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夜来对玉楼春一向忠心耿耿,可玉楼春有个毛病是薛夜来最不能忍的——玉姊姊,实在是一个惯常多管闲事的人。
譬如,薛夜来实在不明白,王九娘那种心如蛇蝎草菅人命的讨厌鬼,她的死活到底跟玉楼春有什么关系。但玉楼春就是要让人把她请进来,温声细语地问出了什么事,然后王九娘开始嚎天喊地,玉楼春被她抱住了,一身衣裳全被这戏精一样的女人拿去抹眼泪鼻涕。
唯一令人欣慰的是杨纤月胆子见长,从前她怕生,见这种场景害怕要躲的,现在兴致勃勃地伸长了脖子探头探脑,恨不能走到王九娘跟前看清楚些,还鬼鬼祟祟跟薛夜来说悄悄话:
“薛姨,这是不是那个想留在咱们家,你和姨母不许的王双双姐姐的妈妈?她还有个女儿,就是双双姐姐的亲姐姐叫王两两的,养家太累长了毒疮死了,对吗?”
“你个小东西记性还挺好”,薛夜来有些惊讶,“见着每个人都记得住,是个当管事的好苗子。”
王九娘终于被玉楼春哄得冷静下来,薛夜来见玉楼春给自己使眼色已经使得眼睛要抽筋了,才不情不愿挪过去扶着王九娘的另一只手:
“王家姐姐,你请坐,快说说,是出什么事了?”
王九娘喝了一口茶,才算冷静一些,也不知是真是假,脸上浮现出一抹颓唐的累相来:
“玉大娘子,我实在是没法子,我是个苦命人,您是咱们这行的翘楚,除了您谁能救得了我呢?我只能来求您了啊啊啊啊啊……”
薛夜来嘴角抽搐,听见玉楼春还说“不着急你慢慢说,我都听着”时,嘴角抽搐得更厉害了。
“玉大娘子,你也晓得,我最心爱的大女儿两两,好好的一个人,莫名病了,中秋前蹬了腿,丢下我和她妹妹们,自顾自地去了,我这心里,我这心里,我是真恨不能随她一起去了啊啊啊啊啊……”
薛夜来翻了个白眼,侧头发现坐在自己怀里的杨纤月居然也跟她一样翻了个一模一样的白眼,一时老怀大慰喜出望外,偷偷亲了一下呆兔子的小脸,小声跟她说:“回头给你买糖薄脆吃。”
玉楼春警告地瞥了薛夜来一眼,薛夜来只好挤出两句安慰的话:“王家姐姐可万万不能这么想,逝者已矣,姐姐要保重身体才是。”
玉楼春这才满意,轻柔地拍着王九娘的手臂,王九娘得到了安慰,说得越发凄楚:“玉大娘子,我是比不得您的,可我当年,在这浔阳江畔,也是排得上号的人呐,我不愿意做个好人儿吗?也得有人愿意要我呀,天可怜见,我都不晓得我生身父母是谁,自小养在人牙子身边,五岁进了行院,日日挨妈妈的打,千辛万苦,在浔阳江边也混过个花魁的名声。虽不如您玉大娘子名气大,可我当年在浔阳城也是风风光光的啊啊啊啊啊——”
她又开始哭,薛夜来麻木地听着,对这种到处都是的故事丝毫不动容,抬头看着玉楼春在真心实意地劝解王九娘,低头看看傻杨纤月已经泪盈于睫,气不打一处来地小声威胁:
“呆兔子,敢掉一滴眼泪,就不给你买糖薄脆。”
“玉大娘子,我当初也寻思,若能得个好人垂怜,赎了我走,叫我脱了籍,我一定从此为奴为婢一生伺候他。可我那两个相好的,一个拗不过父母,一个薄情变心,竟没一个中用的”,王九娘说到此处又是泪水涟涟,“临了临了,做了贩茶商人的外室,好容易清净两年,那个死鬼是个没福短命的,江上行船遇见大风翻进了江里,自己喂了鱼就罢了,还累得我无处可去,只好,只好重操旧业,我,我实在是命好苦啊啊啊啊啊——”
王九娘抽抽搭搭地哭,拉拉扯扯一大堆,就是不说正题,薛夜来已经等得不耐烦了,王九娘还在跟玉楼春哭诉:
“玉大娘子,您说,我这样的人,我做得了好人儿吗?我也得配呐!那好人儿是谁都配做的?”
“我常与我女儿们说,别怪妈妈心狠,不心狠你们出不了头,娘儿们几个吃什么喝什么?我也是没法子,我但凡有钱,我也愿意肥鹅大鸭子地宠着我养大的女儿呀~两两和双双,我亲手养了十年,哪里没有感情呢?我是没法子,我要是有钱,我也疼她们啊啊啊啊啊……”
薛夜来忍不下去了,给玉楼春使眼色使得眼睛都要抽筋,才听见玉楼春舒舒缓缓地问:“风尘中人哪里有容易的,那么,九娘子,两两已是没了,你这话的意思莫不是双双——”
“就是双双那个死丫头”,王九娘双手捶腿大哭起来,“没良心的孩子,我为了培养她们姐俩,花了多少心思,废了多少钱,谁曾想养出个白眼狼来!那孩子死心眼,为着她姐姐的死恨上了我,说我不肯给她姐姐请大夫,见死不救,您听这话说的,我为了救两两,还给庙里捐了香火钱呢,这叫见死不救?我也不是没给两两吃过药,各大药房我都去了呀!实在是因为两两不中用了,我才没请大夫上门,这不是两两已经不中用了吗,双双竟然就恨上我了啊啊啊啊啊……”
薛夜来知道王九娘是个厚颜无耻的,可听她能把那么龌龊的事讲得这么正义凛然,也觉得此人是个人才,抬头见玉楼春也皱了眉,不禁有些得意地拿眼色无声笑话她——“叫你多管闲事”!
“玉大娘子,你得帮帮我,那孩子恨毒了我,本来她在百花汇拿了第七,我多么欢喜,在家给她摆了酒席庆贺,又准备给她找个会疼人的孤老梳拢她,可她怎么说的,又说要给两两戴孝,又说她要自己挑人,谁家的女儿不是由着妈安排呢?别别扭扭这么长时间,我那院子是只有出账没进账,我心里苦啊啊啊啊啊——”
“可喜绣罗裳的少东家朱公子,从前梳拢了两两的,一直包着两两,千娇万宠地待两两,您不知道,这少东家厚道得很,出手阔绰,还想给两两赎出去呢,实在是两两命薄……朱公子念着旧情,前儿到我家来,愿意出大注的银子梳拢双双,你说,这是多好的事——”
“这是好事?!”
玉楼春肃了脸打断王九娘:“双双那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玉大娘子你不知道,那没良心的孩子她不惜福,这么好的事,她居然不愿意啊啊啊啊啊”,王九娘掩面痛哭,“我想着她没拐过弯,就想给她吃点好东西,吃了就听话懂事了,谁知她性子那么烈,东西吃了,我都把朱公子领进门了,就差一点点了,那孩子想不开,竟拿着剪刀把半边脸毁了啊啊啊啊啊……”
“她自己动手毁了自己的脸?!”玉楼春和薛夜来同时惊呼,刹那间,薛夜来知道玉楼春咬紧了腮帮子,她在玉楼春眼里看到了很深很深的自责,薛夜来清楚,她自己眼里也不是完全没有这种情绪,可是可是……
可是王九娘说得对,“那好人儿是谁都配做的”?!
薛夜来缓缓坐了下来,搂紧了在偷偷抹眼泪的杨纤月,仿佛什么也没听到。
玉楼春却依旧站着,双手握住了王九娘的肩膀,俯下身,看起来实在是并不温柔,也不耐心,虽然她说话的声音依旧轻轻柔柔的,却莫名威严,就连薛夜来也忍不住坐直了身子不敢嬉皮笑脸。
“九娘子,别哭了,看着我,双双现在何处,你打算做甚么?”
王九娘大约也被玉楼春吓住了,也不东拉西扯嚎天喊地了:“我打了她一顿,可她的脸是毁了,接不了客了,风月场上再有才艺,脸坏了也是没用的,我就是想把她卖给窑子人家都不愿意要,可恨我养她那么多年,一分钱没挣到全赔干净了!”
王九娘说最后一句竟在咬牙切齿,玉楼春却不恼不急不怒,面无表情地轻声问:“所以呢?”
“玉大娘子,我,我只能来求您,我想求您买了她,”王九娘嗫嚅地看向玉楼春,“她一身才艺都在的,她就是脸坏了而已。”
“只有您这里愿意要她这种人,玉大娘子,只有您这里有她的去处”,王九娘握着玉楼春的手说得很恳切,“您救救我,我已经赔得血本无归了,求玉大娘子看在我这么多年一直支持待月楼的份上,好歹给我点钱把她买了吧,她一身才艺好好的,在您这她还能给您挣钱的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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