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三更是乐安城最寂静的时刻,再辗转反侧的人都一头扎进了梦里。拢着一树花苞的枝丫上落下一只呆头呆脑的夜鸮,刚抓稳枝干便站立不稳地奓了下膀子。
身侧有道身影借力一踏飞进了一处院落之内,夜鸮迟钝地转动脑袋,重新站稳,自瞳孔中映出一道纤细的女子背影。
落进院内的人径直便往一处房间而去,房内之人由于每天夜里都要爬起来五次,半个月前就改掉了栓门落锁的习惯。
“老顾。”
‘老顾’是顾念成这段时间的噩梦,一旦听到这种呼喊就要从床上爬起来。声音和人都极熟悉,一听一看就知道是姜梨。
“门主。”老顾人沧着嗓子应和了一声,两条腿落到床下,动着脚找鞋。左边的鞋穿上了,右边的也套到了脚上。他那房里摆着更漏,翘起一边眼皮艰难的看了一眼。
“这还没到报更的时辰呢,您怎么就来了。”
姜梨素来准时叫人,今夜明显早了半刻。
而且她平时不是一直在门外喊他吗?怎么今天进屋里来了。
老顾稀里糊涂的问了一嘴,姜梨说早来自有早的道理。
这一走又跟之前有所不同,走的不是大门,而是翻的后墙。从后墙出走越过一条街,便是城门楼方向。乐安城有宵禁,城门早已落锁,不过一扇上锁的大门对顾念成和姜梨来说形同虚设,纵身一跃便将乐安二字留在了身后。
老顾渐渐地醒了,再次向姜梨发出疑问,“咱们这是去哪儿?”
姜梨脚下不停,提灯照着前路,说,“交赤林。”
“您要活埋我?”顾念成这回彻底醒了。
他都跟她打了个半月更了,她还是不信他?
不怪老顾往活埋的方向想,最近那地方“挤”得很,百十来号刺客都埋在那里,好好一片赏景的地方,楞是让他们挖成了乱葬岗。后来焦与其忍为了图省事,甚至提前挖了好几个大坑,姜梨大半夜把他往“乱葬岗”带,能不让他怀疑是要把他往坟坑里推么。
“埋你干什么,我就是忽然想起件事要办,得去那边儿看看。”
什么事儿?看风水还是烧纸。
顾念成想不明白前因后果,只能将信将疑地跟在身后。交赤林与乐安城有些距离,姜梨没用轻功,挑灯行路至少要走半个时辰,顾念成越跟越觉得没道理,再这么走下去,她就来不及回去打第三更了。
她不是最在乎准时准刻的吗,怎么这会儿一反常态起来。
顾念成不动了,走在前面的“姜梨”没听见有脚步追上来,也渐渐地停了下来。
林子里有风,同时吹动了两人的衣衫,顾念成盯着“姜梨”的背影,眼神从疑惑转为恍然。
“你是方盛门的人?!”
背影转身,拖到此刻,城里面的人肯定已经开始行动了,她不再有后顾之忧,带着“姜梨”的脸,露出一个得逞的笑,“想不到你这老头知道的还挺多,竟然听说过我方盛门的名号。”
你是我叫来的,我能不知道吗?!
顾念成气闷地白了对方一眼,眉头紧随其后的一皱,方盛门的人故意在三更之前扮成姜梨的样子引他出城,那城里,定然有人扮成他的模样在等着姜梨。所以,现在的“顾念成”正与真正的姜梨走在打更的路上,准备暗杀?
“有病吧!”
老顾猛地一打双手,姜梨本就对他产生了怀疑,这次再用“他”刺杀她,不就彻底做实了他“坏人”的身份吗?真要刺死了好说,万一要是没死成,让姜梨以为他跟方盛门的人里应外合,他还有命活吗?
“装谁不好,非装我!”这不是把他往最危险的境地推吗?柳玄灵那脑子白长!提前不知道跟方盛门的人知会一声?
顾念成气得七窍生烟,转身就要回乐安“救驾”,“姜梨”不知内情,怎会如他的愿,纵身一跃便与顾念成缠斗起来。
与此同时,乐安城的“老顾”正在与姜梨走在打更的路上,两人各自提着一盏灯笼,跟平时一样,除了报更便是行路。
长盛街柳子巷口有个值得“纪念”的土坑,老顾之前在这地方摔过,每次过来都要眯着眼睛辨认半天才肯下脚,姜梨特意缓行了两步让他先行。没想到老顾一点犹豫没有就跨过去了。
今儿眼神儿倒利索。
姜梨不动声色地掀了下眼皮。
他上次摔得不轻,鼻梁肿了三天才慢慢消肿,今日这路走得倒踏实,甚至穿越窄巷时都没怎么用灯笼探路。
“老顾,今儿怎么话这么少。”姜梨跟他说话。
顾念成打更的时候话不多,但也不会像今夜这般一声不吭。
“老顾”楞了一下,说,“没有,就是人还没醒透,属下年纪大了,总这么半夜爬起来,多少有点吃不消。”
“是么?你今年六十几了?”
“六十...七了吧,属下没怎么在意过这些,多一岁就老一年,越老越不爱记了。”“顾念成”估算了一个年纪,引着她往开阔的地方走。
“六十七。”姜梨笑着重复了一遍,“早知道你这么大岁数了,就找林令他们陪我打更。”
“顾念成”不知道老顾明年才满五十,只是单纯长得老,当然他老的确实有点“缺德”,普通人顶多比实际年龄老成几岁,顾念成则是老出了一轮不止。
手里的更锣更锤被姜梨抛到了地上。
“顾念成”一脸不解的看着活动手腕的姜梨。
“门主,您怎么——”
“没怎么,就是想试试你的功夫,有没有真正的顾念成好。”
眼睛里忽然映出一道剑光,姜梨骤然拔剑而出,“顾念成”错愕之余迅速拔剑相抗,两柄长剑擦着剑花交叉在一起。
寒光之下姜梨牵唇一笑,“他最讨厌别人说他老。”
“顾念成”惊讶过后露出一个遗憾的笑,“姜门主好眼力,扮成这样竟然都被识破了,可叹我还有一出与你联手对敌的戏没唱完,实在白费了这身行头。”
他们的人一直藏在四周,只待二人走进,假意刺杀姜梨,再在乱战之中让“顾念成”趁姜梨不备暗捅黑刀。
“想法倒好,就是缺了点脑子,既然戏台子已经搭上了,就唱给阎王听吧!”
“姜门主怎知,今夜死的不是自己!”
说话之间两人已经连对数招,离开柳巷便是一块空地,这地方白日里是小商小贩的天下,夹道两边都聚着拥挤的摊子,夜里反而宽敞开阔,像是平地里留出的一片绝佳的打斗之地。
顾念成与姜梨先后在中心站定,空地四周迅速有人以包抄之势聚拢而至,姜梨大致看了看,人数大约二十五六个,都是方盛门的孤衣剑客。
“早知道姜门主这么不好糊弄,我们就不费这些事了。”方盛门领主陆霆骁从人堆里走出来,“在下其实一直很仰慕姜门主的手段和为人,若是没有重金相邀,没准你我还有合作的机会。”
“谁跟你是“同为”。”
陆霆骁做了一个客套的开场,姜梨根本不卖他这个面子。
“一个以易容之术著称的门派,连场暗杀都部署不好,还想跟嚣奇门合作。”她看看陆霆骁,“没想到你比我疯的还厉害。”
“所以我只能选择杀你!”陆霆骁脸色骤然一变。
“就凭你们这些废物?”姜梨单眉一挑,视线伸展出去,狼目里跳跃出狩猎一般的锋芒。
再说老顾这边,花费了一点时间解决掉“姜梨”才得以赶回城内,酆记大门是被他撞开的,本来就没上锁,是他自己着急,楞是撞飞了两扇门页。
酆记的人本就警醒,老顾这一撞别说焦与平灵等人,连熟睡的陈婆婆和旺儿都从床上爬了起来。
“怎么了?”
“赶紧跟我去找门主,晚了怕是要出事!”
老顾来不及解释,酆记五人更是没有任何犹豫,立即飞檐而上,顺着姜梨打更的方向向北寻去。
姜梨以仅有的六成功力,独自迎战方盛门二十六精锐,胜算其实不大。这些人不是之前那类乌合之众,剑法虽不算顶尖,却也不是好对付的一类。但是这人谁也不服,气势天成,反而让方盛门的人乱了阵脚。
雾渺宗的剑法以快为尊,以攻代守,从来都是只进不退,方盛门二十六把长刀齐出,也并未在姜梨这里占到便宜。
可这上风又很难长久,她现在的身体有一个致命的问题,就是气海受损,内力存蓄不足。她的六成内力对战之时甚至只能“承装”三到四成,而这个问题,目前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打一会儿,歇一会儿。
“她在干什么?”
以劈山之势祭出九影剑风,一力振开对手的姜梨忽然做了一个下蹲的动作。
方盛门的人戒备地盯着她看了很久,才发现她在提鞋。方才乱斗之时,不知谁踩了她的小花鞋一脚,以至于她趿拉着半只脚打了半天架。
方盛门的人不知她在“换气”,姜梨此时的气海已经空了,需要一些时间重新存蓄内力。
这鞋提的又太细致,穿好以后动动脚趾,似乎仍有被踩掉的可能,又从怀里掏出两根绑带,交叉缠紧。
一群杀手傻着眼睛看她绑鞋,头一次遇到这么打架的,脑子转不过弯,还有人看出她有一边绑错了。
“你——”其中一个想提醒,刚欲开口就挨了陆霆骁一记脑瓢。
“告诉她干什么!”
说完之后一怔,他为什么要等?
“愣着干什么!上啊!”
这会儿再上,可就来不及了。
方盛门身后突然涌入数道疾风,每一道都带着刺骨的寒意,酆记五刺客并顾念成踏风而至,姜梨慢条斯理地绑好最后一根鞋带,重新握住长剑‘唤尘’。
这是林令的佩剑,鬼刃剑插在小酆山顶,一是路程遥远,不便取回。二是以她现在的功力,拔不下来,所以姜梨一直用的是他的佩剑。
“门主用得可还趁手?”林令贴在她身边问。
“差点儿意思。”姜梨单手挽了个剑花,反手抓剑,曲臂向前,“倒也不赖。”
一场乱战就此才算正式拉开帷幕,老顾冲得最猛,双手交画乾元太渊,起掌就震出一道弧形气浪,脚下碎石如黄沙般翻搅,逐渐织成半人高的漩涡,姜梨欺身而上,剑出九影,全是夺命杀招,那身形,快得根本分辨不清何为真人何是影,方盛门的人应接不暇,鬼魅魍魉大抵便是如此了!
她需要速战速决,需要有人从旁配合,才能在内力用尽之前发挥出最大效用。老顾的八卦掌给了她最好的支撑,平灵等人的补攻,给了她最好的助力。
顾念成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给姜梨做嫁衣,只见她于石浪之中连切六颗人头,他觉得自己来对了,否则现在腔首分离的一定就是自己。
“门主,我是老顾啊!”
乱战之中仍有一个“顾念成”在混淆视听,老顾为表真心,以掌相冲,直接上演了一出我杀我自己。
“你是顾念成,那我是谁?你看看你这个脸,我有这么多褶子吗?”
真下得去手啊!
守在暗处的连记攥拳一叹,心说那不是自己人吗?有你这么自裁臂膀的吗?再看埋伏在柳巷周围的空洗宫的人,姜梨独自对敌时他们还有趁火打劫的趋势,一看情势逆转,转眼之间就跑没了影。
一时间,方盛门的人死了,空洗宫的人跑了,围观了整场刺杀的连记垂头丧气的跑回去复命,唯有大展身手的老顾最开心,邀功似的跟姜梨说,“门主,我刚杀了十二个人,焦与他们都没抢过我。我是在三更之前被他们的人骗走的,那人扮做您的模样将我带去交赤林,我觉察出不对就迅速翻身而归,现在那人的尸体还在林子里躺着,用不用我拎过来您看看,扮得真挺像的。”
姜梨擦着剑说不用。
出了这么大力还见什么尸首,她不会因此一役就信了他,但是今夜这场“救驾”,确实很合她的心意。
“阁主,您说那个顾念成,到底是黑是白。”一直陪同付锦衾在暗处看护姜梨的折玉有些困惑问。
“不管是黑是白,他今夜都捡了一条命。”
若交赤林一战他没有全力脱身,亦或是表现踟蹰,现在二十六具尸体里,就有他一个。
“那咱们还有必要留他吗?”折玉问。
“为什么不留,现在不是挺有用的么。”顾念成功夫不差,留着有留着的好处。若为忠仆,可为臂膀,若非善类,也不难杀。最关键的是,他是姜梨的人,她门下的人无论是好是歹都该由她处置。而且,那小狼崽子现在不让他插手她的事,多一个人在她身边总比少一个好。两人看似重归于好,其实仍有许多问题纠缠其中,她要强,硬要亲手除了这些麻烦,他若出手,少不得又有一场架吵。她对他的身份也仍然感兴趣,昨天还去他书房“转”了一圈。
兵器,剑谱,门派令,她要找的应该是这些。他探过她的底,礼尚往来,她也想知道他是谁。这次不是防备也不是怕他对她不利。
多宝阁被动过,卧室里的几本书也移了位,她明目张胆的搜,坦荡的表示好奇。
回他这儿拆家来了。
精力怎么这么旺盛呢。
付锦衾转身往回走,焦与等人留下来“洗地”,姜梨拿起地上的更锣更锤,在老顾的陪同下继续报更。
夜中有月,从暗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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