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阵眩晕感瞬间袭来,宁天歌蓦然一晃,踉跄着倒退一步,身后郁瑾风连忙扶住,急声道:“陛下!”
“阿七!”楼非白一个箭步扶住她另一边,眼眶更为发红。
听到惊呼声,其他人顿时转身奔了过来围在她身边,个个眼睛通红,尤其是紫翎,一见她如此,当场眼泪落了下来。
宁天歌闭起眼眸缓了缓,将楼非白与郁瑾风轻轻推开,坚定而缓慢地走向地上躺着的那个人。
所有人无声退开,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短短几步路的距离,此时却如此遥远,心里那抹痛已尖锐到了极处,眼里全是那身浸染了已然干涸发黑的血迹的碧袍。
残破的,几乎辨不出原色的,碧袍。
还有摆放在旁边的一双软靴,属于那个人的软靴,她认得。
而那身衣袍与软靴的主人,已然血肉模糊,面目尽毁,身躯手足都有被野兽撕扯过的迹象,全身无一处完好。
心头痛得连指尖都抑不住地颤抖,眼前一阵阵发黑,数日来深埋在心底的所有等待的煎熬,在此刻都化作铺天盖地汹涌而来的痛楚。
日以继夜没有一刻不在想着那个人,那颗心始终悬着不曾有一刻放下,所有表面的平静不过是习惯于将所有情绪都收敛在心底,可在这一刻,在亲眼见到那个人躺在自己面前时,她竟不敢伸手去触碰。
深可见骨的伤口,支离破碎的肌肤,再轻微的触碰都将痛不可遏,哪怕明知他此时已不再有呼吸,不再有感知,不再能睁开眼睛看她一眼。
缓缓跪坐在地上,取出那片袍角,凑近几乎撕裂成破片沾染了污渍与血迹的袍摆,随即,手微微一抖,那重合的兰瓣顿时鲜活如初,似欲飞起。
而那相同的身量,也处处提醒着她,眼前这个人就是他,决不会错。
眼眸重重一阖。
明知结果如此,还偏要再确认一次,不过是徒增一份心痛。
“去打盆水来。”很久之后,她闭着眼轻声吩咐,声音极为平静。
众人一怔,郁瑾风最先反应过来,转身就跑了出去。
很快,他便端了一盆水进来,步履急促得胸前的衣服都被溅湿了大片,他却不觉,只是快步走入,将铜盆轻轻搁在她身边,语声也轻得象耳语,唯恐惊着了她,“陛下,水来了。”
她点了点头,捧起那片凌乱不堪的头发,轻轻置于水中,极为轻柔地揉搓。
头发沾满了泥土血污,已经发硬,又被野兽啃咬得参差不齐,她雪白纤瘦的手指在发丝间慢慢梳理,将它们一丝丝理顺。
清水很快变成红黑色,郁瑾风大步走出殿外,吩咐人送来数盆清水,只准送到殿门口,然后由他一盆接一盆地端入,其他人亦沉默地将一盆盆脏水换下。
那躯体已开始腐烂,散发出阵阵腐臭,宁天歌却浑然不觉,只是一遍一遍地洗着那头发,动作极为温柔,极为仔细,直到那盆水再也没有一点浑浊,才罢了手。
她抬起手来,郁瑾风立即递了干净的布巾过去,她将那头发上的水一点一点擦干,轻柔得仿佛怕弄疼了他。
紫翎转过头去不忍再看,眼泪大滴大滴从眼睛里落下来,她紧咬着唇,硬是将哽咽声吞回去,不敢发生一点声音,怕惊扰了这份宁静。
司徒景长眸血红,紧握着双拳,脸上的表情象是要吃人。
“他这人最爱干净,一日不洗澡便会浑身不舒服。”宁天歌微微一笑,用手指轻轻梳理着他的头发,语声平常得象是平时聊天那般,“他的身子已经无法清洗,但这头发还可以……这也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了。”
“阿七!”紫翎猛地冲过去跪在她身边,抱住她的肩膀,“你想哭就哭出来吧,别这样,我看着心里难受。”
“哭?”她转头看向紫翎,轻轻摇头,“我很久以前就已经不知道哭是什么滋味了……而且,他也不会想要看到的。”
“可是,你这样……”紫翎喉咙一团气流堵住,眼泪簌簌落下,再也说不出话来。
宁可看到她大哭一场,也好过这样平静得让人窒息,让人心痛,让人害怕。
这种平静,太不正常。
“我没事。”她轻合起双眸,长睫轻轻颤动,掩去了眸中所有情绪的流露,盖住了一切的痛苦。
这种沉重的痛苦,让她一滴泪也流不出。
几十年来,她早已习惯于承受一切,甚至都忘了眼泪的滋味是苦还是咸。
然而,这种将所有痛苦都埋藏在心底的隐忍,让他人更为之痛惜。
“到底是谁下的手?”司徒景突然一拳捶在殿柱上,浑身散发出杀气,“到底是谁!”
“如果我们查出来的结果没有错,应该就是西宛君主简晏。”楼非白沉声回答。
“简晏?”司徒景与苏屿同时声音上扬。
楼非白沉重地点头,“我们发现那些箭并非一般的箭,而是用生铁铸成,不但重量要比一般的箭重很多,而且需要用特制的弓才能使用,威力十分强大,非寻常人能拥有,否则,安王已岂会如此轻易受伤坠崖。”
“而且,每支箭上都有专属标记,虽然被人刻意磨去,但我们部下依旧设法还原了那种特殊记号,乃是西宛皇家卫队特有的标记。由此说来,皇家卫队使用这种铁箭,也就说得过去了。”
“竟然是简晏!”司徒景拳头握得咯咯作响,粉面铁青。
连苏屿那般对诸事都淡若轻风的人也脸色阴沉得可怕。
宁天歌静默地望着手中的头发,片刻后缓缓站起,对此未置一词,而是淡淡说道:“瑾风,安王的遗体已不能久置,稍后便命内务司火化了吧,此事由你负责督办。”
“陛下放心,臣一定办妥。”郁瑾风低声应道。
她略一颔首,转而看向司徒景与苏屿,“安王的骨灰可否请你们替我送回东陵?”
“当然可以。”苏屿点头。
“七妹,你真的要将安王骨灰送回么?”司徒景有些迟疑地望着她。
“要送回去。”她平静地答复,“安王是东陵的皇子,骨灰已怎能流落在异乡。”
“那你……”
“我身为天祈新帝,国内政务繁忙,暂时脱不开身。”
“那,简晏那边……”司徒景心生疑虑,“你不打算……”
“等我忙完这阵子吧。”宁天歌转过身去,望着殿外,“等这边政局安定下来,我自然会去找简晏,我要亲口问一问他,为何要杀安王。”
“我们与你一起去。”
“好,我到时通知你们。”
——
空寂的大殿,一盏灯悠悠而燃。
“陛下,这怎么可以!”郁瑾风倏地站了起来,双手撑着御案边缘,眼眸紧凝着御案后白衣若雪的女子。
“没有什么不可以。”宁天歌放下朱笔扶案而起,缓缓步下御阶,望着窗外深沉的夜色,语声清淡,“这段日子,我有意在考量你的治理朝政之能,认为你做得并不比我差。”
“陛下,论才能,瑾风自认不及陛下之十分之一。论威望,放眼天祈无人能比。论民心归依,陛下亦当属天祈第一人。”郁瑾风转身盯着她后背,眉宇拧紧,“再说,天祈也没有这样的先例。”
“凡事都有先例。”她淡淡道,“更何况,自始元帝与元烈皇后之后,这种事例并非没有过。若不然,皇姓夏侯传到至今,又怎会变成赵?”
“这……”郁瑾风一时语塞,拧眉想了想,忽然紧步走到她面前,撩袍跪地,双眸紧紧锁住她,“不管如何,此事非同小可,还望陛下收回成命,瑾风不胜感激。”
她垂眸望了他一眼,“你这是做什么?还不起来。”
郁瑾风一抿双唇,毅然道:“陛下若不收回成命,瑾风便长跪不起!”
“长跪不起?你是在威胁我么?”宁天歌唇角微勾,带了丝冷意,“还是,想让我也陪你一起跪?”
“瑾风,不敢。”
“你若真不敢,便依我的话去做。”她转身,眸光轻轻掠过大殿中的一景一物,“瑾风,在天祈,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我也知道你是真心对我好。我们的关系看似君臣,实则为友,自我继位之后,你更是寸步不离我左右,日夜为我分忧,消瘦了许多,我都看在眼里。”
“陛下,这都是瑾风应当做的。”郁瑾风深深动容,不自觉地站起身来。
宁天歌轻声打断他,“若说应当,为何别人不象你这般尽心?”
他一滞,未能回答。
“瑾风,不要让我失望。”她回身看着他,“我相信你可以,你就一定可以,而你要做的,就是相信自己!”
“陛下……”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她已不给他再说的机会,转身缓步走向内殿,“还有,此事暂时保密,不得告诉任何人,包括我师兄与紫翎。”
郁瑾风一急,“可是……”
“这是我一个人与简晏之间的恩怨,我不想牵涉到其他人。你若事先透露出去,我与你之间的情谊就到此结束。”
一句话,便将他所有去路都堵死。
郁瑾风心中象是被什么堵得没有一丝缝隙,望着渐渐远去的背影,眼睛酸涨到发痛,猛地追出两步,“陛下!”
宫殿幽幽,夜色沉沉,空旷的大殿中仅有那抹纤瘦的身影在缓缓行走,如此寥落。
那背影却始终挺直如傲立的青莲,没有回头,甚至未有一丝停顿,逐渐隐入幽深的大殿深处,雪色裙裾逶迤身后,刻入他的眼中,他的心里,以及,他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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