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锦衾走的那夜,恰是立夏。
春衫在蝉鸣声中再也穿不住了,统一换成了轻薄的夏衫,五刺客换上了姜梨亲手为他们挑的衣裳,料子和颜色很衬他们,平灵是绯红,童换是藕粉,焦与是靛蓝,林令是竹青,其忍喜欢玄色,姜梨偏不称他的意,选了件月白的缎纹料子,让他不敢轻易进厨房。
可自她昏睡以后,谁还有心情做饭呢,其忍熬了几次粥,不是太水就是太稠,好在阿南姑娘是把做饭的好手,其忍便改为烧水,熬药。
姜梨的衣裳是付瑶帮忙换下来的,每天擦拭一遍身体,付瑶看她的眼神总是不善,手上动作却极轻,几乎住回了付记。
陈婆婆和旺儿不再编竹筐了,他们心里犯愁,无计可施,只能每天来她房里坐坐。老道自觉是外人,从来都是在窗边探头看看她,他不像他们那么愁眉不展,只是吧嗒烟袋锅子的次数变多了,一抽就是小半天。
其忍在老童那里买了几只油饼,跟他们一起坐在付记门口发怔。
他们不太敢讨论少主的病,每次开口都会换成其他的话。
“严辞唳的人快到了吧?”
山月派的火力全部集中在了南户、江北两处,乐安反而得了清净,大抵认定姜梨这次定难回天,连点动静都不见。
平灵说,“他们不用转水路,应是比老顾先回分坛。”
“那付公子那边。”
“比他们更远,咱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在公子回来之前守好门主。”他们这次没出上力,可也知道付公子将他们留在这里的用意,山月派两徒尽出,唯有大却灵这个掌教没有动静,万一她是想亲自杀进乐安,他们总要有足够的人手应对。
“你们说江北这次能守住吗?三年前我跟玉陀螺交过一次手,比起衔音铃柳玄灵,这人更得山月派掌教大却灵的真传。”
除非严辞唳够快,否则仅凭三十门众... ...
“别小看流素。”平灵反而持不同态度,其忍有些意外地看向她,平灵跟童换一起看回他。
嚣奇门不论分坛还是总门都设计的极其隐蔽,有的地方只是虚晃,空留一个壳子引人入内。有的地方会有几人留守,内设机关,转瞬之间使人身首异处。有的地方则是实在居所,大隐于市井,小隐于山林。
江北分坛便隐在一片茂密繁盛的松竹林里。林子外面设有几家“猎户”,是专门看顾“外人”之用。林内树草丰沛,另设时扇木心曲眼阵,寻常人即便进来也如遇“鬼打墙”,绕到饿死也未见得能出来。
若是这关过了,严辞唳喜欢吃甜的,专有一片枣花林为他养蜜,采蜜的群蜂是难得一见的荒山石门蜂,另有养蜂人操控群蜂坐镇。蜂针有毒,轻者神志错乱,抓烂皮肉,重者当场即赴黄泉。
要是连石蜂阵也过了,就会看到一座曲桥百转的琅嬛水榭,水上可以泛舟,倒映一树垂柳,日头打在湖心上,一片潋滟跌宕。
玉陀螺此时就在水榭对面,严辞唳不在家,三十门众杀到最后只剩下十人不到。可能活到这时的十人,无疑是江北最硬的“刀”了。
水波轻荡,湖上有人泛舟,桥上多了一人坐望,泛舟的人书生打扮,手里抱着一把五十弦。桥上的人青衫在身,蹲坐桥栏,腰上一把赤月刀尤为显眼。
那是严辞唳手下两大刺客,廖词封和裴宿酒。
前者在乐安呆了数月,后被严辞唳召回江北,其实严二长老叫他回来的目的是防备姜梨转道来分坛,真要扔他“人头”还能有个帮手帮忙转移。谁承想姜门主没来,倒把山月派的人给等来了。
廖词封是个“文人”,客气有礼有礼的询问,“玉另主今日前来意欲何为?”
玉陀螺勾唇一笑,“姜门主曾在三年前灭了我山月派三个分坛,玉某今日如法炮制,想摘了江北雾生殿的匾额,换上我们山月派的招牌。”
“山月派的招牌?”廖词封摇头,“怕是在我们嚣奇门里挂不住吧。”
“挂不挂得住,总要试试才知道。”
裴宿酒没廖词封那么爱客套,伸手一刀回扣,本来就是蹲坐之姿,此刻提气而起,将自己整个“弹”向对岸。他极瘦,甚至有些佝背,可他落地的每一步都像能借力,随时都有纵跃而起的准备。
“凭你们也配!”
玉陀螺本能接了几式,又见他抽出了赤月刀。
廖词封是个文人,不爱裴宿酒这种多动症式的打法,长衫一掀,席舟而坐,慢弹五十弦。
玉陀螺脚不沾地的瞬移,看似是裴宿酒招式更快,实则宿酒十招只有两式能落到玉陀螺身上。跟柳玄灵轻简的装扮不同,玉陀螺穿的是南疆最原始的繁重服饰,即便节气已进夏日也堆叠着一身扎实厚密的重量。长发悉数垂散在身上,头戴流珠玉冠,不以轻纱覆面,天然一副淡漠浓颜,给人的感觉既稳又沉,甚至有些闷了。
山月派弟子欲往湖心而去,足下却受五十弦所阻,音波随湖波推荡而来,看似清风浩渺,实则戾入无形。冲在最前面的山月派弟子膝盖裂出白骨,甚至连根断去。
玉陀螺交握手指,蝴蝶振翅般地动了动,那音波便也受了阻,如遇屏障一般的被逼着倒退。
廖词封的曲子越发的不成调了,裴宿酒的动作也慢了下来。玉陀螺拆开手指,打到这时才是真的要出手了。
山月派弟子再次朝湖心亭而去,宿酒词封迅速跃回曲桥之上,玉陀螺移步上前,摘下右腕钝金手环,笔直打向廖词封手下琴弦。
廖词封躲闪不停,无论如何动作,那环都追着他的周身要害,玉陀螺又称万毒金环手,廖词封知道金环不能碰,几次以身法躲闪,亦或以五十弦相抵。
玉陀螺见他速度迅捷,似乎有意磨炼一番,同时摘下了左手腕上的钝金环。
双环相扣,即便裴宿酒与廖词封同时应对也丢了章法。
一招不慎,廖词封被金环断了琴弦,可那金环不肯罢休,兜转半圈再次朝廖词封面门袭来。宿酒手快,以赤月刀相抵,挡住一招攻势的同时,眼见赤月刀起了一阵黑烟。
“这东西到底浸了多少毒水。”
裴宿酒心疼自己的宝贝长刀,廖词封却没时间回应他的抱怨,金环近身而至,再不躲闪,下一刻会冒烟的就是他的脸!
三只穿线银针恰在这时破空而来,银针与金环撞出一声清脆的“叮”,金环停在了廖词封面部三寸处,再一震力,金环被振飞,玉陀螺神色微变,接住金环的同时将它收进手腕之中。
水榭之中原来另有一道瘦削身影,端坐在湖心亭美人靠处。
“原来是千丝袖——叶流素。”玉陀螺顺着曲桥缓步走近。
流素起身相迎,从来都是一身素淡妆容,年纪不知多少,大抵在花信之年,又似比花信大了些许。她身上有种特殊的韵味,清淡,柔雅,不在世俗之间。
流素说,“家主不在,另主若要摘匾,需等家主归后再来。”
玉陀螺好奇打量,对她的了解除了她是严辞唳的侍女,便是外界传闻的严母养给严辞唳的童养媳。这媳妇也算门当户对,乃是万宗派叶家幺女,严家要找阳时阳月的女子,叶家幺女多灾多病,恰好也要阴时阴月的男子冲抵“阳煞”,于是一拍即合,就此定亲。后来严辞唳修炼婴寿邪功,成立驭奇门后,叶家就要将女儿接回,断了这门亲事。不想这位叶家姑娘非但不走,还在严辞唳对外宣称严叶两家正式解除婚约后,留在他身边做了一名贴身侍女。
玉陀螺对这个缠绵悱恻的故事颇有几分好奇,不过这故事并不影响她来摘匾。她在水榭之外站定,“可惜我性子急,若是不等,非要今日取,叶姑娘打算如何?”
银针绕指而出,流素的话已经动在手里。
你摘不走。
她家长老最好面子,顾念成的匾都没被摘,严辞唳的若是先被摘了,得发多大脾气?
流素虽然从来不哄严辞唳,却不代表她喜欢看他生气。
玉陀螺没想到流素是个执拗人物,一场架打了一天一夜,她带了三队人马,竟然没能攻下来。
她费解地拧眉,觉得叶流素很像一尊无喜无怒的泥像,不论如何“上色”都是一副混不在意的模样。
水榭里嚣奇门众只剩下四个,流素周身都是伤痕,廖词封和裴宿酒也在地上喘气,分明已是油尽灯枯,仍是不肯让她越过这水榭!
玉陀螺看向自己被扎伤的手,那上面穿着十根丝线,线的另一端还攥在流素手中。
玉陀螺忽然觉得厌烦,一把攥住丝线,一掌切断。身体随之跃起,顺着丝线收缩的方向强攻而上,脱下钝金手环。
流素不敢沾环,只能边退边做抵挡。
山月派弟子顺势群起而攻,流素再挡,玉陀螺脚下一个瞬移,在流素应对山月派弟子时迅速出手,二人近身拆招,流素双手被扣,玉陀螺同时抬腿,一招蝎子摆尾直朝流素头顶踢去。
流素偏头欲躲,未及她一记旋身改做侧踢。
玉陀螺看似繁复的衣饰之下尽数都是暗器,珠花做面的鞋尖忽然露出一截尖刺短刃,流素双手被制根本无力抵挡,挣扎之下突见一道黑色身影朝她疾驰而来,一把抓住了玉陀螺的脚腕,随后横腿一招平沙式,笔直扫向对方另一条腿。
玉陀螺站立不稳,凌空翻身妄想着地,那人已极快扣住她腰带,一手将她拉了下来!山月派弟子见势不妙,连忙刺出手中长剑。那人不躲不闪,双掌一出便击出一道悍辣掌风,山月派弟子悉数被震出水榭,唯有玉陀螺勉力一抗,就地一滚,拉开长距,方才得以脱身。
再看那人身形,分明是少年身板,丹凤眼倏而一抬,却是一副阴翳邪气模样。
“我的人你也敢动,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玉陀螺稍迟一步站稳,知道面前这少年不是旁人,正是江北分坛之主,嚣奇门二长老——严辞唳。
嚣奇门刺客已至,玉陀螺见势不妙,反而不肯再交手。他那一手大无相手就连她师父大却灵来了都有一番较量,她又何必自讨苦吃。
“没想到严二长老这么快就到了,也怪我们动作太慢,原想捡个便宜,摘了江北的匾额讨师父欢心,既然您回来了,便下次再摘吧!”
原本江北一遭就是声东击西,摘匾拆坛只是临时起意,得手便是锦上添花,不能得手,也得换个全身而退。
玉陀螺不肯跟严辞唳硬拼,垫步拧身,眨眼之间便已带人退回水榭对岸。
她说,“您身边这位童养媳倒是有些本事,若非是她坐镇,恐怕江北的牌匾便保不住了。替我好好犒劳犒劳她。”
严辞唳带人要追,被流素眼疾手快地拦了一步,山月派放出了袖箭,严辞唳劈手斩断时,玉陀螺已运起轻功飞身离去,不见了踪影。
“我用她教我犒劳你?她算个什么东西,交手不过三招就跑了,老子应该把她脖子拧断!你拉我干什么,我还接不住那几根袖箭?她要换匾你那么死守着做什么,让她进去换了又能如何?我要是赶不到你怎么办,活着让她踢死?!”
这人就是这路脾气,有话不会好好说,非得气急败坏的吼出来。其实心里比谁都着急,跑死了两匹快马,就是担心流素出事。可这人带着一身伤站在他面前,又碍极了他的眼,背着手在她面前踱步,他说你站那么高干什么?“不知道我比你矮?”
严辞唳追出去的时候下了一级台阶,流素站高了一层,个头就似猛了一头。
“我不在乎。”流素看着严辞唳说。
“什么不在乎?”严辞唳没听明白。
“我说我不在乎你比我矮。”流素直视着他道,“也不在乎你长不成大人,是你自己在乎这些,便以为人人都会在意。”
她根本没在意过他的身高,更没畏惧过人言,反倒是他极其在意这些,在意到退了婚,失了约,连她站在他面前他都不高兴的地步。
“我在意?我有什么好在意的。”严辞唳最恨被人拆穿,尤其这人还是最了解他的叶流素!他开始口不择言,“我一辈子青春年少,一辈子都是风华正茂,你呢?你早晚要老,现在就老了,半老徐娘,明年就该三十了,你——流素,你给我松开!”
说到一半他就知道他完了,男人不能说少,女人不能说老。流素对人没脾气,对自己也没脾气,但严辞唳在她这儿是个意外,十件事里有九件能忍,剩下一件是她的底线。
“老?”流素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她是个没练过邪功的正常人,是个年复一年都在生长的人,她会完完整整的经历人生所有变化,会从稚幼小童长成龙钟老妪,可她的正常在他眼里似乎变成了不正常。
“你别忘了自己什么年纪了,若是跟我一样生长,早不知老成什么样子了。”
他本来就比她大,她被抱去他们家的时候,他都能给她喂饭了!
“三,三十七算老吗?”严辞唳梗着脖子跟她嚷嚷,“再说我也没说你长得老,就是。”
就是要面子。她那样拆穿他,他总得想个法子以牙还牙。
其实在严辞唳眼里,任何时期的流素都有独道的魅力,三十也好,四十也罢,甚至五十六十,都是愈加浓郁的存在。
像花,每个阶段都有不一样的芬芳。
可是他嘴硬的不肯说,非要为面子挣个高低。他想赢,想说“上句”,想为自己的自卑找到一个坚硬的外壳,一块好下的台阶。
而这个外壳和台阶,流素今天都没给他。
湖面炸开一道水花,碎出一片水雾。
严辞唳被叶流素拎着后衣领子扔到软心湖里去了。
湖水寒凉,即便进了孟夏也冷脆如冰。
严二长老跌了个透心凉,里子面子全丢光了,湖岸边上围了一堆想捞不敢捞他的刺客,所有人都见证了他被扔进湖里的这一刻。
实际瘦小一只女人手,真挣不开吗?
他对她狠不下心,因她的痴心,也因自己的妄念。
“叶流素!你今天晚上罚禁闭,三天不准出门!都看着我干什么,给她叫大夫!熬最苦的药,不准给她吃肉,半个月内不许见荤!”
湖面上浮起一颗脑袋,关心被他蹩脚的藏在咆哮里,流素一步未停,离开水榭,最恨的就是他那张又臭又硬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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