪那孩子什么心性我与你爹爹是最明白的,她心善,又明事理,什么事你同她仔细说了,她能明白过来的,不要逼她太紧了。”
赵誉只得答,“儿子明白。”
程太后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又问,“十三你跟我说实话,你这时候想让那孙钰山出判,是不是为了英儿?”
前不久,赵誉又下旨封赵英为惠安郡王,外头都在猜测,说官家这是打算提前立储了。
赵英并不是皇后所出的这个秘密,孙家是知道的,从前皇后膝下无子,多这么一个养子寄在名下自然是好的,可如今她马上要生产了,若诞下了皇子,那便是赵誉真正的嫡子,可这时赵誉却流露出要立赵英为储君的意思,孙家怕是会有想法。
所以赵誉才有此举,他的确打算立赵英为储,所以要及早筹谋,早些将孙钰山离开行都,将孙家父子隔开,免得到时候立储之时受他们阻扰。
只是他没想到,程太后也猜出来了。
见他不答,便也等于是默认了,于是程太后劝道,“即便如此,也不必操之过急,孙家或许有别的心思,可静仪一向待英儿是视如己出,若她想明白你为了英儿对付孙家,不免会寒心,到时候怕对英儿就没了如今这份爱护之心,母子失和,可不是什么好事。”
赵誉点头答是,可心里却暗叹,皇后从前对赵英视如己出,那是因为没有比较,这世上任何感情都有亲疏之分,自己所出的孩子自然要胜过别人的万分,等日后他真立了英儿为储,不光是孙家,就连皇后自己,心中也必然不平。
从殿内出来后,赵誉便对着身旁的付安道,“去将皇子带过来,他有些时日没去皇后那儿了,今日朕带他过去。”
付安听了他这话,便明白官家这是打算与皇后修好了,忙应旨去找赵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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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盈也在寻赵英。
她来见赵英时,宫人便告诉她,郡王去了西边的静乐园那边,将身边的宫人都打发走了。
持盈一听他又将宫人给打发走便担心了起来,静乐园里修了一条浣溪,溪边湿滑,她怕他不小心滑进了水里。
做母亲的便是这样,与孩子有关的事,总会往最坏处想,她日日守在赵英身边,一颗心却仍旧是时时刻刻都悬着的,与他有关的任何风吹草动会能让她担惊受怕。
持盈忙赶到静乐园,在园子里绕了好大一圈也没见到赵英,又在她焦急的不行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低微的啜泣声,她顺着那声音看去,便见不远处的亭子外蹲着的小小的身影,不是赵英是谁。
见他蹲在那儿正抬手抹眼泪,持盈一下子就慌了,忙上前问他,“英儿你怎么了?可是跌了摔了?”
赵英见了她站起了身来,仿佛怕她见到自己哭的样子,背过了身去,小声地答,“我没有事。”
持盈抽了帕子去给他擦泪,“跟姑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有什么事你告诉姑姑,姑姑不会笑话你的。”
听了她的话,赵英刚刚收住的两包眼泪一下子又都出来了,他抽泣着,委屈巴巴地看着她道,“姑姑,我听到他们说……说我不是娘娘的孩子。”
持盈起初没有反应过来,愣愣问了一句,“什么?”
赵英于是又道,“他们说,娘娘不是我的亲娘娘,我的亲娘娘早就被被翁翁赐死了。”
持盈这才明白,他不知听了谁说皇后不是他的生母,一时间她有些晃神,赵英已经扯着她的袖子问,“这是不是真的,姑姑?”
她胸口起伏着,像是被问了一个这世间最复杂难解的问题,低头看着孩子那张天真的小脸,想要开口却不知该如何说。
该怎么跟他说呢?
是骗他说那些人说得不对,皇后就是你的生母,还是要告诉他,你的亲娘她没有死,甚至……她此刻就站在你的身前。
就在持盈六神无主的时候,耳畔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谁同你说的这些?”
她惶惶然抬眼,就见赵誉疾步走上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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