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
白明微与刘尧在庐泉城歇了几日,身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
只是刘尧的背皮开肉绽,伤口虽已结痂,却还不能进行大动作,以免牵动伤口,旧伤复发。
白瑜已率驻军先一步离开庐泉,前往各地清剿匪徒,安抚百姓。
直到大军开拔之时,暂且安顿在庐泉城下的百姓,才知道驻军原来就在身边。
此事更叫他们感受到九殿下的善意,如此对刘尧的敬重之情便也多了几分。
至于成碧,养了几日,面上总算有了些血色。
一行人准备再歇两日,便继续出发。
而在护卫紧张准备启程之时,白明微也接到了各地的消息。
她神色未变,但眉宇间像是少了些许愁绪。
俞剑凌见状,开口询问:“大将军神色轻松,莫非是接到什么好消息?”
白明微看向一旁服药的刘尧:“禀殿下,据各地消息来报,赈灾策略均已推行下去,十八个县,均已开仓放粮,解决百姓的燃眉之需。”
“其中有七个县已经成功建起社仓,持续放济粮食被服和预防疫病的药材,并将无人照料的老幼记录在册,用心安排他们的生活。”
刘尧闻言,把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
他大喜:“这可是难得的好消息。”
白明微看向外边的天色:“好消息不止这一个,笼着江北月余的阴云,也终于云开雾散,得见太阳了呢!”
刘尧面上的喜悦之情难掩:“如今只要解决水患,让洪水褪去,便可安排灾后重建,江北总算迎来希望了。”
俞剑凌也跟着高兴:“经历了那么多事,赏不赏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江北的灾情得到解决。”
刘尧睨了他一眼:“若是每人都有你这觉悟,东陵必定吏治清明,百姓安居,盛世太平。”
俞剑凌十分受用,不由大笑。
白明微看着两人都沉浸在喜悦之中,到嘴边的话,便收了回去。
两人初次赈灾,对此事没有经验。
但是她在祖父过往处理的公务之中,却知晓灾情的厉害之处。
灾荒,疫病。
难以避免。
就算准备了防疫的药材,但灾民流离失所,他们忍饥挨饿,身子早就因逃荒而掏空。
不一定能扛得住疫病的侵袭。
贪赃,枉法。
层出不穷。
满仓必有硕鼠。
虽有赈灾策略,却难以避免官员在有利可图的情况下把持住自己。
所以他们任重而道远。
只是见九殿下与世子这般欣喜,白明微也没有将这番话说出来,扫两人的兴。
她开口,已变成了另外一件事:“孟先生那边也很顺利,水闸及时开启,卸去了堰坝的压力。”
“消息称,倘若孟先生他们再晚去一日,堰坝必定决堤,到时候蔓延自周围,必定又添一场浩劫。”
刘尧闻言,长长舒了口气:“这也是个好消息。那么程主簿呢?他可堪重任?”
白明微依言回答:“回殿下,程主簿可为庐泉城代理县令。”
她查过,程主簿的过往背景,十分干净。
刘尧对白明微的话毫不生疑:“本王随即便拟公文,委任程主簿为庐泉代理县令。”
他刚说完,外边便响起了属官的声音:“殿下,曹县令的丧葬队伍准备出城了。”
刘尧瞬间敛住面上的喜色。
他起身,心腹立即为他披上披风。
他道:“曹县令竭节于民,今日是他出殡的大日子,本王理应去送。”
说完,他便往外走去。
白明微和俞剑凌紧随其后。
相比刘尧与俞剑凌,白明微显得分外镇定。
死亡她已经经历太多了。
如今已很少有什么事情,能叫她平静的面上掀起波澜。
云开雾霁,几缕阳光漏下来,照得大地一片晴好。
此时的庐泉城大街上,空中却飘着铜钱状的纸钱。
出殡队伍,踩着纸钱向城外走去。
捧碗的人,只是一名七八岁的孩童。
曹县令老来得子,只是这孩子尚未长大,父亲便为了一袋米,死在冰冷孤寂的山林间。
孩子不大,咬着牙捧着碗,带着丧葬队伍缓缓前行。
曹县令的遗体被接回时,只有一辆简陋的马车。
可他的出殡的这一日,长街两侧,却跪满了他的子民。
在这刚经历过大灾的百姓脸上,没有浮现出太大的悲伤。
只是那目送曹县令的棺木远去,而后缓缓跪下的人,却越来越多。
死的人不计其数,活着的人奏不出任何哀乐。
沉默的长街,回荡着唢呐刺耳的尖锐声。
城门轰然拉开,曹县令的幼子,一袭缟素,最先出现在众人面前。
简陋的棚子里,有人探出头。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流民走出帐篷。
他们目送曹县令的棺木从面前经过,而后跪下送行。
等到曹县令的棺木即将走离安置流民的地方时,沉默的人群,终于响起低低的啜泣。
“曹大人……一路走好……”
那日镇北大将军在雨中高举米袋时,他们早已被仇恨和愤怒占据理智。
看不到米袋上渐渐被水冲刷干净的血迹。
曹县令的尸首被接回时,他们也看不到那饿得只剩皮包骨的县令。
后来他们有了暖胃果腹的粥食,他们知晓这无数米粒之中,有着曹县令用命换来的米。
他们才知道,庐泉城是真的已经山穷水尽,他们的父母官却省下任何能省下的粮食,送到他们手中。
而这一刻,看着小小的孩童捧着大大的碗,为父亲捧碗送行。
他们那已经被粥食浇热的心肠,终于软得一塌糊涂。
“曹大人,一路走好……”
又有人说了这么一句。
站在高墙上的刘尧,经历过北疆烈士送行。
他本以为,接下来又会是一场盖天灭地的悲伤。
可那微弱的几声哽咽,很快便湮没于凄凉悲怆的秋色,以及刺耳的唢呐声之中。
他又以为,送行就这么结束。
然而紧接着,有人跟了上去。
一个。
两个。
三个……
无数个。
所有的流民,默默地跟着送葬队伍。
而城中的人,也陆续走出来。
越来越多的百姓跟了上去,这送葬队伍,绵延数里仿佛没有尽头。
老管家回头看了一眼,他哽咽着告诉曹县令的幼子:“小公子,您看,百姓们都来送大人。”
原本沉默着的男童,忽然嘴巴一扁,鼻子一酸,眼泪便大颗大颗滚了下来。
但他没有哭出声,依旧抱着碗,一步一步走向曹县令入土为安的地方。
长长的队伍,却没有任何声音。
他们送曹县令上路,亲眼看着曹县令下葬。
直到那土坑被一点点添上黄土。
直到那青松之下,竖起一座新坟。
直到那小小的男孩,跪下去泣不成声。
“儿子,送父亲!”
“父亲一路走好!”
老管家洒了一把纸钱,苍凉的挽歌,自他沙哑哽咽的嗓子里发出。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
没有人接,因为这些目不识丁的百姓,唱不出那悲伤的曲词。
哭声四起,此起彼伏。
秋日的荒原里,依然青翠的劲松之下。
老管家的声音,又苍凉而悲壮地响起。
“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
“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嶣峣。”
“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
唱到这里,老管家老泪纵横。
他又洒一把纸钱。
苍老的身影,以及身侧彷徨无依的孩童,还有那漫天飞舞的纸钱,百姓低低的啜泣声。
是这原野之中,最为悲壮的一幕。
“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
是刘尧的声音。
他身穿素袍,披着浅色披风缓步而来。
他接过老管家的挽歌,轻轻吟唱起来。
“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
“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他为这曲子结了尾。
也为曹县令的安息,送上他的心意。
最后,他走到幼小的孩童面前,缓缓蹲下:“孩子,别哭,你的父亲,是个值得敬佩的好人。”
“他一生为民,最后血冷于这青松之下,生平轶事写满了墓碑。”
“在庐泉这片土地上,他的故事会被传唱下去,受后世百代敬仰。”
“你是曹县令的孩子,你是忠臣之后,也是竭节良臣之子,你要抬头挺胸,好好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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