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做你人生中锦上添的那一朵花,我只意做与你并肩携手的一棵梓树,风雨来的时候,我们能相互遮蔽风雨。”
长安北衙禁军几经演变,如今神策军为首,御林军居其次。
一身宦官服饰的黄梓瑕,经过神策军营部,来到御林军处,求见王蕴。王蕴调回到御林军之后,很快便擢升为右统领,如今真是青云直上,春风得意。
黄梓瑕递上名纸后,便隔着营帐,看向旁边正在操练的兵士们。以为总得过得片刻王蕴才会出来,谁知王蕴很快从里面出来,将名纸递还给她:“别用杨崇古的名纸了,下次跟人说一声你叫黄梓瑕,直接进来就行。”
黄梓瑕略有诧异,不知他为何这么快。
“刚刚从神策军回来,一转身便看见你了。”他示意她与自己一起进内。军中小跟班十分机灵,早已煮好了茶,送了上来。
王蕴将室内炉火拨旺,端详着她眼下的淡淡黑影,说:“昨日那场剧变太过骇人,我也是一夜难眠。”
“我今日过来,正是为了此事,”黄梓瑕问,“鄂王……可找到了?”
王蕴摇头,说:“没有。御林军搜寻了一夜,至今也没有找到。鄂王身体孱弱人尽皆知,从那么高的台上跃入冰水之中,估计……”
他顿了顿,没有直接说出“无法生还”之类的话,只说:“从新开的御沟搜到龙首池,再到龙首渠,将士们在冰水中找了这么久,毫无踪迹。”
黄梓瑕沉吟道:“按例,宫中水道在重要关节处都有铜丝网和木栅栏相隔的,鄂王的身体应当不会被冲入龙首池中?”
“按例如此,但如今正在加紧修整新的御沟,以待元日庆典,所以也借此机会正在疏通河道和湖面,因此铜网和栅栏都撤掉了。因此……”
王蕴没有说下去,但黄梓瑕也知道他的意思,可能尸身已经随水漂出了龙首渠,那么流入浐河、灞河都有可能,甚至进入了渭河,直达黄河,便真的无处可寻了。
他换了话题,问:“你来找我,只是为了打探鄂王之事?”
黄梓瑕垂眸看着手中茶水,低声说:“其实我今日,有求而来。”
他微微眯起眼睛看她,一寸一寸地审视她的神情,许久,才笑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你这么聪明,应该知道如何才会对自己最有利。”
黄梓瑕默然抿唇,低声说:“是,然而,世间有些事,纵然明知螳臂当车,纵然万千人在前,我亦不得不往。”
茶水微涩,如鲠在喉。王蕴望着她低沉而决绝的神情,只觉得自己的气息哽在喉口,心中无数话语,却都无法说出口。
“理由呢?”他将手中茶杯轻轻放下,将自己的目光转向窗外,看着彤云密布的雪后天空,问,“他是你什么人,你又是他什么人?”
什么人,他是自己的什么人,自己又是他的什么人……
那些往事在她面前一闪而过,无数片段仿佛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没有承诺,却早已不容置疑。
黄梓瑕深吸了一口气,以低沉却平静的声音说:“他曾陪我南下成都,替我昭雪所负冤屈,更助我寻找杀害亲人的真凶,了结这一桩血案——今生今世,此恩难报。”
“今生今世……”王蕴笑着,却有些黯然,“我终究是欠缺了这样一个机会。”
黄梓瑕默然低头,没有回答。
他始终不甘心,又问:“在你上京申冤的时候,一开始,你就是准备找他的吗?黄家在这边有族人,而我……当时更是你的未婚夫,为什么你却去寻找他的帮助?”
“只是机缘巧合,张行英帮我混进仪仗队,被他发觉。”她垂下头,捧着茶杯,脖颈深深地埋下去。然而她知道,即使当时没有下决心求助李舒白,她也是不可能去找王蕴的。因为她当时的罪名,是为了情郎而杀害全家。
王蕴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两人都陷入沉默。终于还是王蕴帮她添茶,微笑着解开此时尴尬,说:“那你今日来意我可真不猜出了。”
黄梓瑕抬头看着对面神策军营,说:“之前,在太极宫时,我曾与王公公有一面之缘。蒙王公公不弃,教我如何饲养阿伽什涅,使我顺利寻回被我误放的小鱼。我想,或许我该向他致谢。”
王蕴顿时明白她的意思,便说道:“王公公身为神策军护军中尉多年,深得圣上信赖,是以求访者络绎不绝。他不胜其烦,日常并不出门,也不大到军营来,更不轻易见人。”
“正是知道如此,所以我才来找王统领,请您帮我写个字条,或许能得见他一面。”
王蕴微微皱眉,说:“王公公虽然也姓王,但并未同出一脉。满朝尽知,他与我琅邪王家,来往并不频繁,你要求见他的话,为何来找我?”
“是吗?”黄梓瑕以清澈澄净的目光望着他,声音虽轻,却带着十分肯定的口气,“然而他既一力支持王皇后,想必也会与你家相熟。至少,你是王家佼佼者,他必定会欣赏你。”
王蕴不由得笑了出来,他长得十分俊美,笑起来更是分外好看,如破晓熙阳,亦如破冰春风。他以右手撑着下巴望着她,轻笑道:“不,王公公最欣赏的,还是你。”
他忽然笑语,黄梓瑕微觉得诧异,只睁大眼睛,想知道他后面要说的话。
然而王蕴却不再说了,只起身对她说:“你稍等片刻,我马上便来。”
果然只是片刻,王蕴脱了军服,换了一身黑狐裘,与她一起出外。
“走吧,王公公住的地方,离这边不远。”
灰色的天空之中,密布的彤云越发沉重。王蕴与她各自上马,向着大明宫以北的建弼宫而去。
昨日薄雪已融,偏又重被严寒冻成冰碴,黄梓瑕自马上俯身看那拂沙的蹄子,又轻轻揉了揉它的鬃毛,以示安慰。
王蕴回头看她,见到她俯头时鬓发上沾染了几点碎冰,又很快融化了,在她的面颊上偶尔闪出一两点明亮的光。
他转头看着她脸上那点刺目的光,放缓了马缰绳,与她并排齐驱。明知道自己一抬手便能帮她擦去,可那只手就是无法伸出去。
他心中暗自涌起一股烦躁郁闷,自己也不明白为何,挥鞭催促胯下马往前疾驰。
前方建弼宫旁万木萧瑟,林中湖畔一带矮墙迤逦,门口两株柿子树,连镇宅石兽都没有。王蕴抬手遥指,说:“到了。”
黄梓瑕还以为王宗实会住在守卫森严的高墙大院之中,谁知他所住的地方居然如此简陋,不由得有些诧异。
王蕴轻叩门扉,许久才有个少年过来开了门,看见是他,懒懒地说:“这么早,公公还未起身呢……咦,她是谁?”
王蕴说道:“她是黄梓瑕。”
“哦。”他随口应着,转身便进去了。过不多久从后院出来,抓了一把松子给王蕴,说:“我们坐这聊会儿天吧,黄姑娘自己进去。”
“你去吧。”王蕴便朝黄梓瑕点一点头,与那少年靠在栏杆上,居然真的剥起松子来了。
黄梓瑕便推开门,向里面慢慢走去。
门后廊下,便是一池清水,在这样的雪天之中,依然青萍碧绿,水上甚至还有稀疏荷叶,一两枝小小菡萏钻出水面。
她踏着水面横桥,走到荷塘对面的小阁之前,看见站在那里的王宗实,一身素锦常服,清瘦修长。唯有那一双眼睛,锐利而阴沉,定在她身上时,让她悚然而惊,生出一种莫名的畏惧。
王宗实也不说话,只转身引她入内,在阁内坐下。
屋内迎面就是一个巨大的琉璃缸,缸中红色黑色的鱼来来去去,缓慢游弋着。室外天光照在琉璃与水波、鱼鳞之上,四下折射,隐隐波动,使得室内笼罩着一层诡异而美丽的光线。
地龙温暖,室内气息如春,所以王宗实只穿了一身薄锦衣。而黄梓瑕从外面的寒风中进来,顿时觉得一阵发热。王宗实示意她到屏风后解了外面的狐裘,等她出来时,发现他已在窗下小几上斟好了两杯茶,青瓷小盏中两汪碧水,小炉尚在袅袅冒着热气。
她在王宗实面前坐下,向他低头致意。
王宗实久在室中,皮肤苍白得几近透明。在粼粼的水光之下,更显出一种异样光华。黄梓瑕只觉得此人一身阴寒气息,不敢直视,只能低头抿着茶水。
听到他的声音,如冰水相激:“夔王可安好?”
黄梓瑕低声道:“很好。”
“呵,”他冷笑一声,将杯中茶轻轻放在几上,盯着她问,“然则黄姑娘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黄梓瑕平静说道:“夔王所饲阿伽什涅,近日颇为不安,所以我私自前来求教王公公,想知道如何安抚已被惊动的小鱼?”
“天气骤变,雨雪霏霏,鱼儿经不起乍暖骤寒,若有变化实属正常,”他声音轻缓,只是嗓音冰凉,毕竟带着一股难以抹除的寒意,“只要,那条鱼还乖乖待在水中,没有纵身跃出,便是平安无事。”
黄梓瑕的眼前,骤然如疾电闪过,鄂王李润自翔鸾阁跃下的那一道身影。
她知道王宗实在朝中耳目众多,何况昨晚那场惨剧,早已传遍整个京城,他自然早已知晓。她转过头,将目光在琉璃缸上扫过,望着面前水中轻快游弋的鱼儿,轻叹道:“公公明鉴,我只想知道,为何这鱼儿明明活得如此自在,却偏偏要纵身一跃?它不惜性命,又以何故殉身?”
“我未曾见过夔王的鱼,又未曾驯养过它,如何知道其中缘由?”王宗实起身走到鱼缸前,以手轻敲琉璃壁。那里面的鱼儿早纷纷聚拢在他的手指之前,看起来便如黑色的灰烬与红色的血流同时顺着他的指尖在流动一般。缸内的鱼儿被琉璃扭曲了身影,分明显出一种模糊的诡异来。
“再者,夔王的鱼,与我又有何干?”
黄梓瑕朝他微微一笑,说道:“夔王的鱼,与公公的鱼并无不同。他的鱼既已跃出,我想或许公公的鱼,也未必会一直乖乖地在鱼缸中生活着——毕竟,公公也知道如今天气不太好,怕是已经变天了。”
王宗实那双阴鸷的眼睛,微微眯成一条细线。他眯眼端详着她,一字一顿,缓缓地问:“然则,你又如何知道,我并不是让鱼儿异常的那诡异天气呢?”
“公公护持着这么多鱼,如此庞大的一个家族,我相信您一定会比较倾向于维持原有天气,而不愿有损自身所珍视的鱼群,您说……是吗?”黄梓瑕亦起身走到他身边,望着水中聚了又散的小鱼,唇角扬起一丝轻微的笑意。
王宗实以手指轻叩琉璃缸,沉吟许久。他抬头看向站在自己身前的黄梓瑕,看见她站在被水光折射后隐隐波动的光线之中,沉静而明透,如同珠玉温润生辉。
他凝视着她,那惯常的阴寒目光也似乎柔和了一些。他回身在窗前小几坐下,重又亲手给她斟了一盏茶。
黄梓瑕跪坐在他面前,低头恭恭敬敬地接过,将茶盏捧在掌心之中。
王宗实又替自己添了一盏茶,不动声色说道:“然而,我却委实不知近日气候为何如此古怪,更不知道,继此次突变之后,又会有什么鱼异常,又以什么方式异常。”
“就连公公也不知预兆吗?”黄梓瑕望着他问。
王蕴追击刺杀夔王,虽然是机密,但王宗实怎会不知情?
而王宗实面对着她的追问,却只微微一笑,在此时的隐隐水波之中,那笑意,也显得有些诡秘:“就算知道,又有何必要告知你?蕴之已经与你解除婚约,你不再是我们王家的人了。”
黄梓瑕沉吟许久才说道:“我还以为,如此时势之下,公公也会担忧自己的鱼儿被殃及。”
“会,但是我并不想托给一个外人,”他左手端着茶杯,右手支颐,缓缓说,“王家的媳妇,与夔王府宦官,两相比较,可信赖的程度,差太远了。”
黄梓瑕默然看着他,并不说话。
而他端详着她的神情,那张阴沉的面容之上,第一次露出了笑意,只是在室内波动的水光之中,略显扭曲,让她更觉阴寒。
“重新考虑与王家的婚约,我便会让你插手调查此事。”
黄梓瑕回到夔王府,已经快到午时。
她牵着那拂沙到马厩,给它添了草料和豆子,转头看见涤恶颠儿颠儿地凑过来蹭那拂沙的脖颈。
她揉揉涤恶的头,却被它凶恶地一把甩开,她顿时有点无语,轻拍了一下它的头,说:“真是的,咱们也算出生入死了,居然还一点面子都不给我。”
“它与你可有深仇大恨,怎么会轻易给你面子?”身后有人说道,“毕竟,你一大早就拉着那拂沙出去了,它正郁闷呢。”
黄梓瑕不必回头,也知道是李舒白。心里稍微涌上一丝紧张,她转头对着他微笑道:“这么说,还是我对不起它了?”
李舒白扫了那拂沙身上的泥点一眼,吩咐人将它清洗干净,然后又对黄梓瑕说道:“换身衣服,刚好用午膳。”
黄梓瑕乖乖点头,跟在他身后走了两步,终究还是心虚地解释说:“早上……我去找了王宗实王公公。”
“哦,”他平淡地说,“我如今无事一身轻,也该像你一样出去走走。”
见他不介意,她才松了一口气,又说:“我去探了探口风,王公公应该与此事无关。或许,还能成为王爷助力。”
李舒白顿了一顿,回头看她,低声说:“我们两人,向来不打交道。”
黄梓瑕以询问的眼神看着他。
他望着她清澈的眼,又长出了一口气,说:“我不愿让你为了我而担忧。”
天气严寒,他呵出的白气在空中飘散,化为虚无。
“又何须担忧呢?”黄梓瑕默然挽住他的手,轻声说,“王爷在朝多年,立身持正,毫无可指摘之处。他们实在无法拿住你的错处,也只能以神鬼之说迷惑世人,企图以此中伤王爷。但虚假妄诞之说,总有源头,我们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找到幕后黑手。”
李舒白低头望着她,摇头道:“不会仅止于此。之前在蜀地,我们曾遭遇过刺客,你觉得,如今我处于这种境地局势,正是下手的大好时机,对方会放过这个机会吗?”
黄梓瑕微微皱眉,问:“王爷的意思,他们还会……”
话音未落,他们听到旁边传来脚步声,是景翌进来,禀报说:“刚刚神策军左护军中尉王公公遣人来告知,未时将上门拜访王爷,请王爷拨冗接见。”
李舒白的目光看向黄梓瑕,黄梓瑕眨眨眼:“你们不是从不打交道吗?”
李舒白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狼狈模样:“我怎么知道?你知道他来干什么吗?”
黄梓瑕给他一个无辜的神情,表示自己真不知道他过来干什么。然而就在此时,她脑中一闪而过,想起王宗实最后对自己所说的话。
她默然低头,李舒白见她忽然安静下来,也不说什么,只缓缓握紧了她的手,说:“圣上在这么多朝廷重臣中,单单选中了与我素无瓜葛的王宗实作为说客,自然只能有一个理由。”
黄梓瑕询问地看向他。
“因为他是神策军护军中尉,如今京城之中,连兵部手中的兵都不及王宗实一半。如今京城之中敢于施压于我的,他应该是唯一一个。”
黄梓瑕当即明白过来,问:“圣上要夺你兵权?”
“嗯,北衙禁军之中,除神策军与御林军之外,便是当年由我自陇右迁来的军队组成的神武、神威军主力。而如今节制各镇节度使的南衙十六卫,原本自安史之乱后便已名存实亡,也是在我征徐州之后,与各节度使重建了番上制,于各折冲府值京的军队基础上组建的,也只有我能控制,”他微微皱眉,低声道,“所以,我虽没有私军,但确实是朝廷心腹大患。”
黄梓瑕忍不住说道:“当初你建这两支力量,增长皇室力量节制王宗实时,圣上定是支持的。”
“是,然而圣上如今选择的人,并不是我,”他默然垂下眼睫,望着自己与她紧握在一起的双手,神情微有黯然,“我何尝不知韬光养晦才是立身之道?然而皇族式微,多年来我只能在朝中锋芒毕露,处处揽事——然而看来,终究还是走错了路。”
“你没有走错。若没有你一力挽回皇家的威势,这天下又有谁能节制王宗实?顺宗、宪宗、敬宗无不丧于宦官之手,天下只知有宦官,不知有皇室,焉知前事历历,不会再重演一遍?”
因她急切的肯定,他终究沉默微笑出来,轻抚着她的头发,低低说:“要是圣上能与你一样想法,那该多好。”
王宗实过来时,身边只带了贴身的那个少年。看似轻松写意,只是一次寻常的来访。然而他坐定之后所说的第一句话,却让站在李舒白身后的黄梓瑕不由得皱起眉来。
他说:“下官此来,是圣上的意思。”
李舒白便问:“不知圣上有何吩咐?”
王宗实靠在椅背上,唇角扬起似笑非笑一丝弧度,说道:“原本此事与我无关,然而京中谁敢来轻易冒犯王爷呢?最后这个苦差事,竟落到我头上了。”
“这么说来,该是件十分要紧的事情了。”
“王爷也知道,昨日那桩事情,如今早已传遍朝野行在。此种纷纷扰扰对王爷并非好事,而要杜绝愚民之口,又绝非易事——毕竟,鄂王谴责的,可是夔王殿下秽乱朝纲,倾覆天下。”
李舒白沉默听着他的话,一言不发。
见他不接话茬,王宗实不动声色站起,向他行礼道:“如今三年戍期已到,南衙十六卫正要陆续换将,王爷若肯让朝廷节制各将,又放出神威、神武二军兵权,朝野天下定将知道王爷并无谋逆之心。那么,相信谣言定可立时平息,让村民愚夫知晓王爷忠君爱国,耿耿此心……”
“你都说是村民愚夫了,他们心中如何揣测,与本王又有何干?”李舒白脸上难得露出笑意,慢悠悠打断他的话。
王宗实的唇角也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弧度:“下官固知夔王不肯轻许。然而圣意难违,王爷如今又受千万人指摘,若依然无动于衷,怕是也不好向天下人交代吧?”
“天下万万千千的人,老少贤愚莫衷一是,本王又如何顾得过来?”李舒白依然唇角含笑道,“何况王公公想必也该知道,本王最近频遭刺杀,若连手中这些人也握不住,怕是迟早要身陷危机。世人谁不顾惜自身?本王如今无奈,也只好先负了天下人了。”
“若王爷不点头,那我也只能如此回复圣上了,”王宗实向他拱手行礼,“还有一事,鄂王案因大理寺不便涉入,因此圣上特吩咐下官与刑部协同调查,还请王爷不吝赐教,方便我等行事。”
李舒白自然知道是什么事,他也不说破,只点一下头,说:“这个自然。”
“鄂王殿下之死,与王爷是否有何关联?”
“本王也很想知道,毕竟本王与鄂王自小一起长大,兄弟感情不可谓不深,”他不动声色,脸上只露出些许遗憾的神情,“本王自认从未做过对不起鄂王的事情,谁知他竟会在死前如此散布谣言,令天下人误会本王,实在是令人不解。”
黄梓瑕听着他平淡的讲述,想着鄂王自城阙跃下那一夜他的悲恸,不由自主地便觉得感伤起来。
其实,他或许是这个世上最在乎鄂王的人了,可如今却只能以如此平淡的态度,去述说他的七弟。
王宗实微阖的眼睛在李舒白的面容上一扫,又垂了下去,问:“不知王爷最后一次与鄂王见面,是什么时候?”
“月初。”
“当时鄂王对王爷的态度,可有何异常?”
“并无。”
“王爷可以将当时的情形,与下官复述一下吗?”
“本王将陈太妃流失在外的一个手镯送还给他,他拿回去供在了母亲灵前。”
李舒白一个多余的字也不说,但回答又确实配合,让王宗实最后也只能站起身,向他行礼道:“多谢王爷。下官立即要去鄂王府,查看是否有可用证物,以尽快还王爷清白。”
李舒白略抬了一抬手,以示送客。
王宗实直起身,目光在黄梓瑕的身上一扫,那始终冰冷死板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丝淡淡笑意,说:“黄姑娘,不知那件事,你可考虑清楚了吗?”
黄梓瑕没想到他会当着李舒白的面突然问起这件事,顿时一惊,不知如何回答。
王宗实虽已有四十来岁,但他素日保养得宜,肌肤苍白如玉,此时微微笑起来,竟隐隐有王蕴那种春柳濯濯的风采。只是那一双眼睛,依然是冰冷而锋利的,令人脊背发寒:“若你考虑好了,便与我一起到鄂王府中,参与调查此事吧。”
黄梓瑕踟蹰着,目光落在李舒白的身上。
李舒白自然不知道黄梓瑕与王宗实之前谈过的话,他的目光落在黄梓瑕的身上,没有发问,黄梓瑕却已经感到心虚,只能怯懦地低头望着自己的足尖。
王宗实脸上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又呈现出来:“请王爷体谅,若黄姑娘还是您身边的小宦官,便需避嫌,自然不能涉及此案。因此她过来找我,答应会考虑与王蕴的婚事,这样她便是王家的媳妇、御林军右统领的夫人、刑部尚书的儿媳妇,身份便不需避嫌了,只要王爷允许,自然现在就能与我们一起去调查此事。”
“不必了,”李舒白将目光从黄梓瑕的身上收回,轻描淡写地说,“此事有王公公与王尚书亲自过问,夔王府还有什么担忧的?何必还要弄个小宦官在其中碍手碍脚?”
“既然如此,一切由王爷定夺。”
王宗实再次行礼,转身不疾不徐地离开。
室内只留下李舒白与黄梓瑕,李舒白抬手示意面前的位子,让她坐下。
黄梓瑕忐忑地坐在他面前,默然垂眸看着自己绞在一起的手指。她心乱如麻,又不知如何解释,正在茫然迟疑之中,终于听到李舒白问:“为什么?”
“我……并没有答应,”她赶紧解释道,“他对我说,重新考虑与王蕴的婚事,便能让我介入此案。我当时是求见他,想看看是友是敌的,又如何能一口拒绝呢?所以便敷衍地说了我会考虑的——可谁知他竟在王爷面前曲解我的话。”
“那么,你今日又为何要心血来潮,擅作主张跑去见王宗实?”李舒白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想到另一件事,又不禁嗓音也冰冷起来,“你见不到王宗实的,除非,是王蕴带你去。”
她嘴唇微动,嗫嚅着,却说不出话来。
“那你是不信我,还是质疑我的能力?难道我还要你舍身相帮?”他冷冷地问,声音隐含怒气。
黄梓瑕抿唇摇头,抬头定定地看着他,声音虽低,却终究还是解释道:“你虽一力维护,不想让风雨侵袭到我,可我无法眼睁睁看着你一个人承担一切。我不要做你人生中锦上添的那一朵花,我只意做与你并肩携手的一棵梓树,风雨来的时候,我们能相互遮蔽风雨。”
他缓缓摇头,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可纵然我一个人存活于世,面对整个世界的繁华无限,却忘不了你,又怎么办呢?”她仰望着他,轻声问,“你难道不认为,目前这样的局面,王家是我们最好的伙伴吗?”
她纤长的睫毛下,一双眼睛明亮如春日朝露,一瞬不瞬地凝望着他。那里面清清楚楚地倒映出他的身影。这一刻,他不必问也知道,她的眼中,他比身后整个人间更重要。
他只觉得心口某一根弦猛地颤了一下,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双手,想要将她紧紧拥入怀中,此生此世,再也不要与她分离。
可,她是风中的轻烟,温泉上的雪花,柔弱易摧的幽兰。
轻轻一触,便会烟消云散,柔弱如此。
那一日,王蕴对他说过的话,在他的耳边隐隐回响——
“王爷下一步准备如何打算?可曾想过黄梓瑕在您身边,会遇到什么事情?您觉得自己真能在这样的局势下,护得她安然周全?固然王爷天纵英才,运筹帷幄,然而在家国之前,人命如同草芥,何况只是区区一个失怙少女。有时候,毫厘之差,或许便会折损一丛幽兰。”
他这一生中,从未曾保护过什么人。数年来风雨,他身边的人,死伤无数,所有一切都是寻常,可如今,那些暗杀、刺客、毒药、机括、摄魂……都有可能在她的身上一一出现。
即使她名满天下,聪慧无比,可她依然只是纤细柔弱的十七岁少女。纵然她想做一株枝繁叶茂的梓树,又如何能抵得过雷霆震怒,天火烧焚?
他终究还是将自己的脸转开了,避开她春露般清澈的一双眼睛,起身走到门前,望着庭前松柏。
他们都没发觉,外面的雪已经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阴沉的天空,鹅毛大雪,不管不顾地往下落,铺了一地碎玉。
他望着外面的大雪,忽然开口,沉声说:“你走吧。”
黄梓瑕慢慢地站了起来,有点恍惚地问:“什么?”
“若你为了我而去向王家求助,那么即使帮到了我,又有什么意义?你以为这是在帮我,其实却是让我成为他人笑柄,”他的目光定在那些大雪之上,眼看着整个庭院铺出一片雪白来,“我向王家施压,终于换得你自由,你如今为何又要毁了我的计划,横生枝节?”
“可我觉得,我们如今面对的力量之强大,已经超乎了我们的想象。所以,为了我们都能全身而退,就算用了你不齿的手段,就算与王宗实、王蕴合作,就算会对不起王家,我都会愿意去做,而且,我会做得很好!”她按住因为激动而微微起伏的胸口,强迫自己的呼吸平静下来,“因为我相信,这样对王家、对你、对我,都是最好的选择。就算用了些手段,但只要最后到达了我们想要达到的彼方,不就是一个最好的选择吗?”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李舒白的声音低沉而疏离,听起来有着冰冷的意味:“我唯一需要你做的,就是离开。你在这里,反而成了我的软肋。”
“为何觉得我会成为你的软肋?只要你愿意,我也能伴你驰骋,追上你的步伐,”她轻咬下唇说道,“你不用故意激我,我也不会成为你的负累。”
他长出了一口气,看着外界的风雪。屋檐隔绝了纷飞霜雪,却无法抑制寒意侵袭。
“我说了,你走吧,”他转回身,走到案前,铺开了一张白纸,以玉尺镇住,“京城寒冬,气候恶劣。但如今南诏还是遍地花开,气候如春。那边的驻军都是信得过的人,你可以拿着我的信与夔王府令信南下先去赏花,再等我归来。”
黄梓瑕一言不发,只将玉尺一把推开。白纸顿时卷拢,令他无法下笔。
他却只看了她一眼,默不作声再次以玉尺将纸铺平,淡淡说道:“蜀地也好,江南也好,甚至陇右也行,你喜欢哪里?”
“不要赶我走,”她手按在案上,声音微颤,“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我们都平安。”
他将手中笔搁下,直视着她:“梓瑕,你以为他们会不知道,你是打击我最好的办法?如今我送走你,是为你好,也是为我好。所以,你一定要尽早离开。”
“没有解开鄂王这个案件,我不会离开,”她摇着头,目光坚定地凝视着他,“只要我得到王宗实的允许,参与查探这个案件,我就一定能解开鄂王消失之谜,也能帮你洗清污名,更能知道符咒和小红鱼的究竟!”
“不可能。我不会让你涉险。”他一口断绝了她所有的可能。
“为什么?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那可笑的自尊心?”黄梓瑕见他如此坚持,心口怒火上涌,不由得抓起桌上玉尺,狠狠拍在他的纸边。谁知玉尺薄脆,被她一拍之下,顿时断为两截。而断掉的上半截直接飞出去,在地砖之上顿时摔成粉碎,清脆的断响在殿内骤然响起。
这尖锐的一声,仿佛在他们的心口也划出一道尖锐的口子。李舒白丢开笔,冷冷问:“可笑的自尊心?”
“没错,就是你所谓的男人尊严,觉得好像接受了我的帮助,自己就没有了面子一样!你这样偏责于我,就能对如今的局势有帮助吗?”黄梓瑕用力地呼吸着,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难道你不明白,我只是想为你做点什么?”
他冷笑道:“无须你为我做什么。若你肯乖乖听从我的话,听话地待在成都、待在府中,我倒不必有如今这样的麻烦。”
她不敢置信,不敢相信他会如此迁怒于自己。她摇着头,缓缓退了一步,颤声问:“你的意思……这一切麻烦,是我引来的?”
李舒白见她脸色苍白,唇色青紫,也不知是天气太冷,还是情绪太过悲怆所致。他虽然聪明绝世,可毕竟不了解女子,所以也不知如何应对。见她神情如此,只觉得心口剧痛,但又不得不硬起心肠,说:“梓瑕,人贵自知,不要让我后悔遇见你。”
黄梓瑕的脸上浮起一层惨淡笑意,喃喃问:“所以,连我们相识一场,也要变成错误了吗?”
李舒白摇头,只说:“你去收拾一下,待雪停之后便前往南诏吧。”
“好……我会离开你。”她最后丢下这一句,没有回头看他一眼,便出了门,径自穿过庭中纷纷扬扬的大雪,向着外面走去。
头也不回,快步穿过庭院,几乎是在奔离。
李舒白抬头看着她踏雪而去,只觉得心中万千杂乱思绪,抬笔只写了两个字,便觉无法下笔。
他叹了一口气,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她走过的脚印痕迹早已被雪覆盖,松柏已经只剩了形状,下面青翠颜色丝毫未能泄露。整个庭中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与他的心一样空荡无凭。
黄梓瑕快步穿过重重庭院,向着大门奔去。
眼睛灼热滚烫,里面的东西已经无法再存蓄,扑簌簌地滑落下来。
风冷刺骨,她却仿佛完全没感觉到,疾步走过三重门庭,九转回廊。
眼前的景物,在风雪之中只剩下模糊一片。她心里只想着自己丢给他的最后一句话,一步步走去。
雪下得极大,小宦官卢云中坐在夔王府的门房之中,正烤着火炉剥花生,看见风雪中她从回廊后出来,不由得大惊。他赶紧站起来,拉着她到火炉边,看着她冻得青紫的脸色,顿脚说道:“哎哟,好歹披个斗篷啊!你要是冻着了,我们王爷那边可不好交代!”
她木然低头,说:“不用交代了。”
“啊?”卢云中不解地看着她。
“我有急事,必须得走了。”她抬手在腕上,扣住那条穿系红豆的金丝,想要将它取下。然而在火光映照下,她望着这两点如血的红豆,又怔怔发了一会儿呆,终于还是垂下了手,任由它滑落在自己的手腕之上。
卢云中赶紧问:“这么大雪天你去哪儿?叫马车送你呀!”
她摇了摇头,只看着前方街道问:“王公公走了?”
“刚走,和你正是前后脚呢。”卢云中看着雪上尚且留存的车辙痕迹说道。
黄梓瑕再也不说什么,起身跑下台阶。卢云中吓了一跳,还在后面叫她,她却已经加快脚步,消失在了风雪之中。
他张大嘴巴,怔怔看了一会儿,一阵冷风吹来,他打了两个喷嚏,赶紧回头,跑回火炉边继续烤火去了。
缟素长安,一片苍茫。
黄梓瑕在肆乱风雪之中,循着王宗实车马痕迹,艰难走出永嘉坊。
雪下得虽大,但毕竟王宗实过去不远,而车马一直朝北,然后痕迹便断在了兴宁坊安国寺门前。
安国寺原名清禅寺,是会昌六年才改的名字,她小时候在长安,老人们还在称呼它的旧名。如今这么大的雪,马蹄和车轮必定打滑,他们必定要进内避雪去的。
她便也走到寺门口,顾不得拂去衣上雪花,用力拍着紧闭的寺门。里面传来起落很快的奔跑步伐,她知道这必定不是僧人的,而该是神策军或御林军的——王宗实与王蕴一起到来,各自带领了一队人马。
大雪纷飞,刺骨寒冷,她本就气血有亏,此时又在雪中跑得太过剧烈,靠在门上,觉得眼前发黑,身体虚弱无比,双脚根本无法再支撑自己站下去。
她慢慢顺着门滑下,坐倒在地上,抱住自己的膝盖。她的右手紧抓着自己的左手腕,摸到了那条金丝之上,正偎依在一起的两颗红豆。
光滑,温暖,轻轻贴在一起。
就算她用手指拨开了,它们依然不屈不挠地滑落在一起,无论另一颗在哪里,只要轻轻一点力量,它们就会顺着中间的圆,向着对方紧紧靠拢,难以离分。
而就在刚刚,她对送这两颗红豆的人说,我会离开你。
她抬起手,捂住自己的脸,大颗的眼泪涌出她的眼眶,咸涩冰凉,滴滴坠地。她全身发抖,冻得面色青紫,只能无力蜷缩着,以冰凉的手抱住自己的身子。
大门打开,脚步声中,有人疾步向前,一件尚带着体温的黑狐裘,轻轻地拥住她颤抖不已的身体。一双温暖宽厚的手,握住了她冰凉僵硬的手。
她茫然地陷入突如其来的温暖之中,抬头看向面前人。
王蕴在她面前弯下腰,递给她一块雪白柔软的丝帕。
他脱了外衣给她,只穿着玄黑色圆领夹衫,黑衣上以银线绣了隐约的麒麟纹路,落了一两点细雪,更显出他身上那种晋人乌衣子弟的风华。
她嘴唇微微动了动,喉口艰涩,即使再努力,却也说不出任何字。眼前漫漫黑翳涌上来,她只觉得一阵晕眩,抓着他手中的丝帕,喃喃地说:“他……他不信我……”
王蕴拥紧她,低声问:“怎么回事?”
她惨淡的脸上,一双眼睛光彩俱无,还没等再吐出第二个字,便一时失去了意识。
胸臆那口气一松懈,黑暗彻底淹没了她。
等到她醒转,已经在王蕴的怀中。
他抱着她大步穿过走廊,进了室内。
这里是知客僧备下的禅房,装饰简单,一几一榻而已。屋内烧着旺盛的炉火,火上煮着一壶正在沸腾的热茶。
她全身都虚脱了,毫无力气,任由王蕴将她放在榻上,又移了火炉过来,将火拨旺。见她不言不语,只睁着一双茫然的眼睛盯着自己,他便又给她倒了一碗热烫的茶。
她偎在温暖的炉边,将热茶捧在掌中,烫烫的温度渐渐传遍了全身,才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复苏融化,重新在体内流动起来。
刚刚侵蚀着她、仿佛要将她埋葬的风雪,明明还在外面肆虐,却已然恍如隔世。
她这才发现,之前他递给她的丝帕,还在自己的手中。她慢慢地以那条丝帕捂住了自己的双眼,那带着他体温的丝锦温暖包容,仿佛在这样的雪天之中,他带着一个春日艳阳来到,柔软地笼罩住她。世间严寒被他逼退在千万里之外,而他就是那融化了冰雪的暖阳,在她面前灼灼升起。
他扶着她躺下,为她拉拢盖在身上的狐裘,声音低沉而柔和:“我随王公公而来,走得慢了一点,被风雪困在庙中,却想不到,你也会在此时到来。”
黄梓瑕转头看着他的微笑面容,双唇微颤,想说什么,却又喉口哽住,无法出口。
王蕴以那双温柔的眼睛望着她:“这么坏的天气,怎么孤身一人在外面?也不多穿点衣服,可要冻坏的。”
黄梓瑕默然低头,他的温存触痛了她心里最柔软的一处伤口,让她的眼睛忍不住湿润,一层水汽立即蒙住了面前的一切。
她艰难地,如同呢喃般在喉口发出一点细微声响:“因与你的婚事,我们起争执了……我如今这样,已经……回不去了。”
那个他是谁,她没有说,他也不问,只给她加了半盏热茶,递到她的手上。
他用那双温柔的眼睛凝视着她,轻声说:“在给你写解婚书的时候,我曾想过,这世上有两种夫妻。一种是情深缘浅,纵然恩爱非常,情根深种,可终究不能相守白头——就如我,我愿守着当年婚约,一世与你厮守,但你喜欢了别人,与我并无连理之缘……我亦无可奈何。”
黄梓瑕听到他“喜欢了别人”一句,心中只觉一阵苦涩翻涌而起,不知他所指的,究竟是谁。
世事命运,无法预测。她的心曾付给禹宣,也曾托给李舒白,然而曾身为她未婚夫的王蕴,本该是她在这世上唯一能爱的人,却始终没有缘分。
王蕴见她始终低头沉默,缓缓又说:“还有一种,便是情浅缘深。我眼见众多亲戚朋友便是如此。夫妻二人同床异梦,各怀心腹,一世夫妻亦不曾有过半分情意,最后落得一对怨侣相伴终身,纵然生同寝死同穴,究竟又有何趣?而——你若嫁给了我,会不会亦是如此?”
黄梓瑕只觉心中大恸。她想着王宗实问她的话,关于重新考虑与王家的婚约;她想起李舒白最后的话,她将会成为他的累赘……
其实,她心里明明白白地知道,他赶她走,只是为了不拖累她,是为了不让自己身边的危局影响到她。
所以,她才更要离开他。哪怕他不赞成,她也要朝着心中所想而去。就算是此时以苦肉计接近王蕴,就算是欺瞒哄骗面前对她如此温柔包容的人,就算她恶心厌弃这样的自己,可只要能借助王家,接近那个案子,无论什么,她都会义无反顾。
“所以当时,我给你那一张解婚书,让自己放开你,宁可落得我情深缘浅,也不愿让你情浅缘深。可如今,我觉得自己,似乎是错了……”
王蕴一直低沉温柔的声音,此时终于因为难以抑制的情绪,微微颤抖起来:“梓瑕,我如此珍爱你,你却被别人一再伤害,让我,真不甘心!”
他轻颤如呢喃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回荡,让黄梓瑕含在眼中的泪,又开始涌了出来。
她恍惚茫然地抬头,隔着泪水看着面前这个清逸秀挺的男子。他本是她命中注定携手共度的人,有着春风般温柔和煦的气息。她一步步走下去,命运的波澜终究将她推向了与他越来越远的地方。而错过他,究竟会不会成为她一生中最大的遗憾?
而他的声音,在她耳边轻轻响起:“现在,我后悔了。我想,与其让你去经历悲哀痛苦,还不如让我任性妄为,一意将你留在自己身边,至少永远不会,有让你孤身被风雪侵袭的那一日。”
因他这一言,黄梓瑕茫然失措地以右手握住自己的左手腕,无法控制地握着那条金丝红豆,握着这圆润如珠、殷红如血的相思子,含在眼中的泪,终于无法控制地滑落下来。
而他抬手帮她擦去脸上的泪水,低声问:“你能否给我一个挽回的机会,将那封解婚书,还给我?”
她捂着自己的面容,不敢抬头,不敢看他饱含深情的目光,不敢听他温柔的话语。她在心里暗自怨恨着:黄梓瑕,你何其幸运,能得到这样一个人的关爱;而你,又何其残忍,还准备以此为契机,骗取王家的帮助。
见她只是将自己的面容埋在手中,身子微微颤抖,什么话也不说。王蕴便也不再说话,只将她的肩膀轻轻搂住,让她偎依在自己的肩上。
许久许久,他才听到她轻轻地“嗯”了一声,似乎是答应,又似乎只是呼吸不顺畅的,一点轻微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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