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连蝉都叫得相当懈怠,仍然有人锲而不舍的叫门。叩门的方式倒也得体,就是叫门的声气儿有点死皮赖脸的烦人。
“百世堂执令肖霍,求见天机阁主,烦请通报。”
“百世堂执令肖霍,求见天机阁主。”
“百世堂,”
“嚷什么!”门开了,肖霍退了两步,毫不意外地迎上暴躁的付瑶。这位姑奶奶有副明艳的面孔,嗓门却粗,人也锋利,叉着腰一路拾级而下,她走几步,肖霍就退几步。
“我再说一次,我付家世代从商,不知道什么是琼驽鼎,更没听说过天机阁。家里确实有一不学无术的幺弟,除了败家什么都不会。此刻出门谈生意去了,你们几次三番上门,究竟是何意?横竖是看乐安没有王法了?!”
肖霍说,“付姑娘,咱们各自都是明白人,何苦穿着一层皮。百世堂之所以会来此,必定是确定乐安有鼎,天机阁在,您手下这些所谓的家奴,个个身怀绝技,武功卓绝。放眼江湖,除天机暗影外,哪里还有这般阵仗。那屋上架着的龙山挎背弓,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用得起的。”
“我家有钱,用得起好弓,雇得起好奴,有弓有奴便是天机阁?那这天下第一阁未免太随处可见了些。”
肖霍无奈,“那便不提天机阁,不说琼驽鼎,只请付公子现身,至汪记客栈喝杯水酒。”
“我方才便已说过,他人不在乐安。”
双方再次僵持,再往下谈恐是又要动手了。
站在客栈窗前观听局势的元亨通头疼地看向自家领主。
“这都谈了两日了,怎么还没见那位出来呢。”
窗前是张八宝六仙桌,严既白饮下一口琼林酿,在桌上落盏。
“看来伤得极重。”
这个情况确实让他始料未及,他来便是要见他,除他以外,没人知道他们的真实来意。
元亨通更是快要愁死,“琼驽鼎的去向只有历代阁主知晓,那位若是生死不明,这鼎还如何带得回去。”
严既白看向窗外,那里有道纤细的小影,正抱着一只面碗,边嗦边往付记走。她吃得香,看得出来是真饿,细木筷子似乎用不顺手,总从手上滑乱,嘴巴偶尔要接着碗,几乎有点小孩儿相。
腰上挂的那把鬼刃剑却不是孩子敢玩,身后随行一队人马,均是江湖顶级刺客。
她大刀阔斧地走,一副吃饱了好干架的姿势。
严既白眼中生出一点笑意,“也许会有变数呢。”
“若在下今日一定要见付公子呢?”
付记这边的争吵仍在继续。
付瑶反唇相讥,“我还想见当今圣上呢,那是光想就能办成的事儿吗?”
“孩子”抱着碗走过去,也不说话,就靠在阴凉处,边吃边看热闹。凉面还剩半碗,咸辣适口,没想到连音除了做衣服还有这等手艺。身后一干人陪着她或蹲或站,不时看看面碗,后悔自己没要上一碗。
肖霍被付瑶逼得走投无路,正欲强行破门之际,忽见付瑶阔步朝自家墙根走去。
她也是在余光里注意到这家伙的,不声不响不招呼,付瑶拎着她问,“你想干什么?什么时候来的,这个时间你不是应在剑宗那边吗?你回过雁北山了?”
肖霍这方注意到有生人。
那是个二十来岁的丫头,生着一双孤零零的狼目,看上去有些光怪陆离,付瑶接连问了许多话,她一字未答,只顾吃面。最后付瑶无法,只能叫人给她搬了张桌子,她就坐那儿吃。
面碗里红油不少,她吃辣了还要了一壶凉茶,片刻之后才与肖霍说话。
“你们怎么找到这儿的?”音色与长相并不相符,略微低沉,给人一种威压。
肖霍起初并未认出此人是谁,但她认识她撂在桌子上的鬼刃剑。
“自是有人引路。”肖霍拱手一礼。
“叫引路的人出来见见。”
肖霍面露难色。
姜梨垂下眼喝汤,人群里有人悄悄动了动,她分出一点视线,抽空飞了只茶碗,只听“啊”的一声惨叫,姜梨点手指向一个方向。
“把那老王八蛋给我拎出来!”
有人冲入人群,来去如风,扔回一个满头花白的老头儿。姜梨吃面这一路都在想,究竟是谁胆大包天给百世堂报了信,知道天机阁在乐安的人并不多,唯一逃出去的也是这一个了。
她问顾念成,“今儿怎么不穿紫了?够能活的!上次没一掌拍死你,倒把你留到今日。”
顾念成战战兢兢,不论什么时候面对姜梨,都带着不自觉的惧意,“这也是托您的福。”
“我哪来的福,我要是福气大,那天夜里就该把你拍死!”她嚼着嘴里的面,自去整理前因后果,“你脑子不差,知道琼弩鼎值钱,自己没本事取,就将消息卖给百世堂。然而百世堂的人没那么好糊弄,必须交易了琼弩鼎才肯给你佣金,所以你在这儿陪了两天。”
顾念成说,“是。”
姜梨又问,“玉陀螺呢?”
他不可能自己活到现在,身边必然有人帮衬,柳玄灵已死,大却灵不会信他,那么就剩一个自作聪明的玉陀螺了。
顾念成说“她没来。”
姜梨说“翻”。
百世堂的人下意识要护,被肖霍拦了下来。嚣奇门主要找的人,拦是拦不住的。
一碗面吃完,玉陀螺跟顾念成一样站到了姜梨面前。
玉陀螺不似失了功力的顾念成,当场就要反抗,严辞唳不必姜梨吩咐,直接以大无相指捏断了她四根骨头。
流素身上的伤养了半个月才好,他还没忘了这笔账呢。
姜梨没急着杀人,喝下一口凉茶,说,“请你们领主出来说话。”
远处严既白笑了一声,看不出来嚣奇门主还是个讲规矩懂礼貌的好孩子。
姜梨偏头看向来处,赤阳之下有人执扇而来,扇页没打开,大约是因为带着帷帽,就算要煽也借不到多大风,只是在手心里攥着,像个玩物。衣色是铅白,绣着团花蝠暗纹,如此刻给人的感受,带一点看不透的灰。
严既白迎着姜梨的视线,拱手一礼,“百世堂白二,见过嚣奇门主。”
声线清冷,给人的压迫感不强,甚至有种狐意。
“我姓姜。”
对方自报家门,姜梨也该礼尚往来。
严既白未置可否,她的名字早在四季竹上他便见识过了。
“这两个人我要了。”姜梨用筷子指了顾念成玉陀螺二人。
元亨通自去搬了把椅子,白二在她对面落座,“本来就是见面礼,姜门主不必客气。”
姜梨嚼着他的话,“见面礼,那就是表诚意。”
这诚意肯定不是表给她的,那就是要给付锦衾。
知道天机阁在乐安的人不多,他将人扣在身边,带还给天机阁,说明在向他们示好。示好的目的又是什么,交易琼驽鼎?付锦衾怎会因为区区两个见面礼同意这笔交易。再说这位百世堂主,也不该是如此头脑简单之人。他倒像是一早就知道付锦衾在乐安,顺水推舟给他送了两个人情。
顾念成和玉陀螺没功夫听他们打太极,一听说表诚意,全急了。
“咱们说好见鼎就付钱的,你怎么能出尔反尔!”
白二未予理睬,姜梨跟他们其实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她叫幺儿,林令听命上前,一早就明白这人是门主替他要的。
姜梨比了一个方向,说拎到那边杀,“别溅我一身血。”
玉陀螺双手被缚,极力挣扎,她说姜梨,“今日你若敢杀我,山月派绝不会就此罢休!”
姜梨侧了侧耳朵,说什么派?
实在有些好笑。
那都是些什么东西。
严既白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面向姜梨,“姜门主要的我给了,我要的东西,姜门主能不能给。”
姜梨笑得十分讲理,“这我可做不了主,这是人家的东西,要买要卖都得寻正主,付瑶,你肯给吗?”
付瑶说,“我也做不了主,得问阁主。”
姜梨咋舌,“那阁主去哪儿了呢?”
“姜门主。”严既白沉声打断姜梨。
百世堂弟子瞬间立起肃风刀,天机暗影备剑在前,姜梨挑起一边眉毛,弹了一下离她最近的肃风刀。
这一指内力十足,直如钟石之声,荡退一众百世堂弟子。
“何必这么剑拔弩张。我是最讲理的人,白堂主想要图,就出个合适的价钱。天下令一张地图尚且两箱黄金,您这直接一步登顶,不会比他们还少吧。”
严既白笑了,“琼驽鼎乃江湖至宝,金山难换,提钱太俗。姜门主若是肯交鼎于百世堂。”他理了理袖口,“百世堂愿倾一派之力,助天机阁和嚣奇门,拔出后患,杀了陆祁阳。”
视线相撞,虽有帷帽阻隔,姜梨依然觉得对上了那人的视线。
这话来得突然,连元亨通都吓了一跳。
姜梨看了看他,“白堂主这帷帽倒是别致。”
探手向前,严既白以扇相抵,扇柄翻转于两人手掌,十招之后各自收势。
帷帽纹丝不动地戴在严既白头上。
“姜门主是想看看在下够不够资格成为您的盟友?”
“我是想看看能不能不费力气,把你赶出乐安。”
这话说得忒直白,倒叫严既白意外,他错愕一笑。
“门主以为如何?”
“难。”
能让姜梨说难的,必然是不好对付,付瑶面色更沉了一分。
“这么说来,姜门主是肯做这笔生意了?”
“白二爷人都到了乐安,我说不肯,给我留退路了吗?”她双手交握在桌子上,思考了一会儿,扬声唤严辞唳,“把琼驽鼎拿出来给白二爷看看。”
姜梨是个“疯子”,从来不按牌理出牌,付瑶眼露惊异,根本没想到她会把“鼎”拿出来。
嚣奇门给人的感觉总体显小,由于上至门主下至长老都像个半大孩子,以至于这场交易非常像在过家家。严辞唳样貌身量均是名副其实的半大少年,慢悠悠地背手过来,拆开一个靛蓝布包。
那布也像是随手扯的,鼎更像是随手拿的,落在桌上一层土,还飞出一股浓重的药味。
可就是这么一个其貌不扬的药炉子,让付瑶和严既白的脸色悉数变了。姜梨看不到严既白的反应,付瑶的表情却不能掩饰。
电火石光之间,姜梨猛地回神,感知到严既白要伸手,已先他一步将鼎抓进了手里。
这一刻的心惊肉跳只有真正识鼎的人懂,付瑶手心汗湿一片,严既白起身,姜梨将鼎揣进怀里,仿佛整个心跳都应在了鼎上,砸出咚咚,咚咚的急响。
“姜门主这是何意?”严既白盯着姜梨。此刻才是真正的剑拔弩张。
“百世堂条件太轻,白堂主要换鼎,还需再加些条件才行。”
“什么条件。”
“我没想好,你也再想想!”
姜梨话毕进屋,关门送客。
严既白注视着姜梨背影,万万没想到琼驽鼎,真会在她手中!
如此看来,确实要从长计议一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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