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梨和付锦衾从楼上下来时,连音刚处理完三娘和白胖姑娘之间的纠纷,礼裳坊赔了些银子,还奉送了两头好话,做江湖人不易,做掌柜的不易,做小老百姓更不易。
连音疲累地往楼上看,这两位反倒是好伺候的。姜梨果然没穿那身青绿下来,而是选了件桃花云雾烟绫裙。只要不是素白,姜梨都能穿出好气色,颜色浅的便衬出娇嫩,可惜裹得过分严实了些,大抵是付锦衾为她挑的。
结账的时候倒又有些吃惊,青绿那身竟然也带下来了,姜梨手里原本就搭了两件樱黄和赤红,青绿裹在中间,到现在才看见。
“这身儿您穿着也合身?”连音边说边窥付锦衾的脸色。
“合身啊,就是这机簧摆弄了老半天才弄明白,这地方原不是摁进去的,竟要倒着扣?”
连音一打手,道了声诶呦,“是我忘了提前跟您说明白了。是要倒着扣,咱们一般的银纽襻是这样的,但这个得绕到这底下。”
连音给她示范,两人头对头地凑近,连音还琢磨呢,这位是没上身吗?不会扣怎么穿上的呢?就近一嗅,闻到股松香,瞬间便明白了。
公子亲自给穿的。他们俩在那屋里干什么了?她是不是该庆幸自己中途没时间上去。但要是真上去了,会看见什么——
连音迅速看了这两人一眼,发现他们也在盯着自己。
她是不是表现的太明显了?
连音迅速调整表情,将衣服收进衣匣子里,“晚些时候我派人给您送到酆记,订做的要略等等,最少要半个月时间。”
付锦衾付了银子,连音又忍不住看了他一眼,阁主平时不是只对自己大方吗?
连音这人处处得体,唯一的缺点就是拥有一颗八卦之心,她喜欢过付锦衾,知道无望以后便安安稳稳做起了绣坊坊主,可这不妨碍她对他们好奇。
一位是天机阁主,一位是嚣奇门主,一个抠门跋扈,一个霸道乖张。原来这样的人好起来也如这世间男男女女一样,一个肯宠一个肯笑。
两人谁也没提醒连音,你管一管你的表情,出门以后姜梨才说,“她好像对我们很好奇。”
付锦衾对连音有一定了解,说不止对我们,“乐安城这些大姑娘小媳妇的事儿,甚至谁家的七姑不喜欢谁家的八姨她全知道。”
连音不掺和那些闲话,单纯喜欢出耳朵听,用眼睛看,热闹堆儿里总有她,半侧着脸,出着一边耳朵,旁人一看她一笑。
“倒是个有趣的姑娘。”姜梨听得直乐,“怎么就没入你的眼呢?”
付锦衾半蹙过身看她,“这是试我,还是醋我呢?今儿无缘无故到这儿买衣裳我就觉着不对,这是听了谁的撺掇查我的底来了。”
姜梨也不瞒他,“折玉跟小结巴说的,我自己也看见过连音几次,好奇她是什么来头。”
付锦衾笑了笑,“可惜我眼皮子浅,只看上一个近在咫尺的疯子,这人最初表现得像只真诚可欺的土狗,终日追着我痴缠,真对她好了,她又成了条没心没肺的白眼狼,顺心了便伏在膝上撒娇讨食,不顺心便要呲牙,恨不得咬我一口。”
姜梨故作不满,“我何时跟你呲牙了?”
付锦衾拿眼斜她,“刚才不让你穿那身儿青绿下楼,不就不高兴了么。”
这话不提还好,提起来姜梨就恼恨,“买都买了,为什么不让我在外面穿。”
她挺喜欢那身衣裳,付锦衾明明也说好看。
“怕你冷。”付锦衾继续向前走。
“冷?这个节气正是穿那身的时候,现在不穿什么时候穿。难道要晚上落了帐子当中衣穿不成?那卡扣不好解。”
“又不用你解。”他说得理所当然。
姜梨蹭地一声红了脸,随即瞪出一身浩然正气,“什么意思,这话也是浑说的?”
“我的意思的是平灵她们会伺候。”付阁主停下来看看姜梨,嘴角噙着笑意,“姜少主以为是什么意思。”
“我自然——也是这个意思!”少主咬牙,此刻确实恨不得咬他一口。
春令宴已经开始了,两人顺着人潮向花辕街行去,姜梨很想凑这个热闹,垫着脚跳着眉,前头的人走得太慢,挪了半天才到街口。
她性子急,可惜将进夜市就自己驻了足。
街口有“流民”在偷眼打量她,混在人群最末端的几个男子暗暗将手扣到了腰间。
姜梨眸色深寒,心说他们真是惯会在她心情好的时候搅合她的兴致!先沉派这些人一日活在乐安就一日不叫她安生。
今夜注定不太平,若是此刻进去,怕是又要有误伤。
花香四溢的春令宴变得格外遥远。世间颜色万千,归入江湖却只能有一种猩红。
“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我现在是体会出滋味了。”她最近十分厌恶这种感觉,平静日子过得太顺意,谁又愿意舔这口不好喝的血!
姜梨在街口转身,跟花辕长街背道而驰。喧哗和热闹被留在身后,她最近很容易烦躁,像点火就着的茅草垛,眨眼之间火苗就能蹿出三丈高。
她知道自己的“毛病”不该如此动火,可她抑制不住,老冯给她开个几次安神定心的药,成效都不大。“鬼刃”打定主意乱她心神,她的内力因“她”拦阻,已经很久没有进益了。
付锦衾与她并肩而行,步子迈得并不快,说是散步也相差无几。
“流民们”开始跟着他们缓慢移动,转入空巷,姜梨未待对方出手便回身下了一记鬼斩。
‘唤尘’不像‘鬼刃’那般轻薄,姜梨喜欢拿它当回旋剑用,起手的同时剑身脱手,在追兵面前旋出一道锋利剑风。有人躲闪,有人慢了,先沉派这次来了不少人,早就预料到了‘消耗’,有人倒下便有人冲杀。
空巷之内不断传出兵刃相接的声音。
十招之后。
“撤!”
跟上次一样,这些人并不恋战,惹火了姜梨就玩命的跑。他们并非不怕死,甚至比之前来的所有杀手都惜命,他们不断向城外蹿。付锦衾和姜梨那样好的轻功都没追上他们。
“要打又不痛快的来!”
姜梨气得咬牙。
这些人其实也不是追不到,而是遇土就没,入林就融,他们一路从乐安追入交赤林,一路都能看到他们撒开腿狂奔的背影。他们像是能凌空消失又凌空冒出来,前一刻还在眼前狂奔,快到近前时钻土而入,再去看时,人已经在百米之外了。
“先沉派是个十分平庸的门派,派内既无神功也无绝学,派内弟子武功一般,内力平平,唯靠钻地一术横行江湖。”付锦衾觉得追不着也属正常,各门各派都得有点看家的本事,人家传承了好几代的保命心得,总得有些长处保留下来吧。
他“解不开”一些问题时反而耐性极好,偏头看向姜梨,付锦衾愣了一下,“你怎么气成那样?”
但凡是人,都会在某件特定的事上存在一定的脾气;比如老好人的人小林大人,听到付瑶骂“他大爷”就会生气。他是读书人,付瑶再发脾气也不该乱说脏话。
比如不爱言语的听风,最不能接受别人擅自动他的鲁班锁。那是他常在手里把玩的小玩具,巴掌大的东西装着三千多银针刺,但若这针没把人扎死,他就会非常生气。
再比如姜梨,最受不了被挑衅。一个十岁就进入全盛十层境的孩子,狂妄和放肆都不稀奇,她可以不跟人争,但是你绝对不能惹我,就算惹了,我让你一次两次,不能没完没了的惹。
先沉派不仅惹了,还是替天下令惹了。这就等于是双管齐下踩在了姜梨的肺管子上。
“他们把我剑套顺走了,我能不气吗?”姜梨给付锦衾看她光秃秃的唤尘剑。
那批人就是奔着惹她生气来的,动手的时候一哄而上,再防备也有注意不到的时候,袖口划破了条口子,鞋面被踩了一个黑脚印。
越是这种小打小闹越让人气火。
姜梨席地而坐,曲起双膝,一把将唤尘扎到土里。剑鞘没了,跟上阵的将军丢了甲胄有什么区别。
剑尖在地面上留下三分之二剑身,剑柄却没怎么摇晃。付锦衾将视线落在唤尘上,姜梨原本在生闷气,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同时与他陷入沉默。
春土硬,再尖锐的剑扎进去剑身都会有回弹。反之便是那土足够松,提前被人刨过。
姜梨又叩了叩地上的土。
不硬,甚至还有些奇异的软,伸手一捞一捻,居然还混了沙。
顺着漆夜望向更远的地方,姜梨眯了眯眼,几米外的土地,也该是如此松散轻软吧。随手抓了点儿沙土,将它们拍成了一个小小的坟包,她笑对付锦衾道,“回去吧。”
她通了。
五日之后是平灵等人出城的日子。
几人的包裹昨天晚上就收拾好了,无非就是两身换洗衣服,银子是老顾给的,不用吩咐就怕不够花似的挨个塞了一只荷包。
老顾说,“穷家富路,虽然我不说你们也不会省着花,也得跟人家客气客气。别你们住上房人家住通铺,该花的银子得花,人家出了人,咱们就得出银子。”
这话是对平灵他们几个说的,意思是让他们别吃“独食”,赶上花钱的地方抢着给。
折玉听不下去,说“我们公子只是不爱发工钱,这种出任务的银子还是给的。”
他们也是‘穷家富路’,也是一荷包银票。
老顾又转了口风,“那就让他们花,男人花钱是应该的,除非路上说准了入赘咱嚣奇门,否则轻易不给他们银子。”
说完又跟折玉讲,“多照顾点儿我们姑娘,平时在门里都宠着,但也别太惯着,有不对的地方也得说。”
折玉听得直晃头,说老顾,“你还真是两头当好人,那林令跟刘大头都是男的,他们俩谁照顾谁啊。”
老顾说,“各花各的吧,大小伙子谁管他们。”
平灵心里只有姜梨,神色严肃地说少主,“真不用我们帮您杀完先沉派的人再走?”
酆记门口有两只不高的石狮子,天暖以后就晒得温热暖和,姜梨原本骑在狮子上专心致志地啃梨,听了这话以后,一脸莫名地抬起脸。
“先沉派这种狗东西,还用得着你们留下来陪我杀?”
这人自从知道怎么“捉地鼠”以后就换了一副模样,心情阔亮,心胸豁达,饭都多吃了好几碗。
先沉派的本事全在“钻地”上,如已解开这个谜团,确实不是她的对手。但她这么直白的讲出来实在有点不够谦虚。但她就是这么一个人,听得付锦衾和一众准备“远行”的人都乐了。
平灵跨上马背,“那您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少主那眼神明显是在“赶客”,再留下去就该遭她烦了。
姜梨说没有,青松、东岳不算什么难对付的门派,否则她也不会让平灵童换她们去了,非要说一点就是——
她抱着狮子头,将脑袋偏向一侧,把后脑勺留给众人。
“把老道和老磐头看好了,活着带回来。”
平灵等人同时看向姜梨。那颗后脑勺给人的感觉相当别扭,话含在嘴里,像是从唇缝里哼出来的。
她从来没下过这种命令,自从离开雾生山,她就只认自己人。
她刚才是说了句人话吗?
老道和老磐头互看彼此,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当然也得保证自己不受伤!”她又把头转过来,面相凶狠的说,“他们两个武功平平,要是顾不过来就扔下。”
“谁武功平平了?!”老道跟她吵她也不理,再次把头别过去。她没什么善根,能说出把老道和老磐活着带回来的话已经算是一大进步。左手抱着狮子头,右手一摆,嚣奇门和天机阁的人同时领命而去,老道和老磐头虽然愤愤不平,也跟着撒开了马蹄子。
乐安街内响起了飒踏的马蹄声,马上是首次合作的两家人,以及尚没摸清楚姜梨脾气的两个“同伙”。
老磐头的人多一点,手底下还剩几号弟子,带了一半,另一半留下帮姜梨抓“地鼠”。
姜梨说用不着,他硬留下来给她,她也没说谢,只是逐一给每个人置办了两身夏装。
活着回来,应该还会有秋冬。她在试着接受这世间的善意,试着待我以诚,还之以诚。
付锦衾看着姜梨毛茸茸的小脑袋笑了。
她不会梳头发,只要是自己梳的发髻,总有几根“呆毛”在脑袋上乱飞。片刻之后,这人稍稍抻长了一点脖子,目送他们的人出城。
关心含在眼睛里,别扭,也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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