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夜来虽说一贯不喜欢小孩子,近一个月处下来,也不得不承认那小丫头不吵不闹不算太烦人。
除了她爹走的前两天她偷偷抹了一下眼泪,接下来就跟着玉楼春该干嘛干嘛,吃什么穿什么都不挑,简单好养得不像个官家小姐。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
“银兔儿”,薛夜来故意找她麻烦,“你声音这么大,屋顶都给你震飞啦!”
杨纤月闻言抬头,茫然看来看去:“薛姨,屋顶好好的。”
这小傻丫头,薛夜来歪在榻上冲她招手,杨纤月就跟小狗狗一样跑过来,薛夜来弹了一下她的脑瓜:“把桌上的账本给我拿过来。”
玉楼春坐在桌边做衣裳,抬眼瞥了她一下,薛夜来收到警告,立刻老老实实自己滚过去拿。
玉楼春沉迷于养孩子诸事不理,给杨纤月做衣裳做得不亦乐乎,这几天手上的活计就没停下来过。薛夜来觉得是该提醒她干正事了:“姊姊,你知不知道今天六月初十了。”
玉楼春忙着给杨纤月的小裙子绣一朵栀子花:“别绕弯子。”
薛夜来伸手把杨纤月揪过来抱在腿上,捏她头上扎的两个小鬏鬏,“您老人家贵人多忘事,怕是忘了您在浔阳有待月楼这等小产业了吧?”
她揉着杨纤月的脑袋下手没个轻重,杨纤月抱着头眼泪汪汪:“薛姨,银兔儿的头给你拔下来啦!”
薛夜来还没来得及哈哈大笑就被玉楼春狠狠打了一下手,“你没事干了是不是?你是不是忘了六月二十五有酬恩会?你帖子都发出去了没有?”
难得玉绣娘还记得现在是六月,薛夜来莫名都觉得感动:“难为您还记得每季的季月廿五要办酬恩会,那您记不记得,离八月十五还有两个月,再不筹备百花会就来不及了??”
玉楼春不以为意:“我前天不是画好草图了么?你就按那个图纸准备,该备下的绸花灯烛什么的你都可以让人备下了。”
薛夜来有气不敢往玉楼春身上撒,又不敢揉杨纤月,只能把自己的指关节捏得咯吱作响:“那只是百花会当天待月楼的布置草图,还要延请整个洪州的花娘乐户来参选,还有今年的月下仙子怎么选,芳华榜怎么排,是按去年的例还是改一改?若不改今年要在哪里变新花样?还有今年咱们自己家派谁来参选?姊姊你这些都不管了是不是?”
玉楼春可算把那朵倒霉的花绣完了,把杨纤月搂过去,拿着做了一半的裙子在她身上比划,“这些咱们那天不也聊了一下吗,你可以叫上三娘念奴她们几个开始参详了。”
“我跟她们已经开始参详了!前天就让她们各自再去仔细想想,今天下午我要跟她们细谈”,薛夜来但凡有条尾巴,此刻必定是翘到天上去的,“姊姊,你下午得跟我一起过去,银兔儿不着急穿新衣服的是不是?”
她瞪着小丫头威胁,小丫头被玉楼春惯了这些天胆儿也大了,并不怕她,吐着舌头做鬼脸,嘻嘻哈哈挨着玉楼春不说话。
玉楼春倒是真的把手上的活计收了起来,薛夜来刚想说“姊姊英明”,就被无情的玉大娘子无情地拍了一下肩膀:“下午我有旁的事要去于太守府上一趟,你自己去跟她们谈,辛苦你了。”
“姊姊,你这是,你这是玩忽职守!压榨妹子!惨无人道!”薛夜来气得跳脚,奈何玉楼春已经慈爱地牵着杨纤月出房门,慈爱地对她说,“银兔儿走,姨母做糖粥给你喝”,她这么慈爱,对她薛夜来却如此残忍,薛夜来恶狠狠地瞪着杨纤月的后脑勺,嘤嘤嘤着去待月楼当她威风八面的大总管。
待月楼一派繁华,没什么不长眼的来闹事,薛夜来很满意,招呼了一圈就回楼上对账,江三娘今日不挂花牌,被她抓过来陪着一起打算盘。
“三娘,今日有没有什么可乐的事,说来给我解解闷”,江三娘罕言寡语,跟个哑巴似的见天不说话,薛夜来得闲就喜欢逗她。
“没有。”江三娘自斟自酌,抚着右脸上凹凸不平的骇人疤痕不知道在想什么。
薛夜来打算盘打得飞快,“就没什么家长里短,风流韵事?别闹了,今天来喝酒的那帮人又聊了些什么新鲜的?我瞧着卢公子那桌没点人陪着,不大像他们的作风,别是我们的人怠慢了。”
江三娘呷了一口荷花蕊:“不关我们的事,有人死了,他们心情不好。”
薛夜来恨不能拿算盘往她头上砸:“什么人死了他们要这么伤心?”
江三娘已经把一整壶荷花蕊都喝完了,靠在迎枕上昏昏欲睡:“不知道。”
薛夜来无可奈何,只能由着她去睡,又问了楼下跑堂的阿吉,那孩子难得被薛大管事问话,明明没有旁人也要装模作样压低声音故作玄虚:
“薛娘子放心,几位郎君不开怀不与咱们相干,小的给他们上酒时听了一耳朵,好像说金陵有个姓杨的大人死了,卢公子说那位杨大人是个好官,是被冤枉的。林公子说他有个本家兄弟,也是个好官,去给他申冤,死得特别惨,好像头都被砍下来了……卢公子都哭了呢。”
噫,可怜可怜,小银兔儿这是要长久地养在这里了。
薛夜来依旧一派和颜悦色鼓励他继续说:“还有呢?”
“没有了……我听到卢公子骂了一个姓蔡的什么人,林公子说他不要命了敢骂当朝宰相,他们就继续喝酒了。”
待月楼白日黑夜都歌舞升平,从跑堂到后厨到乐工再到艺妓一应都分作两帮儿,按薛夜来排好的白天黑夜分开轮工。唯独薛大娘子总督所有没人给她分担,大天白日地出门,回来杨纤月已经躺在床上听玉楼春讲睡前故事了。
“哎呀呀,银兔儿要睡了呀,那我自己把衣梅糖和水晶皂儿自己吃了吧”,薛夜来掏出两个油纸包,拿竹签子扎了一枚水晶皂儿在杨纤月眼前晃,浸透了糖水的熟皂角米不光软糯甜美,颜色也很好看,晶莹剔透像紫红色的水晶,杨纤月一看立时对大灰狼和屠夫的故事失去兴趣,眼巴巴地看着玉楼春:“姨母……”
薛夜来得意洋洋地吃给杨纤月看,一边吃一边吧唧嘴馋她,玉楼春一巴掌恶狠狠拍到她的后脑勺上:“多大个人了!大半夜的勾着我们银兔儿吃糖!你也不怕把牙蛀掉了!拿了你的东西给我滚出去!”
薛夜来狗胆包天,抱着油纸包窜到门边,又吃了一个衣梅糖:“银兔儿你知道吗,这是江南那边传来的新玩意儿,用秘制的蜜浆滚在杨梅上,裹上薄荷和橘叶,哎呀吃起来甜蜜蜜凉丝丝的……”
她还没说完,杨纤月已经从被窝里爬起来抱着玉楼春的臂膀哼唧:“姨母求求你……”
薛夜来见玉楼春满脑门写着为难咬牙切齿地看着自己,乐得不是一点点,把两个油纸包往桌子上一抛跟杨纤月挤眉弄眼,自己在玉楼春“混账王八羔子”的骂声中怡然自得吹着口哨跑了。
薛夜来一夜好眠,醒来依旧很快乐,贴身伺候的侍女小怜给她梳头扯断了一根头发她都不计较,哼着小曲跟玉楼春道一声:“姊姊早啊。”
玉楼春竟然……竟然冲她笑了,和颜悦色地回应她:“早,我让刘嫂煮了莲肉粥,最是润肺解暑的,阿巧,快给娘子盛一碗。”
玉姊姊如此温柔和善不计前嫌,薛夜来立刻寒毛直竖瞪圆了眼:“姊姊你又想干什么?”为什么笑得像个卖人肉包子的老板娘!
玉楼春没有理她,一心一意照看杨纤月用朝食,等小丫头吃完了让阿巧带她出去玩,才拍拍薛夜来的肩膀:“阿夜,近来楼里事务忙,辛苦你啦。”
有诈!绝对有诈!薛夜来紧张兮兮粥都不喝了:“是有点,不,是很辛苦,所以姊姊今天跟我过去商议百花会的事吧!”
玉楼春拍着她的肩膀一脸诚恳:“哎,事情确实多,偏偏来了银兔儿,她娘走得早,我难免多心疼她些,这些天辛苦你一个人忙里忙外,姊姊心里很过意不去……”
那就从今天开始跟我共同分担吧!薛夜来伸手勾住玉楼春的肩膀:“也不用太过意不去,只要今天——”
“还是要很过意不去的”,玉楼春勾起嘴角打断她的话,“我要出几天门,待月楼和银兔儿只能全部辛苦你照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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