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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得走到魏郯身前,替他解铁衣。

  以前在长安家中的时候,我曾经见过兄长们摆弄铁衣。铁衣其实不难解,先脱去腰带,再卸去肩甲和胸甲,也就拆几个结罢了。

  可我虽然知道是这样,甫一开始还是遇到难处。魏郯的腰带镶铜饰金,牢固得很,我掰了掰,根本撬不动。

  一只手忽然覆在我的手上,温暖,却有有咯人的硬茧。

  “我来。”魏郯说。他拿开我的手,指节卡在铜扣上,三两下就把腰带拆了开来。

  铁衣一下松开,鳞片“叮叮”晃动。魏傕将腰带放在椸上,再转向我时,自然地微微张开两臂。

  那意思是接下来该你了。

  我再伸手向前,去解他的肩甲和胸甲。

  那些绳结很好解,我一块一块地拆下来,魏郯把它们放到椸上。

  他赶了一天的路,露出中衣的时候,我能闻到一股浓重的汗味。

  魏郯走到水盆前,泼水洗脸。水花四溅,未几,他直起身,拿起巾帕将脸和脖子上的水擦干。

  中衣的衣领半敞着,已经润湿了。我过去,伸手替他拆开衣带,将上衣解下。

  肌理结实的胸膛和双臂袒露在眼前,我往上面扫了一眼,转身将水盆里巾帕洗了洗,替魏郯擦背。

  温热的水汽在那皮肤上留下微微的水光,灯火的映照下,他脖颈处的肤色特别黑,却很光滑。我的力道不清不重,从他的后颈开始,一路往下细细擦拭。掌心隔着巾帕,我能感觉到肌肉在皮肤下的起伏。

  “在家中惯么?”魏郯忽而问。

  “姑氏家人俱是亲切。”我挑着最不会出错的话语答道。

  魏郯颔首。

  “这屋子添了些东西。”少顷,魏郯四下里看了看,又道。

  “正是。”我答道,“姑氏命掌事往这边送了好些物什。”

  汗味被巾帕擦去,我嗅到一股淡淡的味道,似乎是水汽带来的清新,又似乎是那夜嗅到的青草味。我盯着眼前被我擦得有些发红的皮肤,片刻,将巾帕放进盆里过水拧干。

  我走到魏郯跟前,开始擦他的正面。

  魏郯的身体我虽然并非第一次见,可当视线触到那线条分明的肌理,还是觉得颊边微微一热。

  在过去,我从不觉得男人的身体有什么特别。裴潜少年时也曾在我面前更过衣,他那时身形瘦削修长,皮肤洁白细腻,就像一件出自名窑的瓷器。他见我盯着看,笑我好色。我却不以为然,觉得女子也差不多生成这样,男子跟女子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在长安,我有时乘车路过市中,会看到路边赤膊坦胸的力役之人,他们的身形就与裴潜很不同,肌肉鼓硕得青筋条条。乳母露出鄙夷的神色,叫我不要看,并告诉我粗陋的乡野之人才会生得那样。我那时受教,要生得像裴潜那样才是高门子弟。

  现在的魏郯却教我困惑。他是高门子弟,却像市井里的壮汉那样有宽厚的胸膛和壮实的手臂,腹部也不像我的前夫韩广那样鼓得松软,而是平坦得结实紧凑。我心底想着一个问题,男人不都是应当大腹便便么……

  “想什么?”魏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抬眼,他盯着我。

  “……”我一愣,正想着怎么回答,他低低开口:“你看你的手拭到了何处。”

  我顺着他的示意看去,登时窘然。

  刚才心里净想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手中的巾帕一路往下,滴水把他腰下的袴裆洇湿了一大片。

  “啊……”我有些手足无措,连忙将湿巾放下,取来一块干布。可正要往那袴裆上擦拭,魏郯一把将我的手稳稳捉住。

  “不必,”他深吸口气,似笑非笑,“去取一身干衣来。”

  我望着他,只觉颊边发热,应了一声就转头走向箱笼。

  待我终于把衣服找齐,魏郯已经走到在屏风后面。我把衣物隔着屏风递给他,魏郯接过,只听得里面窸窣响动。没多久,魏郯走出来,葛衣裹着结实的身体,大小正好。

  “如何?”他问。

  我讶然:“嗯?”

  魏郯意味深长:“你一直在看我身体。”

  我的脸一热,辩解道:“我不是看你身体。”

  魏郯眉梢微挑,“那你看什么?”

  我张张口,居然语塞。

  魏郯不慌不忙,望望窗外,又看看我:“还未开始,我带回了些蜀地的茶饼,夫人与我共品如何?”

  

  促织在窗外阵阵叫唤,室内,铜釜在炭炉上“咕咕”地冒着白气。

  魏郯与我在榻上对坐。我把捣匀的茶饼扫入铜釜,细细的茶末在水中弥漫翻腾,渐渐浮起白腻的泡沫。

  以前在长安的时候,我的父亲嗜茶是出了名了。他每天闲下来就要饮茶,且一定要亲自来,不肯假借他人之手。我很小的时候,就跟着父亲学会了辨别水质和茶色,喝一口就能说出茶的出处。

  不过由于我很懒,烹茶的技艺始终学得破破烂烂,以致父亲从来没有喝过我烹的茶。次兄曾挖苦我,说我将来要是能遇到一个喝我的茶不皱眉头的男人,就一定要果断地嫁给他。我毫不恼怒,得意地说,不用遇到,阿潜就是。

  ……

  “上虞的青瓷?”魏郯从几上拿起一只茶盏,忽然道。

  “正是。”我说,“夫君懂瓷?”

  “不懂。”魏郯将茶盏的底面翻过来:“上面写着。”

  我:“……”

  魏郯自若地放下茶盏:“我是粗人,赏瓷清谈这等雅事,一窍不通。”

  自称粗人还邀我品茶呢。我淡笑,用银勺把沫饽舀起:“可赏瓷清谈之人未必做得将军。”

  魏郯看着我,唇角微微弯起。

  “我征战在外,每每家书送至,备言夫人之贤。”他说,“我这庭院荒废许久,今日归来已大不一样。”

  “夫君过奖。”我谦道。

  釜中的茶水又沸起,我将方才舀出的沫饽置入茶汤之中,让侍婢撤下碳炉,将茶汤分入茶盏。

  “夫君请用。”我将茶盏置于拓上,捧给魏郯。

  魏郯结果,往盏中吹一口气,片刻,抿下一口。

  “味道可好?”我问。

  “甚好。”魏郯颔首。

  我微笑。拙劣归拙劣,我的茶艺至少能对付夫君,父亲和兄长都可以感到安慰了。

  “夫君征伐,一路顺利么?”我也抿一口茶,问道。

  魏郯道:“尚可,山东平定,中原已重归朝廷。”说罢,他看看我,“我归来时,韩公仍是莱郡太守,上月韩广已娶了新妇。”

  我愣了愣。

  魏郯抿一口茶,神色自然得像是在说途中见闻。

  “如此。”片刻,我颔首。

  “我记得夫人是十五岁嫁去莱阳。”他说。

  “正是。”我答道。

  魏郯的眼睛微微眯起,似乎在品咂着茶香:“我记得彼时端午刚过,长安仍太平。”

  我有些诧异:“夫君记得?”

  魏郯淡笑:“我那时也在长安,夫人从宫中出嫁之事,何人不晓。”

  我想想也对,点点头。

  “似乎已经过去许久了。”魏郯说。

  “嗯,五年了呢。”我从釜中舀起茶汤,添到各自的盏中。

  心里有些不快。倒不因为避讳提起过往的事,反正它们不是秘密。但魏郯提起的方式实在太过直白,我不喜欢。

  “如今夫人已入魏门,过往之事,不必思虑。”魏郯似乎也没有说下去的意思,放下茶盏。

  我淡淡一笑:“敬诺。”

  

  魏府的正堂上,灯火辉煌,案席列列。

  我和魏郯来到的时候,堂上已经坐满了人。把雍都的魏氏尊长和子侄家眷都请了来,众人欢聚一堂,言笑晏晏。

  “孟靖来了。”郭夫人看到魏郯,露出笑容。

  魏郯上前,向上首行礼:“拜见父亲,母亲。”

  我也跟着他行礼。

  魏傕看着魏郯,又看看我,笑道:“孟靖,今日乃,不必分席,你与新妇同坐便是。”

  这话像是特意说的,旁边众人看着我们一阵低笑。

  魏郯神色从容,再礼应了,带着我在挨着魏傕的席上坐下。

  人已齐备,郭夫人吩咐上菜。待得端酒上来,魏傕让众子侄一一来与我见礼。

  首先是魏昭。

  他从席上起身,双手持盏,向我长揖一礼:“拜见长嫂。”

  我还礼:“二叔。”说罢举盏,缓缓抿一口酒。

  入城和方才进门的时候,我都来不及将魏昭细看,如今他摘下头盔脱去铁衣,穿着一身白色锦袍站在面前,竟是十分俊逸。他的脸长得与魏郯似有几分相近,却不尽然,肤色比魏郯要白,眉目也更秀致;他的声音不粗也不细弱,颇有中气,很适合清谈。魏昭的这一切,配着脸上若有若无的笑意,显得浑然一股儒雅之气。

  想着这些,我将眼睛不着痕迹地在堂上扫一遍,很肯定地觉得,魏氏的许多人之中,只有这魏昭是个美男子。

  除了魏郯和魏昭,魏傕带着身边的子侄不过五人,都是兄弟或族兄弟家的孩子。

  魏贤年纪最长,三十多岁,满脸虬须;其次是魏平和魏纲,二十多岁;最后是魏朗与魏慈,年纪与魏昭不相上下。

  魏贤、魏平和魏纲三人都已经有家室,见礼的时候,呼啦啦的一大群人。他们的妻儿都在雍都,平日了没事常来魏府走动,我与她们早已相识,如今不过多认识他们的丈夫。

  魏朗与魏慈没有家眷,干干脆脆地喊一声“拜见长嫂”,仰头将盏中酒水灌下。魏慈笑容爽朗,似乎还跟魏郯交情不错,朝他打趣地飞了个眼神。

  见礼完毕,酒菜也已经上齐,魏傕与众人酒过三巡,便开始用膳。

  魏傕的上规矩不多,甚是活跃。魏傕问起魏安的课业,问起魏嫆的女红还有其他小儿们的近况,众人一一回答,时而笑声阵阵。魏傕又说起征伐之事,将魏郯等几个子侄褒奖了一番。

  郭夫人在旁边听着,听到魏郯的事迹时神色无波,而当听到魏傕夸赞魏昭,哪怕只有“甚好”两个字,她的脸上也是掩不住的欣喜和自豪。

  魏嫆和几个孩子天j□j打闹,宴过一般的时候,场面一度混乱嘈杂。魏傕却与宗长饮酒谈天,管也不管。

  好些人过来与魏郯说话饮酒,也有族中妇女来与我热络,这饭吃得一点也不寂寞。

  “大堂兄好福气,”魏平的妻子周氏笑道,“堂嫂贤良美貌,不枉我等期待许多年呢。”

  “是呢,大堂兄难得回来,便多留些时日。”魏贤的妻子朱氏接话道,“堂嫂新婚便孤身在家,堂兄可要心疼人。”

  “谁说我不知心疼人。”魏郯手里端着酒盏,意味深长,“尔等上次同母亲说相思艰苦,我这次不就将仲茂和子达带回来了?”

  二妇相觑赧然,笑着掩袖走开。

  来敬酒说话的人陆陆续续,我多多少少也饮了好些酒,没多久已经开始犯晕。

  “长嫂。”当魏嫆拿着酒盏过来的时候,我脸上的微笑变得难看。

  “咦?长嫂脸红了呢……”魏嫆盯着我的脸,眼睛眨了眨。话音未落,她手上的酒盏却被夺下。

  “小童不许饮酒。”魏郯道。

  魏嫆瞪起眼睛。

  “我不是小童!”魏嫆撅嘴,“且父亲说今日可饮酒,母亲也准了!”

  “哦?”魏郯不为所动,“你背下女诫,我便准。”

  魏嫆脸色一变,正要说话,魏慈笑着走过来朝她嚷嚷,“阿嫆!饮酒有什么好,随我去点火人。”

  魏嫆听得这话,脸上登时恢复喜色,向魏郯做了个鬼脸就跟着魏慈出去了。

  魏安方才也跟着走了过来,那两人吵吵地离去,他却留在原地不动。

  “你不去?”魏郯问道。

  “不去。”魏安简短地说。

  魏郯看着他,唇角弯起柔和的弧度。

  “过来。”他说。

  魏安绕过案台,走到他跟前。

  魏郯伸手,用力握住魏安的肩头上,拍了拍。魏安被他推得晃了晃,用力站稳。

  “不错。”魏郯颔首,“比我离开时壮实多了,交给你的大弓能拉开了么?”

  “嗯。”魏安点头。

  魏郯道:“我得了好些董军的弩,明日给你。”

  魏安闻言,眼睛微微发亮。

  “嗯。”他说。

  “安!”这时,魏慈的声音忽而从堂前传来。他笑着朝这边招手,“快来!火人烧得可好看呢!”

  魏安看向魏郯。

  “去吧。”魏郯微笑。

  魏安点头,转身朝外面走去。

  我看着魏安离去的身影,只觉这小叔处处透着奇妙。再转回头,却发现魏郯看着我。

  “醉了么?”他问。

  我微讪,摇摇头,片刻,又点点头。

  魏郯看了我一会,道:“勿再饮酒,他们若再来敬,就给我。”

  

  待得终于散去,我的脚步却已经虚浮。脑子里的清醒只能维持与众人行礼拜别的时候不失礼,而回院子的路上,当仆人手里的灯笼在眼前晃动,我已经恍惚了。

  一只手抓住我的肩膀,魏郯声音在耳边道:“那是廊柱。”

  我懵懵,定睛一看。果然,一根黑乎乎的廊柱立在眼前,自己刚才差点撞上。

  “晕么?”魏郯问。

  我已经晕得不能点头,只能含糊答道:“嗯……”

  魏郯不再言语,握住我的手臂,带着我向前走。

  当我被终于感觉到自己在榻上躺下的时候,被褥的柔软几乎让我舒服地叹气。

  “去盛些醒酒汤。”我听到魏郯吩咐旁人。

  我眯眯地睁开眼,一个人影在上方晃动着,宽阔的双肩挡住了烛光。

  那影子就停留在那里,似近似远,模糊又清晰。

  他会过来么?继续做那夜没做的事?……混沌中,我想到的居然是这样的问题。不过未等我思考下去,眼睛前的黑影已经渐渐浓重,我慢慢阖上了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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