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一顿简略的午饭之后,罗飞把慕剑云送回了警校,随后自己也回到了刑警队。尹剑似乎正在等他,一见他便迎上来说道:“罗队,你回来啦,刚才宋局长找你呢。”
罗飞忙问:“什么事?”
“他没说。他就是打了个电话下来,问你在不在。”
“多少时间了?”
“也就十来分钟吧。”
“那我过去看看。”罗飞转身又往楼上的局长办公室快步而去。到了门口,却见门是虚掩着的,罗飞便伸手敲了两声。
“请进。”屋内人发出洪亮有力的回应,正是宋局长的声音。
罗飞推门而入,却见宋局长站在衣帽架前面整理着自己的服饰,好像是要出门的样子。
罗飞走上前打了个招呼:“宋局长,您刚才找我?”
“对。我打了个电话,小尹说你不在。”
罗飞有些奇怪:“您怎么不打我的手机?”
“我知道你去查Eumenides的案子了,就没有打扰你。”宋局长解释说,“你是‘四一八’专案组的组长,这个案子影响又那么大,我不想让你分心啊。”
罗飞点点头,他能感受到领导的期待,肩头的压力似乎又重了几分。
“你那边情况怎么样?”宋局长扣好了脖颈下面的最后一颗警服扣子,转过头来问道。
罗飞简略地回答说:“已经追踪到了一些线索。”
“好。”宋局长露出一丝笑容,又道,“有时间我再听你的详细汇报,现在你先和我到看守所走一趟吧。”
“看守所?去干什么?”罗飞有些不明所以,他可是刚从那边回来的呢。
“是这样的,”宋局长完全转过身体,正面着罗飞说道,“龙宇集团和高德森的那起案子,我想亲自接过问一下。往后的具体工作则让治安大队来接手。你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Eumenides身上吧。”
罗飞“哦”了一声,没有表示异议。那起案子的事实比较清楚,阿华也交代得很彻底,本身并没什么难度。虽然豹头一直抵死了不开口,不过这也没什么,一切有证据说话,那家伙即便是零口供也无法逃脱应有的惩罚。现在把这案子交出去,罗飞应该能够放心,而且他也确实需要腾出手来专心对付Eumenides。
“我刚才找你也就是这事,你回来的倒是时候,要不然我就自己过去了。”宋局长一边迈步向屋外走去,一边招呼着罗飞,“走吧,你也过去把相关的工作交接一下,到了现场,还会有一个大大的意外给你。”
“意外?”罗飞忍不住要追问,“是什么?”
宋局长却像要卖个关子似的,他扫了罗飞一眼,只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罗飞也不是饶舌的人,便不多问,只管跟上领导的步伐。两人出了办公楼,却见宋局长的专车正在楼前等待。罗飞本想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去,到了近前才发现那里已经坐了一个人。
“呦,罗队,回来了啊?”那人主动向罗飞打着招呼。罗飞认识对方,原来是治安队的队长石建军。他便客气地回了个礼,然后和宋局长一块儿钻进了后排车厢。
宋局长甫一落座便问道:“建军啊,我交给你的文件都带好了吧?”
石建军拿着个档案袋晃了晃,说:“您就放心吧。”罗飞看到那袋口贴着封条,正面还印着两个硕大的红字:绝密。
宋局长点点头,命令司机说:“开车吧。”汽车随即发动,驶上了前往看守所之路。
罗飞坐在石建军身后,他想了一会儿,却想不出那袋子里会是什么样的绝密文件,只依稀感觉那应该和宋局长所说的“意外”有关。不过他也没有多问,因为他知道,到了看守所之后,相关的谜底自然都会揭开。
下午三点五十二分。
省城看守所内。
阿华独坐在监舍门口,同屋其他的在押舍友都远远地躲到里屋,不敢去招惹他。
省城江湖谁没有听闻过“阿华”这两个字的威名?而百闻不如一见,当这个传说中的人物真的出现在一干人面前的时候,大家才真正感受到这个人的可怕之处。
手铐、脚镣,这样的重型械具揭示此人的生命已经进入了倒计时。但在这个人眼中却从未流露出一丝的留恋和恐惧。
最初的时候,他喜欢静静地坐在监舍的角落里,大部分时间都在看着窗外,眼神平淡如水,像是一个临睡前安静的孩子。但若有舍友们的闲聊或玩闹打扰了他,这人便会突然转过头来,用目光扫视众人。那是一种截然不同的眼神,像两道锥子似的,直叫人不寒而栗。于是所有声响和异动都会瞬间止歇,如同被极度的寒流冰封住一般。
“我的妈唉,这家伙用眼睛都可以杀人!”这是盗窃惯犯赵老六私下里发出的感慨,这感慨听起来夸张,但却表达出了众人真实的心声。
而自从今天中午被提审之后,那双眼睛就不仅仅能杀人了,几乎是要吃人。那眼球中泛满了血丝,像是通红炽热的火焰,随时要吞噬目光触及的一切。眼睛的主人也不再安居于监舍角落,而是守在门口。他的头颅略略向左侧歪着,维系着十五度左右的角度。在他视线对面的是另外一个监舍,而在那里竟也有一个人一直站在门口。
那人环睛卷发,像极了一头雄壮的豹子。在整个看守所里,素来只有他敢于和阿华对视,现在更是如此。
不过与阿华那喷薄欲出的愤怒不同,那人的眼中更多的却是历经沧桑般的感慨。他的目光中似乎藏着太多太多的故事,既想向对方倾诉但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两人的对视已足足持续了两个多小时,直到看守所的管教将这一幕打断。
“饶东华,提审!”一个管教扯着嗓子喊道,另外一个管教则掏钥匙打开了号房的铁门。
“刚审过,又审什么?”阿华的个子比那两个管教都高,说话时带着种居高临下的傲然态度。
“有什么好废话的?”管教不耐烦地催促着,见阿华懒得动弹的样子,只好又补充了一句,“这次有大领导过来!”
大领导?阿华淡淡一笑,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邓总在世的时候,自己接触过的“大领导”也不少,那时候他们想要进龙宇大厦见邓总一面,都得经过自己的安排。不过这些往事又何必对眼前的小角色说起?
阿华昂着头踱出了监舍。那两个管教一前一后地夹着他,一行三人便沿着监舍走廊而去。不过带路的管教并没有直接向外走,他兜了半个圈子后,竟将队伍带到了豹头所在的监舍外。
“钱要彬,提审!”管教例行公事般地又嚷了一声。而当另一个管教去开门的时候,他肯定没注意到身后阿华那令人恐惧的眼神。
铁门打开的一刻,豹头还没来得及迈步,阿华的身影已经扑了进来。他奋力举起手上的镣铐,向着豹头的脑袋由下至上地抡了过去。这一下正中对方的下巴,只听“扑”的一声闷响,豹头被打得往后退了一步,随即又趔趄摔倒。
“干什么呢?!”两个管教双双上前,掏出警棍架着阿华的脖子,将后者逼退。那边豹头挣扎着爬起来,下巴处红肿一片。饶是他孔武强壮,在阿华愤怒的一击下,也难免有伤筋动骨之虞。
阿华的身体被管教们制住,眼神却仍在盯着豹头。见对方站起来了,他便啐出一口唾沫,咒骂道:“我他妈的瞎了眼,居然认你做兄弟!”
豹头用手扶着下颏儿伤处,苦笑道:“华哥,我确实欠你的,所以我才不躲你这一下。”
“那又怎么样?”阿华毫不领情,“你这个见利忘义的小人,你就是死在我面前,我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面对阿华难遏的怒火,豹头竟往上走了一步。他迎着对方的目光,郑重其事地说道:“你错了,我并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你不是?”阿华怒极反笑,“那你是什么?一个为了利益便可以去残害兄弟的家伙,你到底是什么?!”
“你错了,我在江湖拼杀了十年,落得一身伤痕,每日与孤独为伴。我从来不是为了什么利益,我只是在坚持自己的信仰!”在说话的同时,豹头的身躯渐渐挺直起来。
阿华冷冷地看着他:“那我真想知道,你的所谓信仰到底是什么?”
“你很快就会知道的。”豹头凝视着阿华,淡淡说道。
十分钟之后,这两人被双双带到了提审室内。一众提审警官早已在那里等待着他们。
阿华看到居中坐着的“大领导”,他认得那正是省城公安局的宋局长。宋局长的两侧各坐着一名中年警官,对这二人阿华也不陌生,一个是刑警队的罗飞队长,一个是治安队的石建军队长。
另有一人以主人姿态陪坐在外围,却是看守所的田所长。
阿华心中暗道:这架势还真不小。不过他也没什么可怵的,大咧咧地往审讯椅上一坐,静观其变。
那边豹头也坐在了另外一张椅子上。他先是看了罗飞一眼,然后目光便停留在宋局长身上,表面上看起来神色平静,但闪烁的眼神却掩饰不住内心的波澜。
罗飞这时把身体往宋局长那边凑了凑,压低声音道:“是不是先把这两人分开?”他心想宋局长虽然公务繁忙,但基本的审讯程序应该懂吧,哪有把两个嫌疑人同时押过来会审的道理?
宋局长抬起右手摇了摇:“不用了,你先介绍一下大概的情况吧。”
罗飞只好遵命,他先指着阿华道:“这是犯罪嫌疑人饶东华,邓骅生前的贴身保镖。其涉嫌去年十一月间在龙宇大厦发生的密室双尸案,以及上周的纵火案。目前他对这两起案子供认不讳,相关的笔录卷宗我整理一下,最快明天就可以转交。”
宋局长看着阿华缓缓地点着头,然后又颇为感慨地叹道:“龙宇大厦……凶宅啊。”
确实,从邓骅到林恒干、蒙方亮,再到高德森,这些曾经掌控或是企图入主龙宇大厦的人,竟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纷纷死于非命,这究竟是这幢大厦的悲哀,还是这些江湖客的悲哀呢?
罗飞交代完阿华之后,便把手指转向豹头:“这个犯罪嫌疑人名叫钱要彬,此前是邓骅手下的打手,后来又投靠高德森,他涉嫌制造了发生在城里水乡小区的公寓爆炸案。我们对他审讯了好几次,他一直不肯开口。不过警方已经掌握了相当的证人证物,足以坐实他的罪名。”
听到罗飞的这番话语,豹头忽然“嘿”地干笑了一声,脸上的表情古怪得很。而坐在他正对面的宋局长则伸手轻缓地抚着桌面,目光凝重,不知在想些什么。
罗飞感觉到气氛有些怪异,却又不明就里。而审讯席上的其他人也都在看着宋局长,等待着后者的指示。
终于,宋局长抬起食指在桌面上重重一敲,同时把头转向左侧说道:“建军,你把文件打开吧。”
石建军答应一声,他举起先前那个档案袋先不急着打开,而是冲众人展示着说道:“这份档案封存于一九九二年,封条保存完好,请大家查看核实。”
宋局长把档案接过来看了看,然后又传给罗飞:“大家都看看吧。”
罗飞便认真地看着那封条,确实完好无损,封条上用红笔写着一行大字:A市公安局封,一九九二年九月三日。
罗飞看完后继续把档案袋传给田所长,后者毕竟不是一个系统内的,他只是走马观花地一览,便又扔回给石建军道:“没问题,开封吧。”
石建军扯住封条下露出的拆封线头,轻轻一拉,封条从中被横切成了两片,档案袋的袋口亦随之敞开。石建军将封存在其中的一叠文件取出来,交到了宋局长手中。
不远处的豹头紧盯着众人的一举一动,当看到文件被取出的时候,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探向前方,像是被什么东西牵住了神经。
罗飞注意到豹头的异常举动,心中疑窦更生。坐在豹头旁边的阿华此刻也皱起了眉头,他隐隐感觉到这次提审恐怕不像自己预想中的那么简单。
宋局长这时从文件中抽出一页,交给石建军说:“你先把这份履历念一念。”
“姓名:钱要彬……”石建军刚念了个开头便忍不住停下来,他用诧异的眼神看着围栏后的豹头,然后又看看履历上的照片。虽然时光已流逝十年有余,但还是看出豹头正是这份履历的主人,只是照片上的那个小伙子剃着一头短寸,发型与如今的这个在押嫌犯截然不同。
不光是石建军,几乎所有的人在听闻这个名字后,都把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在豹头身上,只有宋局长心知内情,安坐如山。
石建军定了定神,继续往下念道:“……性别:男;民族:汉;出生日期:一九七一年五月十三日;学历:初中;政治面貌:党员。
“一九八七年九月毕业于A市第三中学,同年十一月入伍,服役于XX军区特种大队。
“一九九二年八月转业,参与执行A市公安局‘收割行动’。”
这份履历到此便戛然而止,虽然行文简单,但字句间已透露出惊人的信息。
“你小子是警察?”阿华瞪起眼睛,用难以置信的口吻问道。
豹头没有回答,他挺起胸膛,身体坐得笔直,似乎想用这样的气质与自己多年来的江湖形象划清界限。
在场的其他人也都听明白了:这个名叫钱要彬的嫌疑人早在十一年前便已是警方的一员。而他此后却浪迹江湖,其履历也被封存在绝密档案中,这一切恐怕都和文末提到的“收割行动”有关。这到底是一次什么样的行动?为什么要让一个特种兵出身的警员潜伏于黑道逾十年之久?
宋局长选择了一种最直观的方式来解开众人的困惑。他从那叠文件中又挑出两页来递给石建军:“把这两份也念一下。”
石建军接过来,首先念的一页是:“省公安厅关于同意A市公安局展开‘收割行动’的批文——经省公安厅党委会讨论决定,现同意A市公安局按计划展开‘收割行动’。行动由A市公安局肖华局长任总指挥,协调各小组工作。对于打入邓骅涉黑集团内部的人选,务必不要选用本市在编的公安干警,可考虑从兄弟单位借调。无论如何,要严格做好保密工作,确保潜伏同志的生命安全。XX省公安厅一九九二年七月二十六日。”
接下来翻过一页,第二页的内容是:“XX军区特种大队关于钱要彬同志转业情况的说明——钱要彬同志自一九八七年十一月入伍,于我队服役。其间业务素质过硬,政治立场坚定,是我队重点培养的优秀战士。一九九二年八月,我队接到XX省A市公安局来函,希望借调钱要彬同志回地方参与警方的特殊任务。经大队讨论,军区领导批准,钱要彬同志的转业手续已经办妥,人事关系转入A市公安局。因警方任务需要,对外宣称钱要彬同志因违反军纪被清除出队,公开的人事档案打回原籍。此函作为日后的证明文件,留A市公安局妥善保存。XX军区特种大队一九九二年八月十七日。”
这两份文件一念,情况便更加明了。阿华瞪圆了眼睛盯着豹头,心中纠结一团,难辨滋味。他先前只恨对方见利忘义,现在才知道,原来豹头自始至终就是为了摧毁龙宇集团而来,难道这就是对方所说的“十年来一直坚持的信仰”?
一时之间,阿华不知道该怎样去认识眼前这个相处了十年的兄弟。他憋了半天,只从牙缝里干干地挤出几个字来:“好,很好……”
不知是身份披露的缘故,还是受到阿华的情绪感染,豹头的眼角隐隐泛起些泪光。他转过头来涩咽道:“阿华,你我各司其职……希望你不要恨我。”
阿华只是苦笑,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关于钱要彬同志的情况,大家现在都了解了吧?”对面的宋局长环视了审讯席一圈,最后把目光停留在田所长身上。
田所长会意,连忙吩咐那两个押送管教:“快把钱警官放开。”
管教们不敢怠慢,掏出钥匙给豹头下了械具。其中一人还低声打起招呼:“钱警官,这些天多有得罪,不好意思了。”
豹头摇摇头,表示不碍事。然后他慢慢站起身,跟着管教向栅栏外走去。
宋局长这时也起身离席,向着铁门处迎去,其余众人自然都跟在他的身后。当豹头走出铁门的一刹那,宋局长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抑扬顿挫地说道:“钱要彬同志,这些年你辛苦了!你受委屈了!”
钱要彬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有满腔的话语要说,但此刻的心情又让他实在难以用语言来表达。
“来,你先坐下,我还有一个文件要宣读。”宋局长一边说一边拉着钱要彬的手,让他去坐自己居中的那个座位,钱要彬忙不迭推辞:“不不,宋局长,您先坐!”
“噫,今天我们都是为你而来,你不坐,我们谁也不坐!”宋局长不由分说把钱要彬按在座位上。他自己则站在席前。剩下石建军罗飞等人心知少一个座位,现在这情况谁也不合适先坐,便齐刷刷站了一片,场面颇有些滑稽。
宋局长拿过自己的黑色公文包,从里面摸出一份文件,大声宣读起来:“任命书——经A市公安局党委会讨论,省公安厅人事处批复,现任命钱要彬同志为A市公安局治安大队副大队长。即日上任。A市公安局二〇〇三年十月十一日。”
钱要彬在宋局长开始宣读的时候便已站起来,听完全文后他立刻“啪”地敬了一个礼,动作苍劲有力。
“好啊。”宋局长拍着钱要彬的肩膀赞叹道,“当年我就说过,你是我见到过的人里面,敬礼敬得最标准的。现在比以前,还是一点不差。”
钱要彬接过任命书收好,宋局长把他拉到石建军面前,介绍说:“这是治安大队现任的石建军队长,你们要好好合作,把‘收割计划’的扫尾处理干净。”
“您就放心吧。”石建军主动抢上来和钱要彬热情握手。
宋局长又指向不远处的罗飞,半开玩笑般对钱要彬说道,“这个就不用我介绍了吧?你们也算是老相识了。”
钱要彬转过身来,在与罗飞目光接触的刹那,两人似乎都有些尴尬。片刻之后,钱要彬主动打了声招呼:“罗队长,以前多有误会……”
罗飞“嘿”了一声,但终于还是迎上去,与对方把手握在了一起。宋局长看在眼里,微笑点头。
但有人却偏要打破这番美好的气氛。
“豹头!”一声呼喊将钱要彬的身份又推回到十年的风雨岁月。这声音如此熟悉,他不用看也知道,喊自己的人正是阿华。
“你是警察,我们各司其职,我怪不了你背叛邓总,背叛兄弟——这话不错!”阿华昂起头,忽又语调一转道,“不过有句话,我不但要问你,也要问问今天在场的各位警官!”
众人听阿华说得郑重,便纷纷转过头来看着他,静待下文。
阿华恨恨地眯着眼睛,咬牙道:“明明的那笔账,该怎么算?”
钱要彬铁青着脸,一时无言。片刻的沉寂之后,田所长首先反应过来,冲阿华大声喝道:“闭嘴!你看清楚了,这是治安大队的钱队长,不再是你手下的马仔,你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
“是,我没资格!”阿华先是冷笑,忽而又放肆地大笑起来,而他的目光也在大笑中转换方向,他用蔑然的态度扫视众人,似乎那些人才是受他审讯的囚徒。最终,那目光又长久地停留在罗飞脸上。
罗飞有种被灼烧的感觉,竟不由自主地低头躲避着对方。而他与钱要彬紧握着的手也在不知不觉中松了开来……
十月十三日,上午九点整。
罗飞如约来到了宋局长的办公室,将整理好的案卷资料以及相关的笔录、证据等都交给了对方。龙宇集团和高德森集团涉黑争斗的案子从此将由宋局长领导下的治安大队来接管,而罗飞则可腾出手来专心应付重出江湖的Eumenides。
罗飞作了些简短的汇报,然后便要起身离去。宋局长却叫住了他:“你等一下。”
“嗯?”罗飞重又坐好,“您还有事?”
宋局长把宽厚的身体靠向椅背,说:“我没事,但你应该有事。”
罗飞的目光闪动了两下,最终却转头看向窗外,什么也没有说。
宋局长默然看了罗飞片刻,又道:“你心里有很多疑问,为什么不提出来?”
罗飞把目光转回,苦笑道:“我不想知道,因为我恐怕无法面对那些答案。”
宋局长点点头,表示理解:“你在我手下的时间不算长,还不到一年吧?但我对你还是比较了解的。你的优点很明显,软肋也同样明显。所以我才把你从这个案子里面撤出来,因为有些事情你确实处理不了。”
罗飞叹了口气,又问:“我可以走了吗?”
“不。”宋局长却再次阻止了他,“我必须解开你心中的那些疑问。”
罗飞“嘿”了一声,他无辜地看着自己的领导,不知对方为何要如此为难自己。
“我以前也想要瞒着你。”宋局长抬起右手冲对方指了指,“可事实证明,这是一个非常愚蠢的想法,导致的结果就是你彻底破坏了我的计划。所以我现在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以便你在适当的时候加以回避。”
罗飞皱起眉头。当初高德森设计让警方抄了凯旋门大酒店,罗飞便怀疑一场涉黑争斗已拉开帷幕。当时他立即向宋局长作了汇报,但后者却让他不要插手此事,留给治安队处理便好。看来那时宋局长便已经在提防自己。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自己即便不听劝,一直盯着这个案子,但又谈何破坏了对方的计划?
既然宋局长这么坦诚,罗飞也只好无奈地耸耸肩膀,表态道:“那您就说吧。”
宋局长“嗯”了一声,他端起桌面上的一杯热茶,捂在手里却不急着喝,同时用低缓的语气开始讲述:“这事得从头说起了——十一年前,也就是一九九二年的时候,邓骅的势力已经在省城渐渐成了气候。当时有不少人给警方写举报信,控诉邓骅集团的违法违规行为。这些举报信引起了公安机关的重视,当时担任市局局长的肖华同志便组织专案组,并且制定了一个代号为‘收割行动’的作战计划,想要彻底打掉这个涉黑涉恶的势力集团。”
收割行动——昨天在解密钱要彬档案的时候,罗飞便接触到了这个代号。他早知道这是针对邓骅集团的作战计划。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在这计划实施后的十年中,邓骅集团不仅没有被扳倒,势力反而越来越大,而潜伏在集团内部的钱要彬十年间寸功未立,反在邓骅死后又跳上舞台中央,并且积极插手于新一轮的恶势力争斗?
宋局长要向他解释的,正是这一系列的问题。
“当时邓骅集团在省城虽然不像后来的如日中天,但其势力已经不容小觑。肖局长明白这一仗并不好打。为了获得邓骅集团违法的证据,专案组决定往敌人内部安插警方的内线。钱要彬同志正是在这个大背景下从特种部队秘密转业,以违纪军人的身份沦落江湖。他的身手确实了得,很快便被邓骅手下的马仔拉拢,并且也引起了邓骅的关注。”
说到这里,宋局长稍稍停歇下来,他把手里的茶杯托起来小啜一口,在品味那缕苦香的同时,也在回味着当年的那些风雨岁月。
等那口茶悠转入喉之后,宋局长才又继续说道:“当年钱要彬的真实身份是绝对保密的,除了我和肖华这两个局长之外,就算是专案组里的其他成员也不知情。但我们还是低估了邓骅的手腕和心机。当时‘收割行动’的风声还是泄露了出去,邓骅变得极为谨慎,除了自己亲手栽培的亲信之外,他几乎不信任任何人。钱要彬虽然在江湖上闯出了名号,但在邓骅手下却始终得不到重用,‘收割行动’也变得举步维艰。当然了,警方的工作虽然进展缓慢,但也并非毫无成果,在邓骅组建龙宇集团的时候,警方便在公司内部顺利地安插了几条内线。只是邓骅这时已经开始编织起自己的关系网,他的财富越多,这张网便越大越密,几乎遍布省内的黑白两道。后来警方虽然掌握了龙宇集团的某些违法证据,却无力再控制局面——这其中深层次的原因不便明说,不过你应该能够理解。”
罗飞心领神会,只无奈地评价了四个字:“投鼠忌器。”在邓骅的关系网中,必然会有些触碰不得的“大人物”,这些“大人物”未必涉案很深,只是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他们但凡与邓骅有了瓜葛之后,便绝不能让后者翻船。要知道,在险恶的政治斗争中,哪怕是稍微落水沾湿了衣襟,就有可能被竞争对手踩在脚下,永无翻身之日。所以到了后期,专案组面对的已不单单是邓骅集团,而是一股庞大的政治力量。
宋局长点点头,对此事不再深言,只把话题局限在那场代号为“收割”的行动:“到了一九九五年,肖华局长上调到省厅任常务副厅长,我接替了局长的位置,也接过了对‘收割行动’的指挥权。那时专案组的工作事实上已陷入停顿状态。我也和钱要彬同志秘密联络过几次,询问他个人的意见:是否要公开身份,回到系统内正常工作?以他多年来在江湖上积累的人脉,不管是治安队还是刑警队,都是大有可为的。”
“他自己不愿意回来?”罗飞猜测着问道。
“他不愿意。”宋局长一边说一边把茶杯放回桌面,“他认为自己的使命并没有完成,没有理由回去。他决定继续潜伏,并且他坚信,总有一天他能够打入邓骅集团的核心圈。”
“可他这么做又有什么意义?”罗飞质疑道,“邓骅的势力已经根深蒂固,就算他赢得对方的信任,恐怕也没有能力将对方扳倒吧?”
“话是这么说。不过一个人的信念如此坚定,为何不能创造奇迹?就这样,钱要彬同志成了整个‘收割计划’中唯一保留的火种,继续在邓骅集团内部潜伏下去。这一潜又是八年。”
宋局长说到此处的时候,语气中颇有沧桑之意。罗飞亦感怀其中:逾十年的光阴,对于一个风华正茂的小伙子来说确实是太长了,那些江湖岁月中的孤独和酸楚,除了钱要彬本人之外,又有谁能真的体会?究竟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他,让他能够如此坚持?
“不过这些年里,钱要彬的努力倒没有白费。”宋局长又转了欣慰的口吻说道,“‘豹头’已经是省城道上响当当的名字,而且他还和邓骅最亲信的阿华混成了生死弟兄。”
罗飞却不置可否,只喃喃似自语般道:“那又怎么样呢?”
“确实,要想扳倒邓骅,这些还远远不够。”宋局长也承认这一点,“如果不是出现了一个意外情况,邓骅的势力恐怕会一直在省城盘踞下去。”
罗飞当然明白宋局长口中的“意外”指的是什么。那正是Eumenides导演的好戏,而罗飞自己甚至也是那场大戏中一个关键而又隐秘的角色。当时他已经看破Eumenides将借韩灏之手行刺邓骅,但袁志邦却设计逼迫罗飞在慕剑云和邓骅二人的安危之间做出唯一的选择。罗飞毫无悬念地选择了慕剑云,邓骅就此丧命在机场大厅。只是罗飞当时并不知道,邓骅之死却给省城警方近乎夭折的“收割行动”带来了巨大的转机。
“邓骅死了之后,钱要彬为什么没有立刻配合警方的工作?他多年的潜伏不是到了发挥作用的时刻吗?”话说到这里,罗飞不能不提出这样的质疑。
警方对邓骅集团侦查多年,只碍于邓骅的关系网无法下手。邓骅一死,类似的后顾之忧便荡然无存。事实也证明了,在最近的大半年里,警方的经侦力量以秋风扫落叶之势清算了整个龙宇集团,唯独以阿华为首的势力却一直在苟延残喘,这与钱要彬的不作为有直接的关系。试想一下,在阿华制造龙宇大厦双尸案,以及后来逼死韩灏、抢夺录音证据等的过程中,如果钱要彬及时和罗飞联络,那刑警队又怎会陷入束手无策的尴尬局面?
宋局长注视了罗飞,良久之后才开口道:“是我让钱要彬暂时不要暴露身份,也不要把阿华犯罪的相关信息提供给警方——我这里说到的警方,就是特指由你领导的刑警大队。”
这样的答复实在让罗飞无法理解,他愕然反问:“为什么?”
“因为我决定把‘收割行动’一直延续下去。”
罗飞的脑子飞速转了两下,还是觉得糊涂。“收割行动”不是已经完成了吗?而且获得了彻底的胜利,何谈要继续延续?
宋局长冲罗飞笑了笑,那笑容很浅,却又隐藏着极深的寓意。然后他又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大口——那茶已经凉了许多。
“你是搞刑侦的。”宋局长将茶水“咕嘟”一声咽进肚子里的同时,又开口说道,“你的工作很难,一般人难以胜任。不过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的话,你的工作却又很简单。你接手案件、破案、抓住罪犯,一切按部就班,你不需要去解剖复杂的社会,也不需要去打理纠缠不清的人际关系。”
“是的。”罗飞并不否认,“混社会,搞人际,这些并不是我擅长的。”
“就像这次扫黑除恶吧,我并不想让你参与。因为这里面的情况和普通的刑事案件并不一样——这是一个社会治安的大话题。你抓住一两个罪犯,破获一两起案件,对整体局势无法产生决定性的影响。”
罗飞心里有些不舒服,不过他没有直接驳斥对方,只是反问:“难道因此就不用抓罪犯,案件也没必要破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宋局长盘弄着手里的茶杯,沉吟说道,“我干了半辈子的警察,在局长这个位置上也待了七八年了。有些事情我年轻的时候看不清楚,现在却是一目了然。如果把整个社会比作一个人体的话,你,一个刑警,你知道你的角色像是什么?”
罗飞摇摇头。他并不奢望自己能在片刻之间赶上对方半辈子的思考,他只想洗耳恭听。
“你是一个外科医生。”宋局长眯缝着一双胖眼看着罗飞,“你在治疗这个人体上已经溃烂的伤口,甚至用手术刀去切除掉某些严重病变的部分。这项工作非常重要,如果没有你,整个社会很快就会病入膏肓,直至一命呜呼。”
这个比喻并不新鲜,罗飞也不是第一次听说了。不过宋局长紧接着又话锋一转:“可惜你虽然能救人性命,但却算不上是最好的医生。真正的好医生应该能够防患于未然,帮助人体调养生息,避免疾病和伤害的发生。”
罗飞心念一动,宋局长的这几句话让他想到了曾经的警界传奇——丁科。这个无案不破的刑警在盛年之时悄然退隐,正是因为看破了这层关系。此后的岁月里,他隐匿在社会基层,将所有的精力都用于防止罪案的发生。在他身上的确体现了超越一般人的境界。
宋局长观察着罗飞的表情,知道对方有所感悟,便又趁热打铁般说道:“所以我们才常常会说:普法比执法更加重要。如果人人都懂法守法,这个社会也就不会再有伤病,那才是我们警察最想看到的局面。到时候,像你这样的刑警,可能就要失业喽。”
面对这样的打趣,罗飞却笑不出来。他轻轻叹一口气:“人人都懂法守法?这怎么可能呢……”
“确实不可能。”宋局长这时也收起笑容说道,“而这个问题,正是我今天要对你说的重点。”
罗飞精神一振,等待着对方的下文。
“这个社会,不可能所有的人都不犯法,就像人不可能不生病一样——你再怎么调理都没用,只要是人,谁没有生过病?”宋局长问罗飞道,“你说这是为什么?”
罗飞不确定对方要把话题引向哪个方向,便闭口不语。
宋局长略等待了一会儿,重重吐出两个字来:“环境!”
“环境?”罗飞轻轻复念着这个词,揣摩其中的深意。
“没有人能脱离环境而存在,这才是真正困扰你我的因素。放眼我们周围的环境:细菌、病毒,无处不在,它们通过各种渠道在人群中传播,侵蚀你我的身体,让我们患病,让我们的伤口感染、溃烂,最终不得不求助于医生的苦药和手术刀。同样,我们所处的社会也会被环境中的细菌和病毒感染。”宋局长冲罗飞把手一摊,“所以我刚才的话只是一个玩笑,刑警永远都不会失业。”
罗飞就此引申:“要保障整个社会的健康,最有意义的工作应该是净化环境,清除掉那些细菌和病毒?”
“你可以说是‘净化’,真正意义上的‘净化’是不可能实现的。你想达到无菌的理想状态,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和环境彻底隔绝。”宋局长比画着说道,“你看看我们周围,有哪个地方是真正干净的?那些细菌和病毒会渗入到每一个角落,就算你能杀死一批,很快就有新的一批滋生出来。”
话说到这里,罗飞总算找到了实际问题的结合点:“您的意思是,龙宇集团这样的黑恶势力就像是滋生在社会中的细菌和病毒,清除一批之后,还会有新的势力出现?”
宋局长点头道:“事实正是如此。邓骅死了,省城黑道上的人物哪个不是蠢蠢欲动?我们看到的是高德森,看不到的更多。现在高德森也死了,但我毫不怀疑,省城道上很快又会出现新的大哥。不管是你,还是我,我们都阻止不了。因为在社会环境中存在着供他们滋生的土壤。说得更透彻一点,我们之所以无法彻底地铲除他们,是因为他们本身就是社会结构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就像细菌也是生物圈的要素一样。我们看到细菌在腐烂的垃圾中生存,便心生厌恶。可实际上呢?那些垃圾正是我们自己创造的,细菌只是在帮我们分解垃圾,实现生命系统中的物质循环。你想彻底消灭它们?除非你能改变整个生物圈运转的模式。”
罗飞沉默了。他有什么能力去改变这个社会的运转模式?那些伴随着经济飞跃而产生的精神和物质垃圾必然要有相应的角色去消化和清除,他个人的力量再大,也无法阻止这样的客观规律。
不过罗飞并没有完全妥协,片刻之后,他抬头正色说道:“是的,我们不可能清除所有的细菌。不过我们还是有必要对那些特别危险的细菌进行针对性的灭杀,这也正是警方当年制定‘收割计划’的初衷吧?”
宋局长用指尖在杯盖轻轻一敲:“你说得很对。完全的‘净化’无法做到,但适度的‘控制’却是可行的。对于特殊的细菌,必须用特殊的方法去对待——比如说培育专门的疫苗来抵抗那些致病性很强的危险病毒。”
罗飞“嗯”了一声,附和说:“钱要彬就是警方精心培育的疫苗。”
宋局长微微颔首,却又叹气道:“只可惜这疫苗在邓骅身上始终没能发挥作用。”
看着宋局长遗憾的表情,罗飞心念一动,忽然间明白了对方为何要把“收割行动”继续下去——对方是想保留钱要彬这支疫苗,用以克制省城社会中新滋生出来的危险病菌。
想通了这一层,罗飞便摇了摇头,苦笑道:“看来我的确是多此一举了。”
“哦?”宋局长挑了挑眉头,“你明白了?”
罗飞点头道:“钱要彬已经成功地潜入到高德森集团内部,有了他的策应,警方很快就能将阿华和高德森的势力双双扫除。我的行动未免操之过急。”在说这番话的同时,罗飞心中兀自暗想:此前宋局长说我破坏了他的计划,指的就是我抓了钱要彬这件事吧?现在钱要彬的身份被迫公开,等于是毁坏了警方培育了十多年的疫苗。
可宋局长却不置可否。他揭开杯盖,又喝了一大口茶,然后才慢条斯理地说道:“你还是没有真明白。我问你,钱要彬为什么要去杀阿华?”
罗飞一愣,没想到对方会突然把这个问题抛了出来,而这个问题却是自己一直在刻意回避的。因为在罗飞看来,无论钱要彬是什么身份,都不能成为他制造爆炸的理由,更何况那起爆炸还误伤了一个无辜的女子。
宋局长料到罗飞难以回答。他把茶杯稳稳地端在手里,眼看着杯中微漾的水波渐渐复归平静,这时他又开口道:“我刚才说到两个字——控制。什么叫控制?对于某种病菌,你如果掌握着相应的疫苗,这就是控制。既然能够控制,你为什么还要消灭这种病菌?要知道新的病菌还会继续滋生,如果处置不当,反而会重回失控的状态。”
罗飞是个聪明人,他立刻读懂了对方话语中的潜台词。按照宋局长的思路,既然钱要彬成功潜入了高德森集团,那就不必急着将高德森铲除,因为警方已经具备了控制对方的能力。
这样的思路完全在罗飞预料之外。他震愕良久,这才苦笑道:“您就这么有信心?凭着一个钱要彬,就能把高德森控制在股掌之中?这难道不会成为养虎为患的败笔?”
“我确实有信心。”宋局长的态度就像杯中的茶水一样沉稳,“因为高德森原本就是我从诸多人选中精心挑选出来的。他是一个利益至上的家伙,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成为阿华那样的亡命之徒。你可以用利益左右他的行为,就像是给一个危险的电匣子配上了保险丝。”
罗飞越听越是心惊。现在看来,宋局长不仅不想铲除高德森,在新的“收割行动”中,高德森本身甚至成了计划的一部分!宋局长“挑选”了高德森,言外之意,高德森集团能在省城赫然崛起,幕后的推手竟然就是警方!难怪在高德森与阿华争斗的初期,前者的每一步出招都是如此精准,与警方针对龙宇集团的动作亦步亦趋,简直就是一对配合默契的搭档。
“‘收割行动’?”罗飞忍不住“嘿”了一声,“这已经变了味道——这不是‘收割’,而是在‘播种’。”
宋局长并不生气,他反而微笑着反问:“没有‘播种’,哪来的‘收割’?”
罗飞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
见对方并不理解自己暗示的逻辑,宋局长只好想办法把话说得更加直白。他斟酌了一会儿,又问罗飞:“我们这次清算龙宇集团,你知不知道有多大的收获?”
罗飞老实说:“不知道。”他并不关心这些事情。
“仅仅是罚没的集团资产,总值就达到了二十三点六亿。”
罗飞咂了咂舌。这的确是个天文般的数字。
“收割,收割!现在你该明白这两个字的含义吧?”宋局长把手中的茶杯放回桌面,然后双臂撑着桌子边缘,探过身体向罗飞进一步解释说,“那些游走在法律边缘的势力,不管是黑色的,还是灰色的,他们都是整个社会的有机组成部分。只要有他们的土壤,你就无法阻止他们生根、发芽、生长,但这并不代表我们对此无能为力。等他们长得又大又肥的时候,我们可以进行收割。他们在生长过程中非法攫取了大量的社会财富,但这些财富最终还是要交出来,返还给整个社会。”
罗飞道:“那你现在的‘播种’,也是为了将来的‘收割’?高德森就是你选择的种子?”
“是的。高德森有能力收拢省城黑道,避免各股恶势力之间持续混战。同时他又不像邓骅那样心机深重,今后不至于形成尾大不掉的局面。所以只要钱要彬能赢得高德森的信任,我就有把握控制住高德森——”宋局长屈起指节敲击着桌面,满腔遗憾地强调说,“而控制住高德森,也就是控制了整个省城黑道!”
罗飞看着宋局长,他深知对方的遗憾所在。原本以铲除邓骅黑恶势力为目的的“收割行动”,到了宋局长的手里,已经演变成了一个目标更为宏大的计划。只是这个计划却因为自己的插手而宣告夭折。
话说到这个份上,罗飞也无须再回避什么。他继续深入问道:“让钱要彬去杀阿华,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这件事很难界定。”宋局长把身体靠回到椅背上,神色间略有尴尬,“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在平民区制造爆炸事件都超出了警方行事的底线,我不可能下达这样的命令。不过对于钱要彬来说,他那么做的确是为了计划大局。当时高德森想要除掉阿华,钱要彬如果抓住这次机会,他就能够一举成为对方的心腹。”
“所以他就擅自行动了?”罗飞默然垂首,不知在想些什么。当他再次抬头的时候,他沉着声音感叹道:“真是可怕……”
“我们应该站在他的角度想一想。”宋局长帮钱要彬辩解道,“他潜伏了那么多年却没什么收获,主要原因就是得不到邓骅的信任。这次他临阵倒戈,高德森肯定也会有所戒备,而干掉阿华正是钱要彬表明立场的最好机会。面对这样的局面,警方的卧底人员可以掌握一定的自行裁量权。当然了,钱要彬采用的方式有待商榷,而伤及到无辜,则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不幸,确实令人遗憾。”
罗飞缄默不语。事实上,他所说的“可怕”并不是指爆炸事件的结果,他针对的是“豹头”这个角色的心机。
“豹头”虽身为警方的卧底,可是在具体行动之时却并没有寻求和警方的配合。他甚至还处心积虑,使用了诸多手段来逃避警方的侦查。他的心思恐怕并不只在“收割行动”上,他有着属于自己的更深层次的计划!更深一步去想,“豹头”能够在前景黯淡的情况下,仍然潜伏黑道十一年,恐怕也是有着深不可测的野心作为支撑吧?
罗飞隐隐有些后怕,姑且不论宋局长的初衷是否正确,那被扭曲之后的“收割行动”都不会如设想中的那么顺利。这个计划如果深入进行下去,省城极有可能出现第二个“邓骅”,而宋局长也难免会沦落到极为尴尬的境地。
好在这个计划已经终止了——缘于自己一次无意的插手。罗飞直视着宋局长的眼睛,暗自庆幸。
“你还在想什么?”宋局长看出对方心里藏着很多东西。
罗飞摇摇头。有太多的话他不方便说,也没有必要再说了。他只是问了句:“那您准备怎么处理钱要彬?”
“钱要彬同志卧底十一年,不管行动的结局如何,他都是警方的功臣。”宋局长虽然没有直接回答,但他的话语却坚定地表明了他的立场。
罗飞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他默然移开目光,转头看向窗外的秋色。
“我知道你有保留意见。”宋局长并不介意罗飞的态度,“所以我把你从这个案子里撤出来,免得你左右为难。”
“我明白。”罗飞把头转回来,又加重语气说道,“我全都明白了。”
宋局长点点头,再次端起了桌上的茶杯。
罗飞看出对方送客的意思,便主动询问:“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你忙去吧。”宋局长喝了一口茶,随手翻看着桌上的案卷资料。在罗飞起身的时候,他又问了句:“所有的资料都在这里吧?”
罗飞“嗯”了一声,他用右手支撑着桌面,似乎在借力移转身体。他的手心里却攥住了一个小小的证物袋,在起步的同时,他借着整理衣襟的机会,将那个证物袋悄悄送入了自己的衣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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