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从眼角狠狠划下,不知是梦还是现实,痛从胸口蔓延,每一根神经,每一寸皮肉都不曾放过,姜染一手拽住心口,蜷缩成团,闷疼出声。那些原本尘封的记忆,如一张收紧的网,将她收拢攥碎,她挣扎着伸出手,颤抖地向上抓,不知要抓住什么。
有人破门而入,声色焦急。
“姜染!”
她的手没有抓空,他递给了她一只手,一只温热的,牢牢回握的手。她迷了心智,不断收紧手指,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抓住一切。
骨节开始泛白,青筋跟着暴起,那只瘦弱的小手本就细如鸟爪,此刻更只剩下了伶仃。
他用另一只手覆盖住它,没见过这种状态下的她,连他自己都晃了神。
他的话在她耳朵里失了声,自己又何尝记得说了什么,只知是在哄着,捧着,揉着。
如此过了很久,她睁开了眼,眼里有刀割一般的裂痕。
“没了。”她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灌进一口黄沙,像个即将尽气的人,艰难,却固执地继续深挖着那团血肉模糊的过往。
雾渺宗没了,师父和太师父也没了,十六名童宗弟子在逃难的路上只活下四个。
“连其死了、小丁香不在了,之后是谷雨、彭玉、修起、小胖丁...”
“胖丁。”她忽然看向他说,“你不认识她,但是见过她妹妹,她就是童换的姐姐。”
“那一年雪下得很大,穿行在雪地里的孩子,每一个都在艰难前行,那一年的隆冬也极冷,浑身的热气都快在逃难的路上用光了。小胖丁嘴甜,撑着力气在一户好心人家里要到了一笼包子,贴着胸口带回来。她很高兴,活蹦乱跳地跑到我面前说少主你看,今天有热包子吃了。可是天下令的人追过来了,包子散了一地,她舍不得那些东西。”姜梨狠狠曲眉,“她舍不得,我们那时已经整整半个月没有吃到一顿饱饭了,她怕我饿,冲回去捡,然后——”
泣不成声,眼泪砸在交握的手上,她说,“胖丁死了,就死在我怀里,她举着染血的包子说少主你吃,吃了就有力气逃了。我杀光了那日追杀我们的所有人,可我换不回她,付锦衾,我换不回来!童换的结巴就是那天落下的,甚至很长一段时间说不出话,我们只能带着她继续前向,直到再有人死,童换才像从上一场悲伤中醒来一样哭嚎出来。”
——少,少主,姐,姐姐呢?
她清醒无比的记得,那孩子当时跟她说的话,她不知道怎么回答,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胖丁已经死了,童换又变成了那样。她痛苦地仰头,哭得近乎昏厥,他的心被她卷在一起绞着,聪明如他,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途径和办法去安慰,只能将她搂在怀里,小心翼翼,甚至不敢收得太紧。她在活剐自己,在用这种方法惩罚自己的忘记!她浑身上下都带着看不见的伤痕,他怕她疼,又怕得那样无计可施。
她说,“我们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在地上埋下一个人,我们没有钱为他们下葬,只能用手去挖,用剑柄在地上刨出一个深坑,我们那时什么都没有,可是我们不敢死,因为那颗仍然能在腔子里跳动的心,是他们用命换回来的。可那时候的生,真是比死还痛苦... ...”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断了气力一般,他慌忙去探她的脉,尝试输些内力给她,却发现她的内力鬼蛰百转与他并非一路,他担心气力相冲,不敢再下手,只能去唤她的名字。
“姜梨。”
他唤的是她的真名,有一点陌生,又有着说不出的,原本就该相识的熟稔。
她迷离地看他,眼睛里的光在变淡,似是累极,他看着她闭上眼,慌乱的不知如何是好,可她又缓慢抬起了眼。
阴翳,桀骜,鬼气沉沉。
“真是个爱伤心的小女孩儿。”似是有另一个人代替她醒了过来,可她若没有这么脆弱感性,“她”也没机会出来,婆娑的双目褪去了苍凉,留下狼一般的孤冷,“她”将视线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尝试抽出手指。
付锦衾反而扣得更紧了,那是一种近乎强制的压迫,他的眼里有警惕,但他根本没打算放手。
“怎么,还没听够故事?”“她”有些意外地看他,不信他这样的人会看不出她们的不同。“她”尝试未果,忽然有一丝兴味跳入眼底。
既然他想知道,“她”就说给他听。
“她”说,“再然后,我就不断杀人,不断带着他们东奔西走,我捡到了一个长得很像谷雨的孩子,跟他一样白,一样有双单又细长的眼睛,他就是林令,我教他武功,让他跟我一样去杀人,我吞了严辞唳的驭奇门,吃了东舟一带大小十六个门派,我收了顾念成,招揽了无数杀手,有了三千门众。”
她闭上眼,桀骜一笑,似颠似狂,“我不再颠沛流离,不再被人追杀,我有了赖以生存的嚣奇门,有了跟天下令抗衡的能力。”
“可你却忘了自己是谁。”付锦衾看着她,或者说,是在透过姜梨看她眼中的鬼刃。
“那么你呢,你又是谁,你喜欢的又是谁?”鬼刃嘲讽一笑。
他爱上了一个疯子,可当这个疯子不再发疯时,他喜欢的又是谁呢?
“从来都不是两个人。”鬼刃的话并未在付锦衾这里挑起任何波澜,他神色清明的看着她,一字一句的说,“因为鬼刃,才是真正疯掉的那一个。”
那是凝结在姜梨心里的痛,是痛过之后过度包裹的一种防备。雾渺宗的创伤,以及童宗弟子的相继离世,让她蜷缩成了一个不敢面对外界的孩子,鬼刃就是在那时“站”出来的,是她面对仇恨和痛苦时的铠甲,是她面对外界的另一个自己。
付锦衾说,“你本就是她的一部分,她渐渐忘了自己,你便趁势强大。你想代替她生存,没想到她竟然要找回自己,这些年你们应该吵过不少架,不同的是,那些年是你占据身体主动,这一次苏醒却是姜梨掌控一切,可她离开得太久,神志恢复的并不完整,所以疯,傻,做事没有条理,于是你在她精神松懈时趁虚而入,给她‘看’你的过去,让她相信自己原本就是如此,你想让她永远活在你的掌控之下,希望她永远不再清醒。”
“可是鬼刃。”付锦衾注视着她的眼睛,“你只是她的一小部分,十年雾生山,四年染血路,八年嚣奇门,你代替她掌权的那些年她也时不时的清醒,你比任何人都知道,你从来都做不了这具身体的主。”
“谁说我不能!”被拆穿的鬼刃开始变得暴躁,“谁说我是她的一部分,这些都是你的臆断!是你的猜测!我从来都只是我,疯的是她,软弱无能的也是她!我才是真正的姜梨!”
她一把推开付锦衾,胡乱抓起一件外袍裹在身上,她要离开这里,要在姜梨回神之前找到那把可以杀人的剑!她需要让她尝到血的滋味,需要再次将她禁锢在身体里。她是个废物,是个疯子,只有她才配替她活下去!
天色已经有了青蓝的光亮,暗守在酆记周围的暗影一直没有撤离,明守在酆记的平灵等人也没有歇下,暗藏在周围的杀手仍在蹙眉观望,妄图再杀进去一次碰碰运气。
酆记对面的大门就是在这时被推开的,最先冲出来的是一个怒气冲冲的女人,蓬着头发,一脸泪痕,一看就大哭过一场,然而这张脸上却没有悲态,仿佛只是代人流了一次泪。
这谁啊?
杀手们交互看看彼此,没人在第一时间认出她是谁,只认出了追出来的人是乐安城著名败家子儿,最不赚钱又最不缺钱的付记掌柜付锦衾。
这人是乐安城县令林执的内弟,因为住在酆记对面,所以他们对他有过一点粗略的了解。
“我怎么觉得,付锦衾追的这个女人跟画像上的人有点像呢?”
“你说她是姜染?”
杀手们开始后知后觉地交谈,由于金主的刻意隐瞒,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财推人走,只要给的够多,很多内容都可以稀里糊涂。
而被议论中的“姜染”就这么趿拉着一双快掉的鞋,明目张胆地走进了自己屋里,闷声不响地翻箱倒柜。平灵等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视线在“姜染”和付锦衾身上打了一个来回,选择了更为正常的付锦衾。
“付公子,您和我们掌柜的吵架了?”
这句话问的稍显冒昧,可这两人实在很像睡到一半打起来的两口子,由于娘家太近,媳妇疯子似地冲回来,另一个追过来哄。
“别让她拿到鬼刃剑。”付锦衾没多做解释,眼里尽是担忧。
平灵不知付锦衾是如何知道鬼刃剑的,愣了一下才道,“那剑没在乐安。”
翻箱倒柜的手停了,爬在箱子前的背影猛地一僵,随后,一脸震怒地看向屋里的人。
“那在哪儿?”她的佩剑不在乐安会在哪儿!
小酆山。
当时她跟金刀老鬼打架的时候,一剑将他插到了小酆山上,尸首至今还挂在剑上。他们没她那么浑厚的内力,太高,摘不下来,可这话说起来太长,不知从何讲起。
林令斟酌着说,“要拿的话,得十二天。快马,转水路,再上山,再到酆山断崖顶,再摘。”
你快闭嘴吧!
鬼刃第一次觉得培养出这么多二傻子,是她的过错。她一刻都不肯停,怕自己冷静下来,就有可能让姜梨苏醒。她争分夺秒的四顾,一把抽出了林令腰上的佩剑。
她要去沾点血!
执剑的手被一人扣住了,鬼刃早料到付锦衾会夺剑,手腕翻转,二人于顷刻之间交手数招。平灵没想到他们会打起来,楞在当场,忘了拦阻。鬼刃知道以现在的功力打不过付锦衾,飞身而出,直跃酆记门前而去。
“我是嚣奇门主姜梨,要杀我的,滚出来相见!”
这一声暴喝混杂着浑厚的内力,几乎震醒了整座乐安。平灵等人傻了,天机暗影也傻了,付瑶从床上半坐起身,不知这人是在作什么死!
这里面最傻眼的其实是老顾,他费尽心机买通杀手进城,以重金做引,就是怕他们顾忌姜梨身份而打退堂鼓,知道姜梨身份的自然也有,终究还是少数,非到万不得已时候,谁会愿意去暗杀刺客门之主!
“她说她是谁?”其中一个刺客重听一般的问。
“嚣奇门主——”另一个也有点傻眼,“姜梨。”
“我说怎么值三箱金子呢!我这种小角色居然是来杀姜梨的?那句老话怎么说的来着?”
“杀鸡焉用宰牛刀。不对,我们才是鸡,我们是蚍蜉戴盆,以指挠沸,布鼓雷门。”
这是个读过书的,边说边顺着墙根走,人家不打了。
另有旁的人在边上打气,还有把刀掏出来的,“别妄自菲薄,要我说,不如趁着今日人多,一不做二不休。出钱的金主不是说了吗,姜梨有走火入魔的趋势,功力早已大不如前了。”
“你还信那个狗屁金主的话?那人纯是个王八蛋!”
“但我爱王八蛋的钱,三箱金子,做多少买卖能赚这么多钱,搏一次命享半辈子福,老子认了!”
“那你怎么不上?”
“腿有点哆嗦,打算再看看,你们都看我干什么,你们行你们上啊!”
说着说着还急了,又都只敢在“窝”里喊,暂时没人出手。
付锦衾追至近前,双方再次交手,鬼刃看见他就心烦,他是除姜梨以外唯一看穿她是“疯子”的人,不,可能姜梨都没他先看透。而她这个自恃正主的人,在他面前犹如跳梁小丑。她是极爱面子的人,越爱越气,横批竖斩,那剑并不如她的鬼刃剑顺手,身体也不太得力,她仗得就是付锦衾不会杀她,更不会下狠手!
“杀了我,你这辈子都见不到她!你不是很聪明吗?算算这盘棋该怎么下!”
鬼刃招式刁钻,虽然内力略显不足,手中剑锋一直都在贴着付锦衾走。
“用不用请冯大夫过来?”他们俩打架,最愁苦的其实是双方伙计,他们都处于一种:我可能是该上,但我上去了帮谁,万一帮了以后另一个受伤了,我怎么办的想法中。
“你冲我弟弟吼什么!”斜刺里又来一人,直接挡开了二人。
鬼刃眯眼细观,发现对方头发之蓬乱程度不亚于自己,一看就是床上爬起来的,再看那张盛气凌人,走哪儿都是一副暴脾气的脸。
“付瑶?”鬼刃对她也是深恶痛绝,“你来的正好!上次打我的账一并在这里算!”
别看出来的次数不多,该认识的人都认识,之前在长盛街抢糖瓜那次,她憋屈了好久。
“算就算!老娘的眼睛还青了半个多月呢。”
付瑶跟姜梨打起来了,付锦衾没插手,只是从旁注意着姜梨的状态。
付瑶初时没下重手,十五招之后,落了下峰,震惊一喝,“你来真的?!”
“不然呢?”鬼刃冷冷一笑,一剑施压上来,“留你伺候我梳头么?”
付瑶可以肯定那不是姜梨的眼神,即便两人有过几次冲突,她也不是这种眼神。
那是从深渊里张开的眼睛,布满兽性和狂妄。
入魔了?或是疯症好了?
付瑶从指间弹出了一把峨眉刺,那刺日常收窄袖之中,以内力轻震,便会伸展成刺。
付瑶也动了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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