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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西陵时,赵誉终于肯弃马乘车,一则是也无需再疾行赶路,二来他也确实撑不住了。
一路上,他再未说过一句话,即便是扈从为肩头伤口换药,也不见他哼声,仿佛无知无觉。
刚到禁中,又传来一道噩耗,齐安郡主被其夫所刺,已当场身亡。
赵誉同他这位长姊,虽因年纪悬殊,一直以来也并不算亲厚,在在他心中的地位却并未只如外人所见的那般。
没等到回禁中,他变吩咐扈从直接赶去灵堂。
齐安郡主是在五日前亡故的,那时赵誉还在西陵,她那位丈夫,平日里唯唯诺诺,却敢将匕首刺穿妻子的身体,他一口气刺了十七刀,刀刀皆在要害处。
他杀死的不仅是自己的妻子,还是官家的长姊,大约也明白自己只有死路一条,当夜就自缢于房中。
所以如今阮府里,一处灵堂,两幅棺木。
因为齐安郡主身份特殊,即便到了第五日,前来祭奠的人仍旧络绎不绝,来往莫不是世家名门朝中权贵,可没人料到官家会直接驾临。
赵誉一眼就看到了身着孝衣的成欢,来时他本想着她不知会哭成什么样子,此刻却见她那么木木的看着自己。
曾经小鹿一样灵动的眼睛里,像是落满了灰烬。
他仿佛在她的眼瞳中看到了自己。
“舅舅……”成欢见了他,顾不上规矩,扑进他怀里,赵誉自然舍不得再说什么,轻轻抚了抚她的背。
“别怕,还有舅舅在,”他低声道。
可在这样的生离死别面前,言语的安慰有多么苍白,他比谁都体会得深切。
不远处的薛益走上前来,行了礼后对着赵誉道,“陛下是从西陵回来的么?”
赵誉看向他,仿佛十分废力,他缓缓点了点头,然后道,“谢谢你,薛益。”
薛益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他又想起那日赵誉说的,他说当初应该让持盈跟着自己离开,薛益摇了摇头,答道,“陛下,薛益只是做了应该做的,有些遗憾,终究是人力不能及。”
——
回到禁中后,赵誉便病倒了。
仿佛是最后一口气松懈了下来,身体如同溃败的城池一般再无抵御之力。
肩口的上因为反反复复得不到护理,已经彻底溃烂,他发起高热,浑身发烫,人也昏迷不醒。
御医看了那溃烂得几可见骨的伤口,只能摇头叹气对吕思清道,“这伤是给拖成这个样子的,没能好好护理,拖成这样子要吃些苦头了。”
赵誉双目紧阖着,满头的汗,嘴里低声呢喃着什么,满殿候着的宫人和御医,没一人敢上前去听。
后宫的几位娘子都来看过了,韩昭仪是来得最迟的,却一直守在他的榻边,深夜里还挽了袖子亲手拧着布巾替他擦汗,她俯下身去时,便听到了他唇边那依稀的如呼唤一般的低语。
“元元……”
到了第二日入夜赵誉都还未醒来,韩辞月有些担忧,御医却说伤口只是皮外伤,陛下这般应当是累坏了。
韩辞月听了,看了看睡在榻上的赵誉,她怎么觉得,他不是累坏了,他更像是不愿意醒来。
这晚深夜之时,她坐在榻边,替他擦完了头上的汗,又将他的手掌摊开,仔细地替他擦拭,刚擦完正准备放开,那只手掌却一把将她的手腕给攥住。
他的气力很大,仿佛是觉得不如此就抓不住掌中的这只手,韩辞月疼得眉头皱起,却顾不上了只抬眼去看赵誉,见他一下子坐起了身来。
殿中灯烛只留了几盏,烛光幽微,床帐半掩了下来,他缓缓睁开了眼,仿佛还未适应此刻低暗的光线,那目光第一时间看向了眼前的人。
“元元!”
韩辞月清楚地看到他面上那一刹那间的喜悦,双目中如有一瞬的光亮,却在将她看清之后,那双眼睛里的温度一点点凉了下去,里头的神采又一点点寂灭。
“不是你……”他垂下目光,低声呢喃。
堂堂帝王,此刻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像个找不到回家的路的孩子,眼中的哀伤凄楚掩都掩不住。
“陛下……”韩辞月低声开口,却不知能说些什么。
赵誉双唇干涸,声音也变得尤为沙哑,“你下去吧。”
韩辞月退下时,赵誉看了一眼,他苦涩地笑着摇了摇头。
一点都不像,无论是身形还是仪态,他不知道为何方才会将她错认,醒来的那一刻,他真的以为自己看到了持盈。
他想告诉她,他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梦里他们携手度完了余生,她白发苍苍,却依旧在他身旁,一直到最后一刻,他也不远醒来。
醒来的那一刹那,他以为自己又看到了她。
他以为她还在那里,命运对也他终有一丝怜悯。
可待他将眼前的人看清,失落之前如果潮水一般反噬,心中的每一丝疼痛都在提醒着失去她的事实。
他也知道,余生会有无数个这样的夜晚,让他一遍一遍的重复咀嚼这份悲伤。
——
等赵誉的伤慢慢养得好了些,又将太上皇的丧仪料理完毕,朝中诸事又慢慢步入正轨,他才想到两个孩子还在永嘉。
他传了旨,让殿前司护送两位皇子回到行都,临了又改了主意,决定自己微服前去,亲自接孩子回家。
留在禁中,哪一处都有她的影子,花丛畔全是她从前伫立的侧影,亭台里处处可听见她从前的笑语,离怀与愁绪仿佛编织起了一张网,让他避无可避。
可等出了城门,他便又有些后悔了。
他怕见了两个孩子,他们问及持盈的下落。
车驾行得慢,等悠悠赶到永嘉已经是两日后了,已近暮春,天气回暖,空气里全是花草的香气,永嘉这样的山水之地,正好是景色绝佳之时。
可惜,此刻于他,山河满目也添不了一丝慰藉。
当初赵桢南下,在未曾决定定都临邺时,曾在镇江永嘉等地驻跸,这也是为何当初赵誉会让人将孩子送到此处避祸。
永嘉曾是正熙朝邕王的封地,行宫也是在邕王府的基础上改建的,
邕王是贬谪之人,他的王府自然也简单,后来改建时赵桢下旨也只稍作修葺。
停在行宫门外,随行的内侍本打算去通传,赵誉却摆摆手道,“本就是微服前来,不必叫里头的人迎驾。”
里头的宫人禀报说,两位小殿下正在后头园子里,赵誉便让其带路,直接往园子那儿去。
行宫后面那座园子虽小,却不乏永嘉这一带园林独有的精致,绕过了回廊后是一道月洞门,他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头传来的一阵哭声。
赵誉的脚步一顿。
月洞门内有一方小小的湖泊,湖泊周围被假山环绕,一旁的花厅前坐落着一架葡萄架,葡萄架下是一张石桌,一个妇人正抱着怀中襁褓里的婴孩在轻声哄着。
赵誉站在不远处,看着那孩子,还未反应过来,就见一旁窜出来一个小小的身影,跑到那是桌前,看着正哭得小脸通红的婴儿一边朝着假山那儿高声道,“姑姑,妹妹哭了!”
“蘅儿!”赵誉唤道,赵蘅转头看向他,眼中却一片茫然。
赵蘅如今年纪还小,如今离赵誉出征已有半年的时间,他已经认不得眼前这个站着的这个男子就是自己的父亲了。
不远处,也传来了一声低唤,“蘅儿?”
那道声音如雷,赵誉如遭雷击一般,他朝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便看见了从假山后走出来的那个窈窕身影。
赵蘅见眼前这人傻傻的,转头对着远处的持盈道,“姑姑,这里有一个人。”
持盈远远便见到了赵誉,她快步走上前来,听到赵蘅这般说,一边走一边扶额道,“蘅儿,这是爹爹呀!”
赵蘅又转了头,一双眼睛扑闪扑闪的望着赵誉。
可赵誉什么都看不到了,他的眼睛怔怔地看着持盈。
持盈走近,看着他正要开口,却见乳母怀中的女儿哭得都快要喘不过气来的样子,她忙伸手去将孩子接过来。
一到了母亲的怀里,她的哭声立马就减缓了,只小声小声地抽噎着,持盈心疼得不行,抱着她哄道,“好了,乖囡囡,你瞧,”她看向赵誉,对着女儿道,“是爹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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