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勒最近一直处于焦躁之中,他常常下到深达两百米的地下存贮库中,看着那些已收集到的宏原子核在禁锢磁场之中跳着永恒之舞。这些线形物的舞蹈有一种强烈的催眠作用,他常常几个小时地盯着它们,只有这时才感到心灵的宁静。
太空电磁发射导轨也在建造中,且进度很快,但泰勒对这些没有太多关注,因为球状闪电和宏原子聚变的大规模实验只能在太空中进行,而现在进入太空的路仍然只有常规发射这条独木桥。太空电梯仍在技术研究阶段,巨大投资所需的国际合作也进展缓慢,而且,建设太空电梯所需的常规发射能力现在还不具备。所以与此同时,人类还得继续改进航天石器时代的石斧和棍棒:化学推进火箭。
泰勒只有等待,于是他回到了家中,在成为面壁者的五年来,第一次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
与此同时,面壁者正引起越来越多的社会关注,不管他们自己是否愿意,他们在公众心目中的救世主形象已经建立起来,顺理成章地出现了面壁者崇拜。尽管联合国和PDC一再解释,关于他们拥有超能力的神话还是不胫而走,并且越传越神。他们在科幻电影中被表现为超人英雄,在许多人的心目中,他们是人类未来唯一的希望。由此,面壁者们也拥有了巨大的号召力和政治能量,这就保证了他们对巨量资源的调用可以更顺利地进行。
罗辑是个例外,他一直在隐居中,从未露过面,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在干什么。
这一天,泰勒有一个访客。与其他面壁者一样,他的家是戒备森严的,来访者必须经过严格的安全检查。但在客厅中见到来人时,泰勒就明白他肯定能很顺利地进来,因为这人一看就是一个对任何人都不会有威胁的人。他在大热天穿着一身皱巴巴的西装,还系着一条同样皱巴巴的领带,更让人不可忍受的是还戴着一顶现在已很少见的礼帽,显然是想让自己的来访显得正式些,而在此之前他大概没去过什么正式的场合。他面黄肌瘦,像营养不良似的,眼镜在瘦小苍白的脸上显得大而沉重,他那细小的脖子看上去支撑起脑袋和礼帽的重量都困难,那套起皱的西装更像是空荡荡地挂在一个衣架上。作为政治家的泰勒,一眼就看出这人属于社会上最可怜的那类人,他们的可怜之处不仅仅在于物质上,更多是精神上的卑微,就像果戈理笔下的那些小职员,虽然社会地位已经很低下,却仍然为保住这种地位而忧心忡忡,一辈子在毫无创造性的繁杂琐事中心力交瘁,成天小心谨慎,做每件事都怕出错,对每个人都怕惹得不高兴,更是不敢透过玻璃天花板向更高的社会阶层望上一眼。这是泰勒最看不起的一类小人物,他们是真正的可有可无之人,想想自己要拯救的世界中大部分都是这类人,他总是感到兴味索然。
那人小心翼翼地迈进客厅门,不敢再朝前走了,显然怕自己的鞋底弄脏了客厅的地毯。他摘下礼帽,透过厚厚的眼镜片用谦卑的目光看着主人,连连鞠躬。泰勒打定主意,在这人说出第一句话后就赶他走,也许他要说的事对他自己很重要,但对泰勒没有任何意义。
这个卑微的可怜人用羸弱的声音说出了第一句话,泰勒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几乎因眩晕而跌坐在地,对于他,这句话的每一个字都雷霆万钧:
“面壁者弗雷德里克·泰勒,我是您的破壁人。”
“谁能想到,我们有一天要面对这样的作战地图。”常伟思面对着一比一千亿的太阳系空间图感慨道。显示空间图的超大屏幕,面积相当于一个电影宽银幕,但屏幕上几乎是一片漆黑,只在正中有一个小小的黄色亮斑,那是太阳。空间图的范围是以柯柏伊带中线为边界,全幅显示时,相当于从垂直于黄道面的五十个天文单位远方看太阳系。空间图精确地标示了各行星和行星的卫星的轨道,以及目前已经探明的小行星带的情况,对今后一千年内各个时间断面的太阳系天体运行位置都可精确显示。现在空间图关闭了天体位置的标示,显示的是真实亮度,如果仔细观察,也许可以找到木星,但只是一个似有似无的微小亮点,在这个距离上,其他七大行星均看不见。
“是啊,我们所面临的变化太大了。”章北海说,军方对第一版空间图的鉴定会刚刚结束,现在,宽敞的作战室中只剩他和常伟思两人。
“首长,不知你注意到同志们面对这幅图时的眼神没有?”章北海问。
“当然注意到了,可以理解,他们在会前肯定把空间图想成科普画那样,几个台球大小的彩色行星围着太阳的大火球转动……见到按真实比例绘制的空间图,才感受到了太阳系的广阔。不管是空军还是海军,他们能够航行或飞行的最远距离在这张屏幕上连一个像素的大小都不到。”
“我感觉,他们面对未来的战场,没有表现出一点信心和战斗的激情。”
“我们又要谈到失败主义了。”
“首长,我并不是想谈现实中的失败主义,这应该是正式工作会议上讨论的问题,我想谈的……怎么说呢?”章北海犹豫地笑了笑,这对于说话一贯直率果敢的他是很少见的。
常伟思把目光从空间图上收回来,对着章北海笑笑,“看来你要说的事情很有些不寻常。”
“是,至少没有先例。这是我的一个建议。”
“说吧,最好直奔主题,对于你,不需要这样的鼓励吧。”
“是,首长。这五年中,行星防御和宇宙航行的基础研究几乎没有进展,两项起步技术——可控核聚变和太空电梯,仍在原地踏步,让人看不到希望,连更大推力的传统化学火箭都困难重重,照这样下去,即使是低技术战略层次的太空舰队,怕也只能永远是科幻。”
“对于科学研究的规律,北海同志,在你选择进入高技术战略研究室时,就应该已经有了一个清醒的认识。”
“我当然明白,科学研究是一个跳跃前进的过程,长时间的量变积累才能产生质变,理论和技术突破大都是集中暴发的……但,首长,有多少人是像我们这样认识问题的呢?很有可能,十年二十年或五十年,甚至一个世纪后,各个学科和技术领域仍无重大突破,那时的失败主义思潮将会发展到什么程度?太空军将会陷入怎样一种思想状态和精神状态?首长,你是不是觉得我想得太远了?”
“北海,我最看重你的一点就是对工作有长远的思考,这在部队政工干部中是难能可贵的,说下去。”
“其实我也只是从自己的工作范围来考虑:在上面的那种假设下,未来太空军中从事政治思想工作的同志将面临怎样的困难和压力?”
“更严峻的是,那时部队中还能有多少思想上合格的政工干部呢?”常伟思接过话头,“遏制失败主义,首先自己要对胜利有坚定的信念,这在你所假设的未来肯定比现在更困难。”
“这正是我所担忧的,首长,那时,太空军的政工力量可能严重不足。”
“你的建议?”
“增援未来!”
常伟思默默地看了章北海几秒钟,然后把目光移向大屏幕,同时移动光标,把太阳向前拉进,直到他们的肩章都反射出阳光为止。
“首长,我的意思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常伟思抬起一只手说,同时又把太阳推远,一直推到空间图的全幅显示,使作战室重新笼罩在昏暗中,然后再把太阳拉近……将军在思考中反复这样做着,最后说:“你考虑过没有,现在的太空军政治思想工作已经任务繁重,困难重重,如果用冬眠技术把优秀的现役政工军官送到未来,对目前的工作将是一个很大的削弱……”
“我知道,首长,我只是提出自己的建议,全盘和整体的考虑当然要由上级来做。”
常伟思站起身,把灯打开,使作战室中豁然明亮。“不,北海同志,这工作你现在就要做,从明天起,你先放下手头的事,以太空军政治部为主,也可以到其他军种做些调查,尽快起草一个上报军委的初步方案。”
泰勒到达时,太阳已经快落山了,他一出车门,就看到了一幅天堂般的景象:一天中最柔美的阳光洒在雪山、湖泊和森林上,在湖边的草坪上,罗辑一家正在享受着这尘世之外的黄昏。泰勒首先注意到的是那位美丽的母亲,她仍是少女的样子,倒像是那个一周岁的孩子的姐姐。距离远时看不清,随着他走近,注意力便转移到孩子身上。如果不是亲眼见到,他真不相信世界上有这么可爱的小生命。这孩子像一个美丽的干细胞,是所有美的萌芽状态。母亲和孩子在一张大白纸上画画,罗辑则远远地站在一边入神地看着,就像在卢浮宫中,远远地看着他所爱的现在已成为母亲的少女一样。再走近些,泰勒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无边的幸福,那幸福就像这夕阳的光芒般弥漫于伊甸园的雪山和湖泊之间……
刚刚从严峻的外部世界走来,眼前的一切给泰勒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以前,结过两次婚后来仍单身的他对这类天伦之乐的景象并不在意,他只追求一个男人的辉煌,但现在,泰勒第一次感到自己虚度了一生。
直到泰勒走得很近了,一直陶醉地看着妻儿的罗辑才注意到他。出于由共同身份产生的心理障碍,到目前为止,四位面壁者之间没有任何私人联系。但因为事先已经通过电话,所以罗辑对泰勒的到来并不吃惊,并对他表现出了礼貌的热情。
“请夫人原谅我的打扰。”泰勒对拉着孩子走过来的庄颜微微鞠躬说。
“欢迎您泰勒先生,这里客人很少,您能来我们很高兴。”庄颜说,她说英语有些吃力,但她那仍带着稚气的柔美声音和清泉般的微笑,像一双天使的手抚摸着泰勒疲惫的心灵。他想抱抱孩子,但又怕自己感情失控,只是说:“能见到你们两个天使,我已经不虚此行了。”
“你们谈吧,我去准备晚饭。”庄颜微笑着看了看两个男人说。
“不不,不用了,我只想和罗辑博士谈一会儿,不会待很长时间的。”
庄颜热情地坚持留泰勒吃晚饭,然后带着孩子离去了。
罗辑示意泰勒在草坪上的一张白色椅子上坐下,泰勒一坐下,浑身就像抽去了筋一般瘫软下来,仿佛一个长途旅人终于到达了目标。
“博士,这几年你好像对外界一无所知吧。”泰勒说。
“是。”罗辑仍站着,挥手指了一下周围,“这就是我的全部。”
“你真是个聪明人,甚至从某个角度看,也比我们更有责任心。”
“后一句话怎讲?”罗辑不解地笑着问。
“至少你没有浪费资源……那她也不看电视吗?我是说你的那位天使。”
“她?我不知道,最近一直和孩子在一起,好像也不怎么看吧。”
“那你确实不知道这几天外面发生的事了。”
“什么事?你的脸色不好,很累吗?哦,喝点什么?”
“随便……”泰勒迷茫地看着夕阳映在湖面上的最后的金波,“四天前,我的破壁人出现了。”
罗辑正在向杯中倒葡萄酒,听得此言他立刻停了下来,沉默片刻说:“这么快?”
泰勒沉重地点点头,“见到他时我的第一句话也是这么说的。”
“这么快?”泰勒对破壁人说,他努力使自己的声音镇定从容,结果却显得很无力。
“本来还可以更快的,但我想收集更充分的证据,所以晚了,对不起。”破壁人说,他像一个仆役般站在泰勒身后,说话很慢,带着仆役的谦卑,最后三个字甚至带着一种无微不至的体贴—— 一个老刽子手对行刑对象的那种体贴。
然后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直到泰勒鼓起勇气抬头看破壁人时,后者才恭敬地问:“先生,我可以继续吗?”
泰勒点点头,收回目光,在沙发上坐下,尽可能地使自己镇定下来。
“是,先生。”破壁人再次鞠躬,礼帽一直端在手里,“我首先简述您对外界显示的战略:建立一支独立于地球主力舰队的太空力量,以球状闪电和宏原子核聚变作为主要武器装备。”
“同你讨论这些没有意义。”泰勒说。他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彻底中止这场对话,早在破壁人亮出身份之际,政治家和战略家的直觉就告诉他这人是胜利者,但直到现在,他仍心存侥幸,希望最终证明自己的思想没有被看透。
“如果是这样,先生,我可以不再继续说下去,您接着可以逮捕我,但有一点您肯定已经想到:不管怎么样,您的真实战略以及推测出这个战略的所有证据,都将在明天甚至今晚全世界的新闻中出现。我是以自己的后半生为代价来与您见面的,希望您能珍惜我的牺牲。”
“你说下去吧。”泰勒对自己的破壁人摆了一下手说。
“谢谢,先生,我真的很荣幸,不会用太长时间的。”破壁人又鞠了一躬,他那种现代人中很少见的谦卑恭敬似乎已经渗透到了血液中,随时都表现出来,像一根软软的绞索在泰勒的脖子上慢慢套紧,“那么,先生,我刚才对您的战略的表述正确吗?”
“正确。”泰勒说。
“不正确。”破壁人说,“先生,请允许我说,不正确。”
“为什么?”
“我首先注意到,您用了很多的精力和时间巡游世界各地,考察各国的军队和其他武装力量,试图找到人类社会中残存的自我牺牲精神,并组建一支具有这种精神的太空军。这种对牺牲精神的关注似乎有些过分了,很不正常。当然,您有自己的解释:球状闪电和宏原子武器需要近距离攻击目标,相对于其他太空武器,有更高的伤亡率,因而需要参战者具有自我牺牲精神。”
“这有什么不对吗?”泰勒从沙发上扬起头问。
“没有什么不对,合情合理,但这种合理只是对您显示给外界的战略而言。”破壁人弯下腰,把嘴凑近了泰勒的耳朵,用更低的声音继续说,“但在您的真实战略中,情况稍有变化:如果这支太空神风特攻队或太空基地组织真的建立起来,那他们不会被部署到您的球状闪电舰队中,而是成为地球主力舰队的一部分,当然,您更希望能成为全部。”
泰勒最后的希望破灭了,他已经知道后面将要发生的一切,并选择了沉默,此后,他真没必要再说什么了。
但破壁人却一直说下去,他的嘴吹到泰勒耳根的风没有一点儿热度,像是从幽灵那里吹来的,带着一股坟墓的味道,“您的球状闪电舰队不需要那样的战士,因为这支舰队最终要攻击的根本就不是三体舰队,它的攻击目标是地球主力舰队。”
泰勒继续沉默,面部像石像般坚硬,他在等着刽子手的屠刀。
“在接近末日之战的某一时刻,当地球舰队严阵以待,准备出击时,将发生一次超级太空珍珠港事件,这次毁灭性的袭击将来自他们做梦都想不到的方向,来自他们做梦都想不到的人。宏原子聚变的光芒将在太空军港中亮起,其聚变能量之高,看上去像无数个太阳,就在这些蓝色的太阳中,地球主力舰队灰飞烟灭,化作无数量子幻影消失在太空中。这时,您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一支呈宏观量子态的地球舰队。用大众更容易明白的话说:你要消灭地球太空军,让他们的量子幽灵去抵抗三体舰队。您认为他们是不可战胜的,因为已被摧毁的舰队不可能再被摧毁,已经死去的人不可能再死一次。”
屠刀落下,泰勒仍沉默着,但他在精神上已身首异处。
“所以,您所寻求的自我牺牲精神,不是在与主的战争中发扬,而是保证那些太空军人在被自己的人类同胞杀死后,其量子鬼魂仍能忍辱负重,仍以拯救地球文明为己任,继续完成那些本应由活着的他们完成的使命。您最初并没有计划对主力舰队进行最后的突然袭击,您想让太空战士们自愿借助于宏原子,与他们的战舰一同化为量子态。但在周游世界后,您对现代人类的献身精神彻底失望了,于是产生了这个极端的战略计划。设想袭击之后,只要量子舰队的一部分能够作战,且其余部分不与人类为敌,胜利也是有希望的。不过我认为,这希望不大,您是在冒一个大险。但是,按照面壁计划的原则,在这场战争中,冒险才是最安全的。”
破壁人直起身,离开了泰勒,踱到落地窗前,看着外面的花园,他吹到泰勒耳根的地狱之风消失了,但那股寒气已经浸透泰勒的全身。
“坦率地说,泰勒先生,作为面壁者您是不合格的。在战略欺骗领域,诺曼底登陆是你们最后的辉煌,以后,美国强大的力量使它的领导者们失去了很多东西,包括战争谋略所需的诡秘和奸诈,因为你们不再需要这些。当面对力量比你们强大的敌人时,这种能力也无法恢复,您的战略缺少曲折和误导,也缺少欺骗的陷阱,过分直白,所以,您成为了第一个被破壁的面壁者。”
泰勒想说什么,但喉结动了动,没有说出来。
“但,泰勒先生,您并非一无是处,您有一点让我很吃惊:毅然决然地抛弃了现代社会的道德基石,而且在整个行动过程中坚定不移。这不容易,我表示钦佩,但同时也要提醒您:您这是在谋杀。”
破壁人从窗前转过身来,他那刚才还苍白病态的脸上浮现出精神焕发的红晕,他对着泰勒张开双臂,“好了,我完成了,泰勒先生,叫人来吧。”
泰勒终于说出了一句话:“你走吧。”他说这话时嘴似乎没动,脸仍像一尊石像。
破壁人弯下腰,挥动礼帽行了一个旧式礼,“谢谢您,先生,谢谢您给了我后半生,在余生里,我会不断回忆起今日的幸福,再见。”
当破壁人拉开门时,泰勒又用僵硬的声音问:“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又怎么样?”
破壁人回过头来,再次表现出那种刽子手的温柔体贴,“不会怎么样的,泰勒先生,不管地球舰队是坍缩态还是量子态,不管人类太空战士是活人还是量子幽灵,主都不在乎。”
听完泰勒的叙述,罗辑久久无言以对。
当一个普通人与他们交流时,总是时时想到:他是面壁者,他的任何一句话都不可信,这种暗示造成了一种交流障碍。而当两个面壁者交流时,这种暗示同时存在于双方的意识中,使得交流的障碍相当于前者的平方。事实上,在这种交流中,双方的任何一句话都没有意义,因而使得整个交流也失去了意义,这就是以前面壁者之间没有私人交往的原因。
“您怎么评价破壁人的分析?”罗辑问,其实发问只是为了打破沉默,他立刻意识到这种问题没有意义。
“他猜对了。”泰勒说。
罗辑欲言又止,说什么呢?有什么可说的?他们都是面壁者。
“这真的是我的战略。”泰勒接着说,他显然有强烈的倾诉需求,并不在乎对方是否相信,“当然还处于很初步的阶段,仅从技术上说难度也很大,关于量子态的人如何与现实发生作用,以及他们如何通过自我观察实现在现实时空中的定点坍缩,都是未知。这些需要实验研究,但用人做的任何这类实验都属于谋杀,所以不可能进行。”
罗辑说:“在球状闪电研究的初期,曾有一些人变成量子态,你是否能设法与他们取得联系?”他心想:没意义也说吧,就当是在做语言体操。
“我当然试过,没有成功,那些人已经多年没有任何消息了。当然有许多关于他们的传说,但每一个最后都被证明不真实,他们似乎永远消失了,这可能同物理学家所说的概率云发散有关。”
“那是什么?”
“宏观量子态的概率云会随着时间在空间中扩散,变得稀薄,使得现实中任何一点的量子概率越来越小,最后概率云平均发散于整个宇宙,这样量子态的人在现实空间中任何一点出现的概率几乎为零……当然,还有许多其他理论和技术问题,我都期望能在这四个世纪中逐渐解决,不过现在从敌人对这项计划的态度来看,这一切可能都无意义,不理睬是最大的轻蔑。但对我最大的打击并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罗辑感觉自己是一个无意义的对话机器。
“破壁人出现后的第二天,网上就出现了对我的战略的全面分析,有上百万字的资料,其中有很大部分来自于智子的监测信息,引起了很大轰动。前天,PDC为此召开了听证会,会议做出的决议是这样的:面壁计划绝不能存在伤害人类生命的内容,如果我的这项计划真的存在,那计划的执行者就犯了反人类罪,必须得到制止,相应的面壁者也将受到法律的制裁。你听听,他们用了反人类这个词,这个词在这几年用得越来越多了。决议最后说,按照面壁计划的基本原则,目前外界出现的证据可能是面壁者战略欺骗的一部分,并不能证明该面壁者确实制定并在执行这样的计划,所以我不受指控。”
“我也是这么想。”罗辑说。
“但我在会议上声明,破壁人的分析是准确的,把地球舰队量子化确实是我的战略,我请求依照国际法和本国法律得到审判。”
“我能想象到他们的反应。”
“PDC轮值主席和所有常任理事国的代表都看着我,露出对面壁者的微笑,主席宣布会议结束。这群杂种!”
“我知道那种感觉。”
“我当时完全崩溃了,一下冲出会场,冲到外面的广场上大叫:我是面壁者弗雷德里克·泰勒!我的破壁人已经成功揭穿了我的战略!他是对的!我要用球状闪电消灭地球舰队!我要让他们变成量子幽灵去作战!我要杀人!我反人类!我是魔鬼!你们惩罚我,杀了我吧!”
“泰勒先生,这么做无意义。”
“广场上一大群人围着我看,在他们的眼神里,孩子露出幻想,中年人露出崇敬,老人露出关爱,他们的目光都在说:看啊,他是面壁者,他在工作,世界上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看啊,他做得多么好,他装得多么像啊,敌人怎么可能探知他的真实战略呢?而那个只有他知道的、将拯救世界的战略是多么多么的伟大……啊呸!这群白痴!”
罗辑终于决定保持沉默,他对泰勒无言地笑笑。
泰勒盯着罗辑,一丝笑意在他那苍白的脸上荡漾开来,终于发展成歇斯底里的狂笑,“哈哈哈哈,你笑了,对面壁者的笑,一个面壁者对另一个面壁者的笑!你也认为我是在工作,你也认为我装得多么像,认为我在继续拯救世界!哈哈哈哈,我们怎么会被置于如此滑稽的境地?”
“泰勒先生,这是一个我们永远无法从中脱身的怪圈。”罗辑轻轻叹息。
泰勒突然止住了笑,“永远无法脱身?不,罗辑博士,有办法脱身,真的有办法,我就是来告诉你这个办法的。”
“你需要休息,在这里好好休息几天吧。”罗辑说。
泰勒缓缓地点点头,“是的,我需要休息,博士,只有我们之间才能相互理解对方的痛苦,这是我来找你的原因。”他抬头看看,太阳已经落下去一会儿了,伊甸园在暮色中渐渐模糊,“这里真是天堂,我可以一个人到湖边走走吗?”
“你在这里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好好放松一下吧,一会儿我叫你吃饭。”
泰勒向湖边走去后,罗辑坐下来,陷入沉重的思绪。
这五年来,他沉浸在幸福的海洋中,特别是孩子的出生,使他忘却了外部世界的一切,对爱人和孩子的爱融汇在一起,使他的灵魂深深陶醉其中。在这与世隔绝的温柔之乡,他越来越深地陷入一种幻觉里:外部世界也许真的是一种类似于量子态的东西,他不观察就不存在。
但现在,可憎的外部世界豁然出现在他的伊甸园中,令他感到恐惧和迷茫,在这方面他无法再想下去,就把思绪转移到泰勒身上。泰勒的最后几句话在他耳边回荡,面壁者真有从怪圈中脱身的可能吗?如何打破这铁一般的逻辑枷锁……罗辑突然猛醒过来,抬头望去,湖边暮色苍茫,泰勒已不见踪影。
罗辑猛跳起身,向湖边跑去,他想大声喊,但又怕惊动了庄颜和孩子,只能拼命快跑,宁静的暮色中,只能听到他的脚步踏在草坪上的噗噗声,但在这个节奏中,突然插进了轻轻的“嗒”的一声。
那是来自湖边的一声枪响。
罗辑深夜才回到家中,孩子已经睡熟,庄颜轻声问:“泰勒先生走了吗?”
“是,他走了。”罗辑疲惫地说。
“他好像比你难。”
“是啊,那是因为有容易的路他不走……颜,你最近不看电视吗?”
“不看,我……”庄颜欲言又止,罗辑知道她的思想:外面的世界一天天严峻起来,外部的生活与这里的差距越来越大,这种差异令她不安,“我们这样生活,真的是面壁计划的一部分吗?”她看着罗辑问,还是那个天真的样子。
“当然,这有什么疑问吗?”
“可如果全人类都不幸福,我们能幸福吗?”
“亲爱的,你的责任就在于,在全人类都不幸福的时候,使自己幸福,还有孩子。你们幸福快乐多一分,面壁计划成功的希望就增加一点。”
庄颜无言地看着罗辑,现在,她五年前在蒙娜丽莎前设想的表情语言在她和罗辑之间似乎部分实现了,罗辑越来越多地从她的眼睛中读出心里的话来,现在他读到的是:
我怎么才能相信这个呢?
罗辑深思许久说:“颜,什么都有结束的那一天,太阳和宇宙都有死的那一天,为什么独有人类认为自己应该永生不灭呢?我告诉你,这世界目前正处于偏执中,愚不可及地进行着一场毫无希望的战斗。对于三体危机,完全可以换一个思考方式。抛弃一切烦恼,不仅是与危机有关的,还有危机之前的所有烦恼,用剩下的时光尽情享受生活。四百多年,哦,如果放弃末日之战的话就有近五百年,这时间不短了,用这么长的时间人类从文艺复兴发展到了信息时代,也可以用同样长的时间创造从未有过的无忧无虑的惬意生活,五个不用为长远未来担忧的田园世纪,唯一的责任就是享受生活,多么美妙……”
说到这儿罗辑自觉失言。声称她和孩子的幸福是计划的一部分,是庄颜生活的一层保护罩,使她把自己的幸福看做一种责任,这是使她面对严酷的外部世界保持心理平衡的唯一方法,可现在他居然说了真话。庄颜那永远清纯的目光是他无法抗拒的,每次她问这问题时他都不敢与她对视,现在,还加上了泰勒的因素,他才不由自主地说了这些。
“那……你这么说的时候,是面壁者吗?”庄颜问,
“是,当然是。”罗辑想做出一些补救。
但庄颜的眼睛在说:你好像真是那么想的呀。
联合国行星防御理事会第八十九次面壁计划听证会。
会议开始后,轮值主席讲话,敦促面壁者罗辑必须参加下一次听证会,拒绝参加听证会不应属于面壁计划的一部分,因为行星防御理事会对面壁计划的监督权是超越面壁者战略计划之上的。这一提议得到了所有常任理事国代表的一致通过,联系到第一个破壁人的出现和面壁者泰勒自杀事件,与会的两名面壁者也听出了主席讲话的弦外之音。
希恩斯首先发言。他说自己的基于脑科学研究的战略计划还处于起步阶段,他描述了一种设想中的设备,作为进一步展开研究的基础,他把这种设备称为解析摄像机。这种设备以CT断层扫描技术和核磁共振技术为基础,但在运行时对检测对象的所有断面同时扫描,每个断面之间的间隔精度需达到脑细胞和神经元内部结构的尺度,这样,对一个人类大脑同时扫描的断层数将达到几百万个,可以在计算机中合成一个大脑的数字模型。更高的技术要求在于,这种扫描要以每秒24帧的速度动态进行,所以合成的模型也是动态的,相当于把活动中的大脑以神经元的分辨率整体拍摄到计算机中,这样就可以对大脑的思维活动进行精确的观察,甚至可以在计算机中整体地重放思维过程中所有神经元的活动情况。
接着雷迪亚兹介绍了自己的战略计划的进展情况:经过五年的研究,超大当量核弹的恒星型数学模型已经接近完成,正在进行整体调试。
接着,PDC科学顾问团就两位面壁者计划进一步实施的可行性研究做了汇报。
关于希恩斯的解析摄像机,顾问团认为在理论上没有障碍,但其技术上的难度远远超出当代水平。现代断层扫描与解析摄像机的技术差距,相当于手动黑白胶片照相机与现代高分辨率数字摄像机的差距,解析摄像机最大的技术障碍是数据处理,对人脑大小的物体以神经元精度扫描并建模,所需要的计算能力是目前的计算机技术不具备的。
关于雷迪亚兹的恒星型核弹模型,所遇到的障碍与希恩斯的计划相同:目前的计算能力达不到。顾问团相应的专业小组在对模型已经完成的部分考察后认为,按照模型的运算量,用现有的最高计算能力模拟百分之一秒的聚变过程,就大约需要二十年时间,而研究过程中的模拟需要反复进行,这使得模型的实际应用成为不可能。
科学顾问团计算机技术首席科学家说:“计算机技术发展到今天,传统的集成电路和冯·诺伊曼体系的计算机已经接近发展的极限,摩尔定律[15]即将失效。当然,我们还可以从传统电子和计算机技术这两只柠檬中挤出最后几滴水,我们认为,即使在目前巨型计算机性能发展不断减速的情况下,这两个计划所需的计算机能力也是有可能达到的,但需要时间,乐观地估计也需要二十至三十年。如果达到预期目标,就是人类计算机技术的顶峰,再向前就难了,在前沿物理学已经被智子锁死的情况下,曾经最有希望的新一代计算机——量子计算机已经不太可能实现。”
“我们已经触到了智子在人类科学之路上竖起的这堵墙。”主席说。
“那我们在这二十年间就无事可做了。”希恩斯说。
“二十年只是一个乐观的估计,作为科学家,您当然知道这种尖端研究是怎么回事。”
“我们只能冬眠,等待着能胜任的计算机出现。”雷迪亚兹说。
“我也决定冬眠。”希恩斯说。
“如果是这样,请二位向二十年后我的继任致意。”主席笑着说。
会场的气氛轻松起来,两位面壁者决定进入冬眠,使与会者都松了一口气。第一个破壁人的出现以及相应面壁者的自杀,对面壁计划是一个沉重打击。尤其是泰勒的自杀,更是愚不可及,只要他活着,量子舰队计划的真伪就永远是个谜,他的死等于最后证实了这个可怕计划的存在。他以生命为代价,确实使自己跳出了面壁者怪圈,但国际社会对面壁计划的质疑声也因此高涨,舆论要求对面壁者的权力加以进一步的限制。可是从面壁计划的实质而言,过多的权力限制必然使面壁者的战略欺骗难以进行,整个计划也就失去了意义。面壁计划是人类社会从未经历过的一种全新的领导体制,只能逐步调整和适应它,两位面壁者的冬眠,无疑为这种调整和适应提供了缓冲期。
几天后,在一个绝密的地下建筑中,雷迪亚兹和希恩斯进入冬眠。
罗辑进入了一个不祥的梦境,他在梦中穿行于卢浮宫无穷无尽的厅堂中,他从未梦到过这里,因为这五年中一直身处幸福之中,不需要再回梦以前的幸福。而在这个梦境中,他是孤身一人,感到了已经消失了五年的孤独,他的每一次脚步声都在宫中回荡多次,每一次回荡都像是什么东西远去了,以至于他最后不敢再迈步。前面就是蒙娜丽莎,她不再微笑,那双看着他的眼睛带着怜悯。脚步声一停下,外面喷泉的声音就渗了进来,这声音渐渐增强,罗辑醒了过来,那水声跟着他来到了现实中,外面下起了雨。他翻身想抓住爱人的手,但再次发现梦境变成了现实。
庄颜不在了。
罗辑翻身下床,走进育儿室,那里亮着柔和的灯光,但孩子也不在了,在那张已经收拾整齐的小床上,放着一张画。那是庄颜画的他们两人都最喜欢的一张画,画幅上几乎全是空白,远看就是一张白纸,近看会发现左下角有几枝细小的芦苇,右上角有一只几乎要消失的飞雁,空白的中央,有两个小得不能再小的人儿,但现在,空白中还有一行娟秀的字:
亲爱的,我们在末日等你。
迟早会有这一天的,这种像梦的生活怎么可能永远延续,迟早会有这一天,不怕,你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罗辑这样对自己说,但还是感到一阵眩晕,他拿起画,向客厅走去,两腿虚软,仿佛在飘行。
客厅中空无一人,壁炉中的余烬发出模糊的红光,使得厅中的一切像是正在融化的冰。外面的雨声依旧,五年前的那个傍晚,也是在这样的雨声中,她从梦中走来,现在,她又回到梦中去了,还带走了他们的孩子。
罗辑拿起电话,想拨坎特的号码,却听到门外有轻轻的脚步声,虽像女性的脚步,但他肯定不是庄颜的,尽管如此,他还是扔下电话冲出门去。
门廊上站着一个纤细的身影,虽然只是夜雨背景上的一个剪影,罗辑还是立刻认出了她是谁。
“罗辑博士,您好。”萨伊说。
“您好……我妻子和孩子呢?”
“她们在末日等你。”萨伊说出了画中的话。
“为什么?”
“这是行星防御委员会的决议,为了让你工作,尽一个面壁者的责任。另外需要告诉你,孩子比成年人更适合冬眠,这对她不会有任何伤害。”
“你们,居然敢绑架她们?!这是犯罪!”
“我们没有绑架任何人。”
萨伊最后这句话的含义使罗辑的心颤了一下,为了推迟面对这个现实,他极力把思路扭开,“我说过这是计划的一部分!”
“但PDC经过全面考察,认为这不是计划的一部分,所以要采取行动促使你工作。”
“就算不是绑架,你们没经同意就带走了我的孩子,这也是违法的!”罗辑意识到他说的“你们”中所包括的那个人,心再次颤抖起来,这使他虚弱地靠在身后的廊柱上。
“是的,但是在可以容忍的范围内,罗辑博士,不要忘记,您所得到的这一切所动用的资源,也不在已有的法律框架内,所以联合国所做的事,在目前的危机时代,从法律上也能解释得通。”
“您现在还代表联合国吗?”
“是的。”
“您连任了?”
“是。”
罗辑仍想努力岔开话题,避免面对残酷的事实,但他失败了。我怎么能没有她们?我怎么能没有她们……他心里一遍遍问自己,最后说出口来,他沿着柱子滑坐下来,感到周围的一切再次崩塌,化做岩浆自顶而下,但这次的岩浆是灼热的,都聚集在他的心中。
“她们还在,罗辑博士,她们还在,安然无恙,在未来等你。你一直是一个冷静的人,在这种时候一定要更冷静,即使不为全人类,也为了她们。”萨伊低头看着靠柱而坐处于崩溃边缘的罗辑说。
这时,一阵风把雨丝吹进了门廊,这清凉和萨伊的话多少冷却了罗辑心中的灼烧。
“这一开始就是你们的计划,是吗?”罗辑问。
“是的,但走这一步,也是没有选择的选择。”
“那她……在来的时候真的是一个画国画的女孩?”
“是的。”
“从中央美院毕业?”
“是的。”
“那她……”
“你看到的是一个真实的她,你所知道的她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所有使她成为她自己的一切:她以前的生活、她的家庭、她的性格、思想等等。”
“您是说她真的是那样一个女孩?”
“是,你以为她能在五年中一直伪装自己?她就是那个样子,纯真文静,像个天使。她没有伪装任何东西,包括对你的爱情,都是真实的。”
“那她就能够进行这样残酷的欺骗?!五年了,一直这样不露声色!”
“你怎么知道她不露声色?从五年前那个雨夜第一次见到你时,她的心灵就被忧伤笼罩着。她并没有掩盖,这忧伤在五年里一直伴随着她,就像永远播放着的背景音乐,在五年间一直没停,所以你觉察不到。”
现在罗辑明白了,在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是什么触动了他心中最柔软的东西,使他觉得整个世界对她都是一种伤害,使他愿意用尽一生去保护她。就是她那清澈纯真的目光中隐藏着的淡淡的忧伤,这忧伤就像壁炉中的火光,柔和地拂照在她的美丽之上,真的像背景音乐般让他觉察不到,但悄悄渗入到他的潜意识之中,一步步把他拉向爱情的深渊。
“我不可能找到她们了,是吗?”罗辑问。
“是的,我说过,这是PDC的决议。”
“那我就和她们一起去末日。”
“可以。”
罗辑本以为会被拒绝,但同上次他要放弃面壁者身份一样,萨伊的回答几乎无缝隙地紧跟而来,他知道,事情远不像这个回答那么简单,于是问:“有什么问题吗?”
萨伊说:“没有,这次真的可以。你知道,从面壁计划诞生起,国际社会就一直存在着反对的声音,而且,不同的国家出于自己的利益,大都支持面壁者中的一部分而反对另一部分,总有想摆脱你的一方。现在,第一位破壁人的出现和泰勒的失败,使得面壁计划反对派的力量增强了,与支持力量处于僵持状态。如果你在这时提出直达末日的要求,无疑给出了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折中方案。但,罗辑博士,你真的愿意这样做吗,在全人类为生存而战的时候?”
“你们政治家动辄奢谈全人类,但我看不到全人类,我看到的是一个一个的人。我就是一个人,一个普通人,担负不起拯救全人类的责任,只希望过自己的生活。”
“好吧,庄颜和你们的孩子也是这一个一个人中的两个,你也不想承担对她们的责任吗?就算庄颜伤害了你,看得出你仍然爱她,还有孩子。自从哈勃二号太空望远镜最后证实三体入侵以来,有一件事可以肯定:人类将抵抗到底。你的爱人和孩子在四个世纪后醒来时,将面临末日的战火,而那时的你,已经失去了面壁者身份,再也没有能力保护她们,她们只能和你一起,在地狱般的生活中目睹世界的最后毁灭,你愿意这样么?这就是你带给爱人和孩子的生活?”
罗辑无语了。
“你不用想别的,就想想四个世纪后,在末日的战火里,她们见到你时的目光吧!她们见到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一个把全人类和自己最爱的人一起抛弃的人,一个不愿救所有的孩子,甚至连自己孩子也不想救的人。作为一个男人,你能承受这样的目光?”
罗辑默默低下头,夜雨落在湖边的草丛中,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的无数声倾诉。
“你们真的认为,我能改变这一切?”罗辑抬起头问。
“为什么不试试?在所有面壁者中,你很可能是最有希望成功的,我这次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个。”
“那你说吧,为什么选中我?”
“因为在全人类中,你是唯一一个三体文明要杀的人。”
罗辑靠着柱子,双眼盯着萨伊,其实他什么都没看见,他在极力回忆。
萨伊接着说:“那起车祸,其实是针对你的,只是意外撞中了你的女友。”
“可那次真的是一起意外车祸,那辆车是因为另外两辆车相撞而转向的。”
“他们为此准备了很长时间。”
“但那时我只是个没有任何保护的普通人,杀我很容易的,何必搞得这么复杂?”
“就是为了使谋杀像意外事故,不引起任何注意。他们几乎做到了,那一天,你所在的城市发生了五十一起交通事故,死亡五人。但潜伏在地球三体组织内部的侦察员有确切情报:这是ETO精心策划的谋杀!最令人震惊的是:指令直接来自三体世界,通过智子传达给伊文斯,这是迄今为止,它们发出的唯一的刺杀命令。”
“我吗?三体文明要杀我?原因呢?”罗辑再次对自己有一种陌生感。
“不知道,现在没有人知道,伊文斯可能知道,但他死了。谋杀指令中‘不引起任何注意’的要求显然是他附加的,这也进一步说明了你的重要性。”
“重要性?”罗辑摇头苦笑,“您看看我,真的像一个拥有超能力的人吗?”
“你没有超能力,也别向那方面想,那会使你误入歧途的!”萨伊抬起一只手以强调自己的话,“对你早有过专门研究,你没有超能力,不管是超自然能力,还是在已知自然规律内的超技术能力,你都没有,正如你所说:你是个普通人,作为学者你也是个普通的学者,没有什么过人之处,至少我们没有发现。伊文斯在谋杀令中附加的要求:不引起注意,也间接证明了这一点,因为这说明你的能力也可能被别人所拥有。”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这些?”
“怕影响到你可能拥有的那种能力,由于未知因素太多,我们认为最好能让你顺其自然。”
“我曾经打算从事宇宙社会学研究,因为……”这时,罗辑意识深处有一个声音轻轻说:你是面壁者!他是第一次听到自己的这个声音,他还仿佛听到了另一个并不存在的声音,那是在周围飞行的智子的嗡嗡声,他甚至好像看到了几个萤火虫般迷离的光点。第一次,罗辑做出了一个面壁者应有的举动,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只是说:“是不是与这个有关系?”
萨伊摇了摇头,“应该没有关系,据我们所知,这只是你提出的一个科研选题申请,研究还没有开始,更没有任何成果。况且,即使你真的从事了这项研究,我们也很难指望得到比其他学者更有价值的成果。”
“此话怎讲?”
“罗辑博士,我们现在的谈话只能是坦率的。据我们了解,你作为一名学者是不合格的,你从事研究,既不是出于探索的欲望,也不是出于责任心和使命感,只是把它当做谋生的职业而已。”
“现在不都这样吗?”
“这当然无可厚非,但你有很多与一名严肃和敬业的学者不相称的行为:你做研究的功利性很强,常常以投机取巧为手段,哗众取宠为目的,还有过贪污研究经费的行为;从人品方面看,你玩世不恭,没有责任心,对学者的使命感更是抱着一种嘲笑的态度……其实我们都清楚,对人类的命运你并不关心。”
“所以你们用这种卑鄙的手段来要挟我……您一直轻视我,是吗?”
“通常情况下,你这样的人是不可能承担任何重要职责的,但现在有一点压倒了一切:三体世界怕你。请你做自己的破壁人,找出这是为什么。”
萨伊说完,转身走下门廊,坐进了在那里等候的汽车,车开动后,很快消失在雨雾中。
罗辑站在那里,失去了时间感。雨渐渐停了,风大了起来,刮走了夜空中的乌云,当雪山和一轮明月都露出来时,世界沐浴在一片银光中。在转身走进房门前,罗辑最后看了一眼这银色的伊甸园,在心里对庄颜和孩子说:
“亲爱的,在末日等我吧。”
站在“高边疆”号空天飞机投下的大片阴影中,仰望着它那巨大的机体,章北海不由想起了“唐”号航空母舰,后者早已被拆解,他甚至有这样的想象:“高边疆”号机壳上是不是真的有几块“唐”号的钢板?经过三十多次太空飞行归来时再入大气层的燃烧,在“高边疆”号宽阔的机腹上留下了烧灼的色彩,真的很像建造中的“唐”号,两者有着几乎一样的沧桑感,只是机翼下挂着的两个圆柱形助推器看上去很新,像是欧洲修补古建筑时的做法:修补部分呈全新的与原建筑形成鲜明对比的色彩,以提醒参观者这部分是现代加上的。确实,如果去掉这两个助推器,“高边疆”号看上去就像是一架古老的大型运输机。
空天飞机其实是很新的东西,是这五年航天技术不多的突破之一,同时也可能是化学动力航天器的最后一代了。空天飞机的概念在上世纪就已经提出,是航天飞机的换代产品,它可以像普通飞机一样从跑道起飞,以常规的航空飞行升至大气层顶端,再启动火箭发动机开始航天飞行,进入太空轨道。“高边疆”号是目前已经投入使用的四架空天飞机中的一架,更多的空天飞机正在建造中,将在不久的未来担负起建造太空电梯的任务。
“本来以为,我们这辈子没机会上太空了。”章北海对前来送行的常伟思说,他将和其他二十名太空军军官一起,乘坐“高边疆”号登上国际空间站,他们都是三个战略研究室的成员。
“有没出过海的海军军官吗?”常伟思笑着问。
“当然有,还很多。在海军中,有人谋求的就是不出海,但我不是这种人。”
“北海啊,你还应该清楚一点:现役航天员仍属于空军编制,所以,你们是太空军中第一批进入太空的人。”
“可惜没什么具体任务。”
“体验就是任务嘛,太空战略的研究者,当然应该有太空意识。空天飞机出现以前这种体验不太可能,上去一个人花费就是上千万,现在便宜多了,以后要设法让更多的战略研究人员上太空,我们毕竟是属于太空的军种,现在呢,太空军竟像一个空谈的学院了,这不行。”
这时,登机指令发出,军官们开始沿舷梯上机,他们都只穿作训服,没有人穿航天服,看上去只是要进行一次普通的航空旅行。这种情形是进步的标志,至少表明进入太空比以前稍微寻常了一些。章北海从服装上注意到,登机的除了他们还有其他部门的人。
“哦,北海,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在章北海提起自己的配备箱时,常伟思说,“军委已经研究了我们呈报的关于政工干部增援未来的报告,上级认为现在条件还不成熟。”
章北海眯起了双眼,他们处于空天飞机的阴影中,他却像看到了刺眼的强光,“首长,我感觉,应该把四个世纪的进程当做一个整体,应该分清什么是紧急的,什么是重要的……不过请你放心,我不会在正式场合这么说,我当然清楚,上级有更全面的考虑。”
“上级肯定了你这种长远的思考方式,并提出表扬。文件上强调了一点:增援未来计划没有被否决,计划的研究和制定仍将继续进行,只是目前执行的条件还不成熟。我想,当然只是自己的想法,可能要等更多合格的政工干部充实进来,使目前的工作压力减轻一些再考虑此事吧。”
“首长,你当然清楚,对太空军政工干部而言,所谓合格,最基本的要求是要具备什么,现在这样的人不是越来越多,而是越来越少。”
“但也要向前看,如果第一阶段的两项关键技术:太空电梯和可控核聚变取得突破——这在我们这一代可见的未来应该是有希望吧——情况就会好些……好了,在催你了。”
章北海向常伟思敬礼后,转身走上舷梯。进入机舱后,他的第一感觉就是这里与民航客机没有太大区别,只是座椅宽了许多,这是为穿航天服乘坐而设计的。在空天飞机最初的几次飞行中,为防万一,起飞时乘员都要穿航天服,现在则没有这个必要了。
章北海坐到一个靠窗的座位上,旁边的座位上立刻也坐上一个人,从服装看他不是军人。章北海冲他简单地点头致意后,就专心致志地系着自己座位上复杂的安全带。
没有倒计时,“高边疆”号就启动了航空发动机,开始起飞滑行,由于重量很大,它比一般飞机的滑跑距离要长,但最后还是沉重地离开地面,踏上了飞向太空的航程。
“这是‘高边疆’号空天飞机第三十八次飞行,航空飞行段开始,约持续三十分钟,请不要解开安全带。”扩音器中的一个声音说。
从舷窗中看着向下退去的大地,章北海想起过去的日子。在航母舰长培训班中,他经历了完整的海军航空兵飞行员训练,并通过了三级战斗机飞行员的考核。在第一次放单飞时,他也是这样看着离去的大地,突然发现自己喜欢蓝天要甚于海洋,现在,他更向往蓝天之上的太空了。
他注定是一个向高处飞、向远方去的人。
“与乘民航没什么两样,是吗?”
章北海扭头看坐在旁边说话的人,这才认出他来,“您是丁仪博士吗?啊,久闻大名!”
“不过一会儿就难受了……”丁仪没有理会章北海的敬意,继续说,“第一次,我在航空飞行完了后没摘眼镜,眼镜就像砖头那么沉地压在鼻梁上;第二次倒是摘了,可失重后它飞走了,人家好不容易才帮我在机尾的空气过滤网上找到。”
“您第一次好像是乘航天飞机上去的吧?从电视上看那次旅程好像不太愉快。”章北海笑着说。
“啊,我说的是乘空天飞机的事儿,要算上航天飞机,这是第四次了,航天飞机那次眼镜起飞前就被收走了。”
“这次去空间站做什么呢?您刚被任命为可控核聚变的项目负责人,好像是第三研究分支吧?”
可控核聚变项目设立了四个研究分支,分别按不同的研究方向进行。
丁仪在安全带的束缚下抬起一只手指点着章北海,“研究可控核聚变就不能上太空?你怎么和那些人一个论调?我们的最终研究目标是宇宙飞船的发动机,现在在航天界掌握实权的,有很大比例是以前搞化学火箭发动机的人,可现在,照他们的意思,我们只应该老老实实在地面搞可控核聚变,对太空舰队的总体规划没有多少发言权。”
“丁博士,在这一点上我和您的看法完全相同。”章北海把安全带松了一下,探过身去说,“太空舰队的宇宙航行与现在的化学火箭航天根本不是一个概念,就是太空电梯也与现在的航天方式大不相同,可如今,过去的航天界还在这个领域把持着过大的权力,那些人思想僵化墨守成规,这样下去后患无穷。”
“没办法,人家毕竟在五年内搞出了这个,”丁仪四下指指,“这更给了他们排挤外人的资本。”
这时,舱内扩音器又响了:“请注意:现在正在接近两万米高度,由于后面的航空飞行将在稀薄大气中进行,有可能急剧掉落高度,届时将产生短暂失重,请大家不要惊慌。重复一遍:请系好安全带。”
丁仪说:“不过我们这次去空间站真的和可控核聚变项目无关,是要把那些宇宙射线捕捉器收回来,都是些很贵的东西。”
“空间高能物理研究项目停了?”章北海边重新系紧自己的安全带边问。
“停了,知道以后没必要白费力气,也算一个成果吧。”
“智子胜利了。”
“是啊,现在,人类手里就这么点儿理论储备了:古典物理、量子力学加上还在娘胎中的弦论,在应用上能走多远,听天由命吧。”
“高边疆”号继续爬高,航空发动机发出吃力的隆隆声,像在艰难地攀登一座高峰,但掉高度的现象没有出现,航天飞机正在接近三万米,这是航空飞行的极限。章北海看到,外面蓝天的色彩正在褪去,天空黑下来,但太阳却更加耀眼了。
“现在飞行高度31000米,航空飞行段结束,即将开始航天飞行段,请各位按显示屏上的图例调整自己的坐姿,以减轻超重带来的不适。”
这时,章北海感到飞机轻轻上升了一下,像是抛掉了什么负担。
“航空发动机组脱离,航天发动机点火倒计时:10、9、8……”
“对他们来说,这才开始真正的发射,好好享受吧。”丁仪说,随即闭上了眼睛。
倒计时到零以后,巨大的轰鸣声响起,听起来仿佛外部的整个天空都在怒吼,超重像一个巨掌把一切渐渐攥紧。章北海吃力地转头看舷窗外面,从这里看不到发动机喷出的火焰,但外面空气已经很稀薄的天空被映红了一大片,“高边疆”号仿佛飘浮在稀薄的晚霞中。
五分钟后,助推器脱离,又经过五分钟的加速,主发动机关闭,“高边疆”号进入太空轨道。
超重的巨掌骤然松开,章北海的身体从深陷的座椅中弹出来,安全带的束缚使他飘不起来,但在感觉中他已经与“高边疆”号不再是一个整体,粘接他们的重力消失了,他和空天飞机在太空中平行飞行着。从舱窗望出去,他看到了有生以来见过的最明亮的星空。接着,空天飞机调整姿态,阳光从舷窗中射入,光柱中有无数亮点在舞蹈,这是因失重升起的大颗粒尘埃。随着飞机的缓缓旋转,章北海看到了地球,在这个低轨道位置,看不到完整的球体,只能看到弧形的地平线,但大陆的形状清楚地显现出来。接着,星海又出现了,这是章北海最渴望看到的,他在心里说:
“爸爸,我走出了第一步。”
这五年来,斐兹罗将军觉得自己更像实际意义上的面壁者,他所面对的墙壁就是大屏幕上三体世界方向的星空照片,照片粗看一片黑暗,细看有星光点点。对于这一片星空,斐兹罗已经很熟悉了,昨天,在一次无聊的会议上,他曾试着在纸上画出那些星星的位置,之后和实际照片对照,基本正确。三体世界的三颗恒星处于正中,很不显眼,如果不进行局部放大,看上去只是一颗星,但每次放大后就会发现,三颗星的位置较上次又有了变化,这种随机的宇宙之舞令他着迷,以至于忘了自己最初是想看到什么。五年前观测到的第一把“刷子”已经渐渐淡化了,至今,第二把“刷子”仍未出现。三体舰队只有穿过星际尘埃云时才能留下可观察的尾迹,地球天文学家通过观察对背景星光的吸收,在三体舰队长达四个世纪的航程要穿越的太空中,已探明了五片尘埃云,现在,人们把这些尘埃云称做“雪地”,其含义是雪地上能够留下穿越者的痕迹。
如果三体舰队在五年中恒定加速,今天就要穿越第二块“雪地”了。
斐兹罗早早来到了哈勃二号太空望远镜控制中心,林格看到他笑了起来。
“将军,您怎么像个圣诞刚过又要礼物的孩子?”
“你说过今天要穿越‘雪地’的。”
“不错,但三体舰队目前只航行了0.22光年,距我们还有4光年,反映其穿越‘雪地’的光线要四年后才能到达地球。”
“哦,对不起,我忘了这点。”斐兹罗尴尬地摇摇头,“我太想再次看到它们了,这次能测出它们穿越时的速度和加速度,这很重要。”
“没办法,我们在光锥之外。”
“什么?”
“光的传播沿时间轴呈锥状,物理学家们称为光锥,光锥之外的人不可能了解光锥内部发生的事件。想想现在,谁知道宇宙中有多少重大事件的信息正在以光速向我们飞来,有些可能已经飞了上亿年,但我们仍在这些事件的光锥之外。”
“光锥之内就是命运。”
林格略一思考,赞赏地冲斐兹罗连连点头,“将军,这个比喻很好!”
“可是智子就能在光锥之外看到锥内发生的事。”
“所以智子改变了命运。”斐兹罗感慨地说,同时朝一台图像处理终端看了看。五年前,那个叫哈里斯的年轻工程师在那里工作,看到“刷子”后他哭了起来,后来这人患上严重的抑郁症,几乎成了个废人,于是被中心辞退了,现在也不知流落何方。
好在像他这样的人还不多。
这段时间,天气很快冷了下来,而且开始下雪了,周围的绿色渐渐消失,湖面结上了一层薄冰,大自然像一张由彩色变成黑白的照片那样褪去了亮丽的色彩。在这里,温暖的气候本来就是很短暂的,但在罗辑的感觉中,这个伊甸园仿佛是因爱人和孩子的离去而失去了灵气。
冬天是思考的季节。
当罗辑开始思考时,惊奇地发现自己的思绪已到了中途。记得上中学时,老师曾告诉过他一个语文考试的经验:先看卷子最后的作文题,然后再按顺序答卷,这样在答卷过程中,会下意识地思考作文题,很像电脑中后台执行的程序。罗辑现在知道,其实从成为面壁者的那一刻起,他就开始了思考,而且从未停止过,只是整个过程是下意识的,自己没有感觉到。
罗辑很快重复了已经完成的思考的头几步。
现在可以肯定,这一切的一切,都源自九年前与叶文洁的那次偶然会面。会面以后,罗辑从未与任何人谈起过这次会面,怕给自己惹来不必要的麻烦。现在,叶文洁已不在人世,这次会面成了只有他自己和三体世界知道的秘密。那段时间,到达地球的智子只有两个,但可以肯定,在黄昏的杨冬墓前,它们就悬浮在他们身边,倾听着他们的每一句话,量子阵列的波动瞬间越过四光年的空间,三体世界也在倾听。
但叶文洁说了什么?
萨伊有一点是错的,罗辑那并未开始的宇宙社会学研究很重要,很可能就是三体世界要杀他的直接原因。萨伊当然不知道,这项研究是在叶文洁的建议下进行的,虽然罗辑自己不过是看到了一个绝佳的学术娱乐化的机会——他一直在寻找这样的机会。三体危机浮现之前,外星文明的研究确实是一个哗众取宠的项目,容易被媒体看上。这项没有开始的研究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叶文洁给他的提示,罗辑的思维就堵塞在这里。
他一遍遍地回忆叶文洁的话:
我倒是有个建议:你为什么不去研究宇宙社会学呢?
我随便说的一个名词,就是假设宇宙中分布着数量巨大的文明,它们的数目与能观测到的星星是一个数量级的,很多很多,这些文明构成了一个总体的宇宙社会,宇宙社会学就是研究这个超级社会的形态。
我这么想是因为能把你的两个专业结合起来,宇宙社会学比起人类社会学来呈现出更清晰的数学结构。
你看,星星都是一个个的点,宇宙中各个文明社会的复杂结构,其中的混沌和随机的因素,都被这样巨大的距离滤去了,那些文明在我们看来就是一个个拥有参数的点,这在数学上就比较容易处理了。
所以你最后的成果就是纯理论的,就像欧氏几何一样,先设定几条简单的不证自明的公理,再在这些公理的基础上推导出整个理论体系。
第一,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第二,文明不断增长和扩张,但宇宙中的物质总量保持不变。
我已经想了大半辈子,但确实是第一次同人谈起这个,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要谈……哦,要想从这两条公理推论出宇宙社会学的基本图景,还有两个重要概念:猜疑链和技术爆炸。
怕没有机会了……或者,你就当我随便说说,不管是哪种情况,我都尽了责任。
……
罗辑无数遍地回想着这些话,从各个角度分析每个句子,咀嚼每一个字。组成这些话的字已经串成了一串念珠,他像一个虔诚的僧人那样一遍遍地抚摸着,他甚至解开连线把念珠撒成一片,再把它们按各种顺序串起来,直到每粒珠子都磨掉了一层。
不管怎样,罗辑都无法从这些话中提炼出那个提示,那个使他成为三体世界唯一要消灭的人的提示。
漫长的思考是在漫无目的的散步中进行的,罗辑走在萧瑟的湖边,走在越来越冷的风中,常常不知不觉中已经绕湖走了一周。有两次,他甚至走到了雪山脚下,那片像月球表面的裸露岩石带已经被白雪覆盖,与前面的雪山连为一体。只有在这时,他的心绪才离开思考的轨道,在这自然画卷中的无边的空白上,庄颜的眼睛浮现出来。但他总是能够及时控制住这种心绪,继续把自己变成一台思维机器。
不知不觉中,一个月过去了,冬天彻底来临,但罗辑仍在外面进行着他那漫长的思想行程,寒冷使他的思想锐利起来。
这时,那串念珠上大部分的珠子已经被磨损得黯淡了,但有三十二粒除外,它们似乎越磨越新,最后竟发出淡淡的光来:
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
文明不断增长和扩张,但宇宙中的物质总量保持不变。
罗辑锁定了这两句话,虽然还不知道最终的奥秘,但漫长的思考告诉他,奥秘就在这两句话中,在叶文洁提出的宇宙文明公理中。
但这个提示毕竟太简单了,两个不证自明的法则,罗辑和全人类能从中得到什么呢?
不要轻视简单,简单意味着坚固,整个数学大厦,都是建立在这种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但在逻辑上坚如磐石的公理的基础上。
想到这里,罗辑四下看看,周围的一切都蜷伏在冬天的寒冷中,但这时地球上的大部分区域仍然生机盎然。这充满着海洋、陆地和天空的生命世界,纷繁复杂,浩如烟海,其实也是运行在一个比宇宙文明公理更简单的法则下:适者生存。
现在,罗辑看到了自己的困难:达尔文是通过生命的大千世界总结出了这条法则,而他是已经知道了法则,却要通过它复原宇宙文明的图景,这是一条与达尔文相反的路,但更加艰难。
于是,罗辑开始在白天睡觉,晚上思考,每当这条思想之路的艰险让他望而生畏时,头顶的星空便给他以安慰。正如叶文洁所说,遥远的距离使星星隐去了复杂的个体结构,星空只是空间中点的集合,呈现出清晰的数学构形。这是思想者的乐园,逻辑的乐园,至少在感觉上,罗辑面对的世界比达尔文的世界要清晰简洁。
这个简洁的世界却有一个诡异的谜:在距我们最近的恒星上,出现了高等智慧文明,但整个银河系,却是一片如此空旷的荒漠[16],正是在这个疑谜中,罗辑找到了思考的切入点。
渐渐地,那两个叶文洁没有说明的神秘概念变得清晰起来:猜疑链、技术爆炸。
这天夜里比往常冷,罗辑站在湖边,严寒似乎使星空更加纯净,那些黑色空间中的银色点阵,把那明晰的数学结构再一次庄严地显示出来。突然间,罗辑进入一种从未有过的状态中,在他的感觉里,整个宇宙都被冻结了,一切运动都已停止,从恒星到原子,一切都处于静止状态,群星只是无数冰冷的没有大小的点,反射着外部世界的冷光……一切都在静止中等待,在等待着他最后的觉醒。
远处一声狗叫,把罗辑拉回了现实,可能是警卫部队的军犬。
罗辑激动不已,刚才,他并没有看到那个最后的奥秘,但真切地感到了它的存在。
罗辑集中思想,试图再次进入刚才的状态,却没有成功。星空依旧,但周围的世界在干扰着他的思考。虽然一切都隐藏于夜色中,仍能分辨出远方的雪山和湖边的森林草地,还有身后的别墅,从半开的门能看到壁炉中暗红的火光……与星空的简洁明晰相比,这近处的一切象征着数学永远无法把握的复杂和混沌,罗辑试图从感觉中剔除它们。
他走上了冰封的湖面,开始小心翼翼,后来发现冰面似乎很结实,就边滑边走,更快地向前去,一直走到四周的湖岸在夜色中看不清为止。这时,他的四周都是平滑的冰面,把尘世的复杂和混沌隔远了些。他想象着这冰的平面向所有方向无限延伸,便得到了一个简单的平面世界,一个寒冷而平整的思想平台。困扰消失了,他很快又进入了那种状态,感觉一切都静止下来,星空又在等待着他……
哗啦一声,罗辑脚下的冰面破碎了,他的身体径直跌入水中。
就在冰水淹没罗辑头部的一瞬间,他看到静止的星空破碎了,星海先是卷成旋涡,然后散化成一片动荡的银色乱波。刺骨的寒冷像晶莹的闪电,瞬间击穿他意识中的迷雾,照亮了一切。他继续下沉,动荡的星空在他的头顶上缩化为冰面破口那一团模糊的光晕,四周只有寒冷和墨水般的黑暗,罗辑感觉自己不是沉入冰水,而是跃入黑暗的太空。
就在这死寂的冷黑之间,他看到了宇宙的真相。
罗辑很快上浮,头部冲出水面,他吐出一口水,想爬上破口边缘的冰面,可是身体只爬上一半,冰就被压塌了,再爬,再塌,他就这样在冰面上开出一条路来,但进展很慢,寒冷中体力渐渐不支。他不知道,在自己被淹死或冻死之前,警卫部队能否发现湖面的异常。他把浸水的羽绒服脱下来,这样动作的负担就小了许多。随后他马上想到,如果把羽绒服铺在冰面上再向上爬,也许能起到一些分散压强的作用。他这么做了,剩下的体力也只够再爬一次,他竭尽全力爬上铺着羽绒服的冰缘,这一次,冰面没有下塌,他终于全身趴在了冰上,小心地向前爬,直到距离破口很远才鼓足勇气站了起来。这时,他看到岸边有手电光在晃动,还听到有人的喊声。
罗辑站在冰面上,牙齿在寒冷中咯咯地碰撞着,这寒冷似乎不是来自湖水和寒风,而是从外太空直接透射而来。罗辑没有抬头,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星空在自己的眼里已经是另一个样子,他不敢再抬头看了。和雷迪亚兹害怕太阳一样,罗辑从此患上了严重的星空恐惧症。他低着头,牙齿在寒战中格格作响,对自己说:
“面壁者罗辑,我是你的破壁人。”
“这些年,你的头发都白了。”罗辑对坎特说。
“至少在以后的很多年,不会继续白下去了。”坎特笑着说,以前,他在罗辑面前总是一副彬彬有礼、老到周全的样子,这样真诚的笑容罗辑还是第一次看到,从他的眼中,罗辑看到了没说出来的话:你终于开始工作了。
“我需要一个更安全的地方。”罗辑说。
“这没有问题,罗辑博士,您对那个地方有什么其他的要求吗?”
“除了安全,没有任何要求,要绝对安全。”
“博士,绝对安全的地方是不存在的,但我们可以做到很接近,不过我需要提醒您,这样的地方往往是在地下,所以舒适方面……”
“不用考虑舒适,不过这个地方最好能在我的国家内。”
“没有问题,我立刻去办。”
在坎特要走时,罗辑叫住了他,指着窗外已经完全被冰雪覆盖的伊甸园说:“能告诉我这儿的地名吗?我会想念这里的。”
经过十多个小时严密保护下的旅行,罗辑到达了目的地,他一出车门,就立刻知道了这是哪里——地下车库模样的宽敞却低矮的大厅,五年前,罗辑就是从这里出发,开始了自己全新的梦幻人生,现在,在噩梦和美梦交替的五年后,他又回到了起点。
迎接他的人中有一个叫张翔,就是五年前同史强一起送他走的年轻人,现在是这里安全保卫的负责人,五年后的他老成了许多,看上去是一个中年人了。
开电梯的仍是一名武警士兵,当然不是当年那个,但罗辑心中还是有一种亲切感。其实当年的老式电梯已经换成了全自动的,不用人操纵,那名士兵只是按了一下“-10”的按钮,电梯便向地下降去。
地下的建筑显然经过了新的装修,走廊里的通风管道隐藏起来,墙上贴了防潮的瓷砖,包括人防标语在内的旧时的痕迹已全部消失。
地下十层全部都成为罗辑的住处,虽然在舒适性上与他刚刚离开的那个地方没法比,但配备了完善的通讯和电脑设施,还有安装了远程视频会议系统的会议室,使这里像一个指挥部。
管理员特别指给罗辑看房间里的一类照明开关,每个开关上都有一个小太阳标志。管理员说,这一类叫太阳灯的灯具每天必须开够不少于五小时的时间,这原是矿井工作者的一种劳保用品,能模拟包括紫外线在内的太阳光线,为长期处于地下的人补充日照。
第二天,按罗辑的请求,天文学家艾伯特·林格来到了地下十层。
见到林格后,罗辑说:“是您首先观察到三体舰队的航迹?”
听到这话,林格显得有些不高兴,“我多次对记者声明过,可他们还是把这个荣誉强加到我头上,它本应属于斐兹罗将军,是他坚持哈勃二号在测试期就观察三体世界的,否则可能错过观测时机,星际尘埃中的尾迹会淡化的。”
罗辑说:“我要同您谈的事情与此无关,我也曾搞过天文学,但没有深入,现在对这个专业已经不熟悉了。首先想请教一个问题:在宇宙间,如果存在着除三体之外的其他观察者,到目前为止,地球的位置暴露了吗?”
“没有。”
“您这么肯定?”
“是的。”
“可是地球已经与三体世界进行过交互通讯。”
“这种低频通讯,只能暴露地球和三体世界在银河系中的大致方向,以及地球与三体世界间的距离,也就是说,如果存在第三方的接收者,那他们通过这些通讯可能知道的,只是在银河系猎户旋臂的这一区域中存在着两个相距4.22光年的文明世界,但这两个世界的精确位置仍不得而知。其实,通过这样的交互通讯来相互确定位置,也只有在太阳和三体这样相距很近的恒星间能够实现,对于稍远些的第三方观察者,即使我们与他们直接进行交互通讯,也无法确定彼此的位置。”
“为什么?”
“向宇宙中的其他观察者标示一颗恒星的位置,远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做个比喻吧:您乘飞机飞越撒哈拉沙漠时,下面沙漠中的一粒沙子冲您大声喊‘我在这儿’,而您也听到了这喊声,您能够在飞机上就此确定这粒沙的位置吗?银河系有近两千亿颗恒星,几乎就是一个恒星的沙漠了。”
罗辑点点头,似乎如释重负,“我明白了,这就对了。”
“什么对了?”林格不解地问。
罗辑没有回答,而是问道:“那么,以我们的技术水平,如何向宇宙间标示某颗恒星的位置呢?”
“用可定位的甚高频电磁波,这种频率应该达到或超过可见光频率,以恒星级功率发出信息。简单地说,就是让这颗恒星闪烁,使其本身变成一座宇宙灯塔。”
“这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技术能力啊。”
“哦,对不起,我没注意到您这个前提。以人类目前的技术能力,向遥远宇宙显示一颗恒星的位置相当困难,办法倒是有一个,但解读这种位置信息所需要的技术水平远高于人类,甚至……我想,也高于三体文明。”
“请说说这个办法。”
“恒星间的相对位置是一个重要信息,如果在银河系中指定一片空间区域,其中包含的恒星数量足够多,大概有几十颗就够了吧,那么这些恒星在这片三维空间的相对排列在宇宙中几乎是独一无二的,像指纹一样。”
“我有些明白了:如果把要指明的恒星与周围恒星的相对位置信息发送出去,接收者把它与星图进行对照,就确定了这颗恒星的位置。”
“是的,但事情没这么简单,接收者需要拥有整个银河系的三维模型,这个模型中包含了所有的千亿颗恒星,精确地标明它们的相对位置。这样在接收到我们发送的信息后,他们可以从这个庞大的数据库中进行检索,找到与我们发出的位置构图相匹配的那片空间。”
“这真的不容易,相当于把一个沙漠中每粒沙子的相对位置都记录下来。”
“还有更难的呢,银河系与沙漠不同,它处在运动之中,恒星间的位置在不断地发生变化,位置信息接收越晚,这种位置变化产生的误差就越大,这就需要那个数据库具有预测银河系所有千亿颗恒星位置变化的能力,理论上没问题,但实际做起来,天啊……”
“我们发送这种位置信息困难吗?”
“这倒不困难,因为我们只需掌握有限的恒星位置构图就行了,现在想想,以银河系外旋臂平均的恒星密度,有三十颗恒星的位置构图就足够了,甚至还可以更少,这只是个很小的信息量。”
“好,现在我问第三个问题:太阳系外其他带有行星的恒星,你们好像已经发现了几百颗?”
“到目前为止,五百一十二颗。”
“距太阳最近的是?”
“244J2E1,距太阳16光年。”
“我记得序号是这样定的:前面的数字代表发现的顺序,J、E、X分别代表类木行星、类地行星和其他类型的行星,字母后面的数字代表这类行星的数量。”
“是的,244J2E1表示有三颗行星,两个类木行星和一个类地行星。”
罗辑想了想,摇摇头,“太近了。再远些的呢,比如……50光年左右的?”
“187J3X1,距太阳49.5光年。”
“这个很好,你能做出这颗恒星的位置构图吗?”
“当然可以。”
“需要多长时间?需要什么帮助吗?”
“只需要一台能上网的电脑,我在这里就能做,按三十颗恒星的构图吧,今天晚上就可以给您。”
“现在是什么时候?不是晚上吗?”
“罗辑博士,我想应该是早晨吧。”
林格到隔壁的电脑室去了,罗辑又叫来了坎特和张翔,他首先对坎特表明,想请行星防御理事会尽快召开一次面壁计划听证会。
坎特说:“最近PDC的会议很多,提出申请后,您可能需要等几天。”
“那也只好等,但我真的希望尽快。另外,还有一个要求:我不去联合国,就在这里通过视频系统参加会议。”
坎特面露难色,“罗辑博士,这不太合适吧?这样级别的国际会议……这涉及对与会者的尊重问题。”
“这是计划的一部分。我以前提出的那么多稀奇古怪的要求都能得到满足,这一个不算过分吧?”
“您知道……”坎特欲言又止。
“我知道现在面壁者的地位不比从前,但我坚持这个要求。”罗辑后面的话压低声音,尽管他知道悬浮在周围的智子仍能听到,“现在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一切都与以前一样,那我去联合国也就无所谓了;但如果另一种可能出现,我现在就处于极其危险的境地,我不能冒这个险。”
罗辑又对张翔说:“这也是我找你来的原因,这里很可能成为敌人集中袭击的目标,安全保卫工作一定要加强。”
“罗老师您放心,这里处于地下两百多米,上面整个地区都戒严了,部署了反导系统,还安装了一套先进的地层检测系统,任何从地下往这个方向的隧道掘进都能被探测到,我向您保证,在安全上是万无一失的!”
两人走后,罗辑到走廊里散步,不由想起了伊甸园——他已经知道了那个地名,但仍在心里这么称呼它——湖水和雪山,他知道,自己很可能要在地下度过余生。
他看看走廊顶部的那些太阳灯,它们发出的光一点也不像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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