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要不还是休息一下吧。”
闪电伴随着大雨一起出现在天幕,照亮了山崖上攀附着的两个人。
赵重九和裴文宣身上早已被雨水打湿,两个人身上都绑着麻绳,背上背着装有了常用救命药材、绷带、火折子等物品的包裹。
裴文宣安排好所有事宜,吩咐人从外面入山进崖底后,便让人准备了麻绳,执意要自己下崖。
从校场绕外围平稳入崖底,至少需要一夜时间,如果直接攀着山崖往下,中间不停歇,两个时辰不到便可到达崖底。但因为没有这么长的绳子,中间需要许多绳子打结绑着人下去,这样一来,一旦绳子上出了什么差错,或者攀崖之人打滑坠落超出绳子支撑的力道,都极为危险。
但裴文宣不放心其他人下崖,他怕他们不上心,怕他们不够机敏,怕他们中间有人是叛徒,在这种生死关头,裴文宣不放心把李蓉交给任何人。
于是他由赵重九陪着,一起下崖。
他们从崖顶一路攀爬而下,虽然是看不清底的高崖,可裴文宣手落在石头上,踩在崖壁上,感觉夜风呼啸而过,听着石子坠落下去听不到底的声音时,他反而有了一种莫名的安定。
他走在李蓉走过的路上,如果李蓉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那么,他也走在这条绝路之上。
于是他从入夜开始往下,他下崖的速度掌控得很均匀,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整个人仿佛是把感情全部抽取出去,精密计算着,下一步,该踩在那一块石头之上,下一次,手该在什么时候放开。
爬到一半,他手上已经被石子碾得全是伤口,早破了皮。
但他面色不变,赵重九看他的模样,虽然看不出什么,还是忍不住提醒:“大人,可以稍作休息。”
“我很好,”裴文宣重复着,“我无妨。继续。”
说着,他便将脚往下,踩到下一块石头上。
刚刚踩上石头,那石头承受不住他的力度,猛地散开,他整个人顺着崖壁直直划下,尖锐的石头摩擦他的衣衫,在他皮肤上划割出火辣辣的伤口,绳子快速下滑,上面人惊得几个人赶紧一起抓住绳子,赵重九也忍不住大喊了一声:“大人!”
裴文宣没有说话,在他快速坠落时,他狼一般观察着整个崖壁,然后骤然出手,一把死死拽在他早观察好的一个凸点,稳住身形之后,他轻轻抬头,冷静得完全不像第一次攀岩之人:“我无事,继续。”
他不会死在这里。
李蓉生死未卜,他绝不会死在这里。
裴文宣循崖而下时,山洞之内,闪电的光映照在苏容卿脸上。
李蓉看着他,她什么都没说,她面上没有一点改变,好像这是她早已接受、理解、认可的、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理由呢?”
李蓉开口,声音喑哑:“川儿……不该杀我的。”
她辅佐了李川一生。
她是他的姐姐,是在他们父母离开后,流着同样血脉,关系最亲密的人。
他就算担忧她权势太过,也不该直接这样痛下杀手。
“德旭二十五年,殿下在外云游,偶遇一位炼丹师,传闻身怀绝技,殿下多方打探,上山屡次相请,才将炼丹师请下山中,引荐给陛下。”
苏容卿声音很轻,李蓉慢慢睁大眼睛。
“德旭二十八年,陛下开始常感身体不适,开始彻查宫中,最后不了了之。不久之后,殿下当年敬献的炼丹师,死于酒后坠湖。”
“那个炼丹师有问题?”
“那个炼丹师,”苏容卿抿紧唇,“是世家精心挑选,由上官雅一手布局,刻意引导,让殿下偶遇。”
“所以,川儿以为我要杀他?”
李蓉觉得有些好笑:“他为何不问问我呢?问一问……”
“如果那个炼丹师当真是殿下故意安插在陛下身边,殿下会承认吗?”
苏容卿反问,李蓉说不出话。
苏容卿说的没错。
无论她是不是真的要杀李川,李川都不可能从她这里问出一个真相。问不出来,何必开口?
“后来呢?”
李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既然当时查出来,为什么不直接查办我?我送过去的人出了问题,他若要追究,大可动手。”
“他如何动手?”
苏容卿径直反问:“您当时,是代表世家的长公主,是手握重权的监国长公主,他如果要大张旗鼓动您,有多少把握?”
“所以呢?”
“所以他选择了下毒。您每七日去宫中一次,与他对弈,棋子之上,就是香美人。日积月累,早已入骨浸脾,所以,德旭二十八年后,您身体一直不适。”
“从那时候起,你就知道。”李蓉看着苏容卿,“知道我中毒。”
“是,”苏容卿垂下眼眸,“我将解药放在香囊里,让所有人佩戴上,延缓毒性。”
“为何不救我?”
这话问出来,仿佛是不能回答一般,良久的沉默。
“说话。”
李蓉捏起拳头:“都这时候了,还有什么不能说?”
“是上官雅,和我,一起决定。”
苏容卿说到这里,声音带了些颤:“其实我们都知道,你心里,最重要的,从来不是世家。一旦我们和李川起冲突,你会立刻倒戈。所以我们决定观望,有香美人的解药在手里,要为你解毒是随时的事,杀了你,也是举手之劳。”
“后来呢?最后是谁决定杀我?”
“后来,李川日益病重,在你死那一日清晨,李川在宫中呕血不止,他召裴文宣入宫拟下遗诏。裴文宣得遗诏之后,李川问了他一个问题。”
“他问裴文宣,他死之后,若你谋反,裴文宣怎么办。”
“裴文宣告诉他,你是他姐姐,你永远不会这么做。”
这话出来时,李蓉定定看着他,眼泪终于从眼睛里滚落而出。
苏容卿顿了顿,李蓉只道:“继续。”
“于是李川知道,裴文宣永远不可能杀你。因为他心里的你,永远不会背叛。”
“等裴文宣离开后,李川陷入昏迷,昏迷之前,他下了一道死令,要求毒杀你。而上官雅在得知他昏迷时,第一时间锁宫,阻止所有人人出入,然后告知我,这是最好的机会。”
“什么机会?”李蓉忍不住笑了。
苏容卿也笑了:“拿到公主府掌控权的机会。”
“所以,裴文宣来找我,是因为他拿到了遗诏,想和我最后谈一次,那时候你还不知道锁宫之事,还像以前一样,担心裴文宣被李川利用,身上带着香美人的毒,给了他解药香囊。后来你得知了上官雅传信,在李川给我下毒时,你明明可以解毒,却选择了袖手旁观。”
“是。”
苏容卿没有否认,李蓉点头,表示理解:“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李川要在最后一刻杀我。他可以早一点杀,为什么拖到最后一刻?”
“因为在陛下心里,整个宫廷、朝堂,都只是一局棋。他人生最大的责任,就是保持棋局的平衡。”
“当年世家昌盛,陛下铁血手腕,斩上官族人过半,连他的舅舅都被他亲口下令斩杀。又灭苏氏全族,威吓百家。其实那时候,世家便已暗中结盟,意图谋反,只是陛下突然宣布退居宫中,修仙问道,殿下成为监国长公主,世家才得以安抚,决定忍耐。其实这就是陛下平衡的手段。”
“后来陛下暗中抬裴文宣,裴文宣秦临一文一武扶持寒族,与殿下形成对抗之势,那么殿下想,如果陛下一死,这个平衡,还在吗?”
“为何不在呢?”李蓉不明白,“裴文宣身为寒族之首……”
“可若你要杀他呢?”
苏容卿打断李蓉的话,李蓉有些茫然,苏容卿苦笑:“殿下,三十年,裴文宣对您是怎样的心意,在他和陛下说,‘您是陛下姐姐,绝不会谋反’的时候,还不清楚吗?他与您政敌这么多年,可到最后,都不曾想过您会背叛。”
“裴文宣不会杀你,而你身后,有我,有上官雅,你若想杀他,太容易了。”
“一个棋子对一个棋子,李川心中,制衡您的从不是裴文宣,是他自己。如果他死了,您还活着,这一局就失衡了。”
“留下裴文宣和秦临辅佐李平,对抗以太子为首的世家,血洗争夺之后,棋局才会平衡。下一任君主,才不会面临和他一样登基之时被任何一方掣肘之局。”
“如果您活着,只要您出手杀了裴文宣,寒门便再无抵抗之力,而您身为长公主,权高至此,新君容不下您,而您也容不下一个,会钳制您的新君。”
“所以殿下,”苏容卿眼带悲悯,“其实,有没有那个炼丹师,您与李川,都是必死之局。只是早晚而已。”
李蓉说不出话。
苏容卿说的每句话,其实都没错。
利欲熏心,她当年忍李川,是因为李川是她的弟弟,如果是李平或者李信任何一个人登基,如李川一样违逆于她,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忍耐到什么时候。
李川也没看错她,他若死,带走她以免妨碍下任新君,再正确不过。
在高位惯了,什么都没有,就只能紧紧抓住权力。
如今回头来想,别人面目全非,她又何尝不是?
炼丹师是李川不相信她的引子,可如果李川是十七岁的李川,早就打上她大门来,问她是怎么回事。
只是四十八岁的李川,早已是谁都不信、也谁都可以舍的君王。
李蓉想明白这些,忍不住笑了,她低下头:“所以,你如今所做一切,是为了报仇吗?”
“殿下,”苏容卿苦笑,“上一世的事,重活一辈子,谈什么报仇?容卿只是觉得,哪怕重来一世,李川也重蹈覆辙。”
“李川好大喜功,莽撞偏执。他容不了世家,也容不下未来的殿下。殿下您不是甘愿养于深宫后院中的女子,一国不容两君,李川登基,早晚有一日,你们要走到刀剑相向。”
“我知道殿下是觉得,这一世重来,我们若能做得更好一些,就能改变什么。可要如何做得更好呢?上一世我们对李川不好吗?他被李明废了,成为落难太子,是世家集结百家之军力,送他上的皇位。可后来呢?”
“他上来就要北伐,群臣不允。他执意行事,于是北伐失利,国库空虚,又逢南方水患,无银赈灾,以致尸横遍野,民不聊生。”
“他当这是世家之过,不顾实际改制,以致四处起义,战火纷飞。”
“之后为提寒门,后宫独宠秦妃,前朝打压世家臣子,杀舅困母,将太后囚禁于行宫,又造冤案,陷害我苏氏一族。直到最后,为了权力,连你都没放过。”
“殿下,您还要如何改?”
苏容卿盯着她,质问:“他并非本性暴戾,只是天真无能又独断专横。等他成为皇帝,您是要陪着他北伐,还是陪着他改制?大夏积弊百年,无论是贸然北伐还是贸然改制,都是冒失之举。如果殿下不陪着他荒唐,您想劝阻,上一世您劝不住,这一世您又能劝?”
“最终还是和上一世一样,”苏容卿肯定出声,“他不满您处处牵掣,心生怨恨,最终姐弟刀剑相向。”
“既然注定是这样的结局,我怎能眼睁睁看着他登基?”
“所以,”李蓉试图将苏容卿骂的所有抛诸脑后,她不想听,不愿想,她克制着情绪,只是继续询问,“一开始,你回来,就已经打定主意要废了他。”
“是。”话已经说到这里,苏容卿并没遮掩,“从一开始,我就打算废了他。我本来是想,我什么都不需要做,就像上一世一样,等陛下废了李川时,我不让世家接受裴文宣游说,说服父亲,接受李诚登基,李诚如今不过十一,萧肃懦弱无能,柔妃贪财短视,李诚登基之后,我们便可架空李诚作为傀儡,等他生下子嗣,便杀他扶持幼帝。届时我会掌权,再迎殿下回京。”
“那你为何要靠近我,假装投靠太子?”
“一来想接触殿下,这一世殿下变化太大,需要观察。二来,如有必要,我愿作为内应,出手扳倒李川。”
“既然上一世是李川下令杀的我,你又要与他为敌,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还要在我问你是不是凶手时认下来?”
苏容卿不说话,李蓉嘲讽一笑:“莫不是怕我伤心?”
“殿下一生,唯有李川一个亲人。无论我说与不说,殿下也不会因此对他挥刀相向。既然如此,何必多说?”
“我若事成,殿下恨我就是。我若事败,也不损殿下姐弟情谊。”
李蓉听完,倒也不觉惊讶,她静默着,外面隐约传来了人声,苏容卿看向山洞外,声音平静:“殿下还要问的吗?”
李蓉沉默着,她坐在地面上,静静看着面前跳动的火光。
她好似很平静,方才说过的一切,好似都没有进入她的耳朵,可苏容卿知道,极致的冷静之下,才是极致的苦痛。
李蓉看着那火焰看了好久后,她才低低出声:“川儿不信我,觉得我为了权势,会杀他和他的孩子,可你和阿雅,为什么也不信我?”李蓉说着,转眸看他,平静审视着他,“要眼睁睁看着我去死,再把权势握在手中?”
“殿下问这个问题,是真的想知道吗?”
苏容卿靠在墙壁上,看着火发出“啪嗒”一声爆裂的声响,有火星升腾上去。
他们隐约听到呼唤声,那声音很远,好像在另一个世界,跨过万水千山而来。
李蓉听见苏容卿的回话,哑声回答:“你说吧。”
“因为,李信,”苏容卿说得很艰难,“不是李川的孩子。”
听到这话,李蓉整个人愣住,她不可置信看着苏容卿,苏容卿垂下眼眸,看着地面上纯黑的影子。
“上官雅当年和我大哥相爱,但因为家族不允,被逼入宫,成为太子妃。我大哥为了她决定终生不娶。后来李川和秦真真相爱,他不喜上官雅,便同上官雅商议,和她只做表面夫妻。可上官雅是为了上官家入宫,成为皇后就是为了守住太子位,她可以守寡一辈子,但她不能允许自己在无子的情况下守寡一辈子。”
“所以呢?”李蓉觉得胃部在翻搅。
“所以上官雅找到我大哥,及时有了李信。”
李蓉没有说话。
感觉自己像是被人一头按进水里,所有的恶心、厌恶、惶恐,纷纷涌了上来。
一切都有了原由。
为什么苏容华会去杀秦真真,因为苏容华要保住他的孩子和上官雅。
为什么李川最后会用宫刑如此羞辱苏氏,因为他早知苏容华和上官雅有染。
为什么苏容卿最后会和上官雅结盟,会明明在李川濒死、她也站在世家一面、他甚至还爱着她时,决定看着她去死——因为他要守住他大哥最后的血脉。
她死了,裴文宣死了,以苏容卿和上官雅的手段,皇位对于李信,几乎是唾手可得。
太恶心。
太丑恶。
这些丑陋的人心和利益交织在一起,让上一世成了一张散发着腥臭的蛛网,将所有人死死缠绕。
父子不是父子,姐弟不是姐弟,夫妻不是夫妻,朋友不是朋友。
上一世的一切,就是一个烂透了的沼泽,里面全是恶心的脓水,一开始以为这里面只是腐烂的枝叶,等拨开沼泽上方堆积的腐物,才发现,下面是更丑恶的人骨,那些血肉熬成了浓浆,咕噜咕噜冒着腥臭。
李蓉感觉眼前有无数往事划过,那些往事将她淹没,她无法呼吸,近乎动弹不得。
她忍不住闭上眼睛,笑了起来,她想说点什么,最后却是什么都说不出,只能摇头轻笑,抬手点着苏容卿。
“好,”她由衷赞叹,“好得很。”
说着,李蓉笑声越发大了起来:“为君者无情于六亲,为后者无忠于人伦,为臣者犯上叛义,人命为子以身为棋,苏容卿,”李蓉笑着击掌,“还是你们豁得出去,棋高一筹,本宫佩服。”
苏容卿正跪在李蓉身前,他听着李蓉的嘲讽,面色有些苍白,可他依旧是平日一贯平稳的姿态,沙哑着声音继续:“这些话本不应告诉殿下,如今既然说开了,那微臣便斗胆问一句——”
“您已经为了李川葬送了一辈子,还要葬送这一辈子吗?”
苏容卿审视着李蓉:“华京容不得殿下有情,殿下何不换一条路?要么与我联手辅佐李诚登基,之后挟天子以令诸侯;又或与裴文宣就此离开?无论选什么,只要殿下不为李川拼命,殿下都□□华富贵,一生无忧,何必趟这摊浑水?”
“荣华富贵,一生无忧?”李蓉听着这话,似觉好笑,她含笑打量着苏容卿,“其实,你之前一直不告诉我,等到现在才吐露实情,就是为了离间我和李川吧?”
苏容卿听着这话,他注视着李蓉,他似乎想解释,最终也只是张了张唇,什么都没说。
李蓉抬头深深吐了口气,抬头看向山洞上的虚影,拍着自己的大腿,感慨出声:“你看着我掌权,为李川谋划做了这么多,李川为陪我演戏,得罪了不少世家。你一直不告诉我,就是为了等我掌权,再告诉我,这样一来,我与李川便有了间隙。那等于无形中就抽走了李川最大的助力,”李蓉转眼看向苏容卿,面露赞叹,拱手行礼,“苏大人思虑深远,才智非凡,非常人所能及。”
苏容卿没说话,他看着李蓉的眼里带了几分痛苦,可他还是沙哑着询问:“殿下要如此作想也可以,不知殿下如何决议?”
李蓉不言,她盯着苏容卿,眼都不眨。
她恨不得此刻就这么撕了他,恨不得他永远留在她二十九岁那年,让他死在牢狱之中。
“你该死的,”她声音很轻,“当年,我就不该救你。”
听到这话,苏容卿轻轻笑起来。
“殿下说的是,”他由衷开口,眸带凄凉,“当年,您就不该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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