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从后院走进前院,再到灯火通明的店铺里,饭菜摆了满桌,伙计相对而坐,没有傍身的剑,也没有杀人的刀,摘下斗笠、面具,他们都是这世上最平凡的店铺伙计,他们也爱热闹,爱举杯,爱行令,爱——
“你不是说他们离了你我都不行吗?”
付锦衾和姜染面无表情地看着一桌吃到喝酒部分的残局,饭菜倒是没敢都吃,提前摘了十六碟,和一小盆饺子,“供”在付记柜台上了。
柜上还有两壶酒,两只杯子,一看就是单给他们留的。但是他们没等他们,因为压根就没人想过姜染能请得动付锦衾。
那酒喝得也多,刘大头和其忍舌头都大了,醉眼迷离地在那儿聊天。
“我跟你说,你们掌柜的肯定叫不来我们公子,我们公子那性子,酸着呢,说翻脸就翻脸。而且你知道吗?我们家姑奶奶,年年都拉我们公子去他那儿,一次都没成功过。”
“我怎么看我们掌柜的边儿上像你们公子呢?”
“什么?是吗?”刘大头回头,醉眼迷离,“他不可能出来,你看错了,来,喝!”
姜染转过头问付锦衾,“喝多酒的人,是不是都以为别人是聋子。”
他们喊那么大声,肢体表现还是悄悄话的样子。
付锦衾说,“管那些缺心眼干嘛,吃两口菜去。”
两人开始往柜台走,路过饭桌时还有人给他们俩让道,都喝得差不多了,都没人认出他们,陈婆婆和老顾都跟他们行上酒令了。
看年纪大的人参与热闹是另一种心境,比孩子还要显小,自有一种历经人生百味,还不忘童真的可爱。
“我太师父过去也爱喝一口。”姜染忽然说。
付锦衾有些意外地看向她,知道她定然想起了一些过往,只是没有想到她会亲口对他提起她的曾经。
她对他的信任一直体现在各种细节上,很少隐瞒什么。她像个很想显摆一下太师父的孩子,对付锦衾道,“她是个精力特别旺盛的老太太,爱斗骰子,搓八圈儿,年轻时候是赌场常客,赌运一般,常输,性子却好,不管输赢都是笑脸。她教我说赌场同人生,赢得不痛快不如不赢,输得一败涂地,不见得不能东山再起,她说你看那潮起潮落,总是竞相更替,没有绝对的上风,也没有永久的下风。”
没想到周两金前辈是这等豁达之人,付锦衾感慨,“可惜世人总难领悟这份智慧。”
“谁说不是呢。”姜染说,“我就是那个庸人,还悄悄带平灵他们下山小赌过,输个底儿掉之后把赌场给砸了。”
付锦衾笑了,倒真是她的作风,“你小时候就疯疯癫癫的?”
姜染不乐意了,“什么叫疯癫,那叫真实,太师父说,淘气的孩子都聪明。不过我也没少挨她的打,平灵他们不听话也打我,我因为这事儿还离家出走过。”
说到此处,姜染夹了一大口肉,抚慰曾经受伤的心灵一般道,“她俩谁也没找我,也不让别人出来找我,我在外面讨了半个月饭,实在饿不下去了,就报官了。”
“报官?”这个结果倒是让付锦衾意外。
“嗯,我觉得直接回去非常丢脸,就想让她们来接我。那个衙门就在我们山脚,平时山里弟子采买也会去那儿。那段时间衙役天天敲锣打鼓的喊:周两金,你外孙女丢了,到衙门来领!周两金!”
“后来去了吗?”
“去了,在衙门就给我揍了一顿。”
可她回去以后抱着肉狼吞虎咽地啃,太师父眼圈又红了,拍着桌子问,“认个错服个软,至于遭这些罪?”
姜染说,“太师父不希望我骨头太硬,她说硬骨头的人容易吃亏,她希望我油滑,最好活得像水,像绸,像一切柔韧有余的东西。”
付锦衾叹了口气,可惜她还是没能做到,即便是疯了的姜染,依然不肯向任何人服软。
摆在柜面上的菜太多,碗的位置就相对狭窄,姜染一没留神弄掉了筷子,也懒怠去捡,干脆捞了壶酒慢悠悠地喝。
付锦衾夹了一筷子酸笋,心情有些复杂,她现在想起来的都是曾经的好,他有些不敢去想看到不好时的那个她。甜过之后的苦,最疼。
“菜的味道不错,哪个厨子做的?”付锦衾另起话题道。
“老顾做的。”姜染用下巴指了下客桌,“平时像个废物,纸马扎得像驴,纸钱剪的也不圆。没想到会做饭。”
“你对他有印象吗?”对于顾念成,付锦衾还是有些许防备的,主要看得还是姜染的态度。
“没有,但是应该是在我身边呆了好几年的人,我记得他那张老脸,我觉得还不错。”
付锦衾继续吃菜,又听姜染问,“你方才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会有太师父。”
他也知道她的事吗?知道多少?姜染知道他也来自江湖,只是他不愿意说,她也不想强人所难。天地浩大,有争名逐利的门派,自也有不屑争夺的聪明人,她以为他跟曾经的雾渺宗一样,都是不愿入世的人。
“你为什么不能有太师父,但凡手艺都有传承,家传也有拜师的,没什么不对。”
很抱歉,他没有答案能给她,因为这段故事只能由她自己揭开。他对她的过去,也尽止于传闻。
门外忽然传来了震耳欲聋的爆竹声,竟是不知不觉到了子时,付锦衾离开家后,就没在这一天守过岁了,往年这时,要么睡着了,要么就找处清净地方,喝点烫酒。
他厌恶那种无论如何也融入不进的孤寂感。这会让他想到被爹娘放到天机阁的第一个年夜,他一个人坐在远处,静静看着一众弟子欢笑的样子。
转开头,更远的地方是京城,那里定然也是灯火通明,欢聚一堂吧。
他讨厌那种哪边都挨不上的感觉,索性将自己封闭起来,不痛不痒。
爆竹是年夜最后的热闹,姜染年底赚了老顾七十两,又进了十两葬猪钱,荷包可谓非常肥硕。爆竹没少买,大小加在一块儿整装了一麻袋。应给老顾的木雕当然是不用刻的,但是老顾还是得再给她三十两。因为她打定主意要凑整,她又没说不给他刻木雕,是他死活不要她才作罢的。
姜染不知道,老顾也很委屈,他是来杀她的,卧薪尝胆扎纸马不说,还赔了一百多两银子,他也难受。
旺儿一直盼的就是这个时候,老顾多喝了两口酒,拉着小孩儿手说我带他放去。
姜染说了句,“真像一对爷孙。”又把老顾气着了。
夜幕里劈啪作响地爆竹声能不能吓走年兽他们不知道,心反正是开出欢快的花来了。一时烟花炸起,映亮了每个人的瞳孔。
这是天机阁暗影过的第一个新年。也是嚣奇门刺客,自那场颠沛流离之后过的第一个新年。
这些第一次于平常人来说似乎无奇,于他们这些人来说,却珍贵到值得缝进记忆里。
折玉说,“小结巴,今天我真开心。”
他从没当面做过她小结巴,这次大着胆子,心里觉得是个爱称,对方却眯起了眼。
谁结巴,谁?!
其忍说,“刘大头,我承认你炒青菜比我入味儿。”
刘大头也坦言,“你炖汤炖得比我浓。”
边上人嗤之以鼻,水放得少,跟酱烧的一样,能不浓吗?
平灵看了看听风,“试着记住我,怎么样?”
听风有些惊慌地看向她,怕做不到,嘴上已经极快地说了声,“好。”
漫天花雨布上浊夜,有人看着心爱的姑娘,有人望向斑斓天幕,有人并肩站在一起,有人抱着孩子看烟花,揣着鬼心眼小声问,“旺儿,你见你姜染姐姐打过架吗?”
时间仿佛定格,不论是否长久,不管是好是坏,都在此刻留下了一副心思各异的画。
付锦衾悄然离去,曲终人散之后,终是一室冷清,他不喜离别,所以不肯久聚。
人去楼空,焦与喝醉了,依然坚持刷完了灶台和碗,前院干干净净,仿佛不曾有人来过一样。
付锦衾重新走回后院,墙外仍有零星的爆竹声响起,守了一会儿,才渐渐归于无声。
他其实很怕这样充裕之后的安静,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自己。
后院的门恰好在这时被推开了,一张白瓷似的,不算可爱,甚至有些鬼气的脸再次伸了进来。
是没完没了的姜掌柜。
她似乎打定主意不让他寂寞,带着一脸我很懂你的怪笑,掏出了一只大盆。
“是不是想你爹了?”
每逢佳节倍思亲,他不愿过年,她以为他双亲都已不在人世,无法团圆才有了这样怪癖。
她将装满金银纸钱的大盆抱进来,又变戏法似的拽出两只童男童女,说别难过,“我们烧给他们。”
她理解的。
而这一理解,真是破天荒地的让付阁主尝到可有口难言的滋味,他不能在她拿出铜盆和火折子的时候说,“别点,都活着呢。”只能皱着眉头告诉她,“前两日烧过了,够花。”
“前两日都是去年了,现在是今年。”她有她的逻辑和热忱,豪放地在他院中坐下,掏出纸笔,舔了一口笔尖,递到他面前。
“写吧。”小节目多的层出不穷,永远让人猜不到下一秒还会掏出什么。
“写什么... ...”付锦衾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写你爹娘的名字啊。”她将脑袋凑过来,在纸上比划,“男左女右,左边写你爹,右边写你娘。你可别小看这张纸,这是我年前到山神庙求来的,那里面有个道法高深的老道,只要从他那儿求来的纸,写上名字都能收到。”
付阁主神色严峻地拿着那只笔,从不信鬼神一说,可姜染神神叨叨的样子又非常像一桩真事,好像一旦落笔就会把他爹写死一样。
姜染睁着一对狼崽子眼睛,一直在边儿上看着他,不写,搪塞不过去,写... ...
他皱着眉头在左边写了一个付一,右边写了一个付林氏。
姜染从他手里接过来,“付一是你爹,你娘姓林?”
不知道,不姓,不是,管他们是谁,反正对不住了!
付阁主有点糟心,那种铺天盖地,拿对面这个女人没辙,又不能当场掐死的无耐又跳出来了。
带着一种烧完让她赶紧走的心态,点火,烧纸,一张一张往里面扔,她的问题竟然又来了。
“你为什么不跟你爹娘对话?”
他要想对话写信就行!烧了反而收不着!
付阁主叹出一口长气,拎着她的衣领向上一提,打算把她送回对面去。
事儿没办完怎么能走,姜染抱他大腿,他又不能真把一个姑娘拖出去,僵持片刻之后,姜染开始哄他。
“你不好意思说我帮你说呗,坐下,先坐下。”
之后的时间,都是姜染一个人对着火盆念叨。
她说,“付老爷,付锦衾在这边一切都好,您不用惦记,铺子虽然不怎么赚钱,但是您留下的家底也够他赔了。”
她说,“付夫人,您肯定是个绝艳的美人才把付锦衾生得这么好看,乐安城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喜欢他,我也喜欢。”
她说,“虽然你们不在了,他依然吃得饱穿得暖,所以不要惦记,你们若是在天有灵,烦请托梦告诉他一声,你们也想他。他这人别扭,嘴上不说,可我知道他也是惦记你们的。”
这些说给他爹娘听的话,荒唐又真实,胡闹又认真,付锦衾没告诉她,其实,写过,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写过很多封送往京城的信,一封都没有得到回应。
可她念念叨叨的这些,又莫名宽了他的心。那些深沉的,无法排解又不愿与人说的往事,悉数败在了她的横冲直撞里。
他看她放在地上鼓鼓囊囊的羊皮裘袋子,主动道,“还藏着什么好东西呢。”
她哈哈一笑,“五花马,千金裘,江湖不过一场酒。上房喝酒去?”
石瓦屋檐,烈酒长夜,就这么一个人,搅碎了最难熬的心思,留下了最好的星辰。
她喝酒也如做人那般不懂客气,拍开盖子便是一通豪饮,付锦衾靠在房上曲起一条腿,闲适地看着,本以为是个酒中豪杰,没想到两口下肚就上了头。
“我师父也是个绝妙的人,你若见她,必然觉得她静渺如仙,轻膳喜禅,但其实我爱看美人的毛病都是跟她学的。她说世间风月最烂漫,不拘束,不成愁,来了便喜,去了便休,喜欢便看,爱了便留,你说她多疯,我那时才十岁,就跟我讲这人世红尘的妙处。”
“太师父说她混账,她一脸无辜,说明明小时候太师父就是这么教她的。自在寻乐能忘忧。”
难怪长大了就跑出去喝“花酒”。
付锦衾失笑,从她手里夺过酒壶,轻呷慢饮。姜染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对他说,“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你爹你娘要是给你托梦,记得帮我问问他们,有没有觉得今日帮他们烧纸的姑娘跟你很配,就说她喜欢你。”
夜沉了,人也跟着昏沉起来,那酒也不知是什么做的,烧得人心里发烫,眸色也被风吹得熏然。可她意识是清醒的,说这么多话做这么多事,不是没有目的,也不是无所求。
“多喜欢?”付锦衾移过眼看她,眼里凝着一束光,极淡,也极深远。她知道这个答案答好答坏很重要,她之前无数次说过喜欢他,半真半假,半清醒半疯癫。他这样的人看似什么都不在意,实际在在意的事上桀骜又小气,借酒装疯不行,不清不楚也不行。
她不知道怎么表明心迹,怕说不对就惹恼了这个人,无措之际不知搭错了哪根筋,忽然搂住他的脖子对着唇吻了上去。
这个吻显然是过分莽撞了,一触之下还磕到了彼此的牙,这种隔着皮肉还能磕得生疼的触感是她此生第一次经历。
怎么说呢,甚况味!好滋味还是有的,只是很短暂,尤其看见他蹙起的眉峰和明显被撞疼的表情之后,她觉得这事儿有些不好办了。
她那脑子也非常人可以理解,立即道歉,“我不会,之前没吻过,等我回去练练再跟你试。”
其实不知道嘴里吐的是些什么话,只知道慌,还有点乱,想撤身出去,他的手却在这时扣住了她的腰。
“跟谁练去。”声气儿淡淡的,一旦放纵便如牵丝,旁人都要成为他的傀儡。
“还,还能跟谁,当然是回去看话本子练去。”
“今儿这一出也是跟话本子学的?”付锦衾不咸不淡地垂下眼,呼吸相闻,彼此的脸近在咫尺,甚至一低头就能揉住对方的唇,“刚问你的话还没答。”
什么话?姜染脑子一片空白。
“多喜欢。”他替她回忆。
“除你之外,再无旁人的喜欢。”
这是她之前的腹稿,觉得没有直接亲能堵住他的嘴,现在看来,比起那个莽撞到牙疼的吻,他似乎更满意这个。
其实那个吻也算满意,满意她的主动。
付锦衾视线下移,再次落在那口精致小巧的唇上,小狼崽子的嘴生得很娇俏,即便内有“獠牙”,也还是柔软腻人的一处。方才那点触感太短暂,付锦衾忍不住以指腹描绘她的唇形。
柔软和粗粝在这时感受的尤其明显,姜染口唇微张,感受到他有意无意地拨弄进来,身心微颤,原来这件事的妙处不在勇,在诱。她原本以为他会吻她,却最终只是留了一手胭脂。
“记着你今日说的话。”
胭脂潋滟,公子惑人。除你之外,再无旁人。
褪去颜色的夜幕上亮着一弯缺月,月旁是繁璀的星,和小掌柜“咚咚咚”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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