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二祖宗你老来了!”冯保正背着已经虚岁五岁的世子,在前院走廊的柱子间捉迷藏,突然看见了带着两个太监大步进来的陈洪,慌忙放下世子,领着那几个王府的太监迎了过去,便跪下去磕头。
他身后那几个王府的太监紧跟着都跪了下去:“奴才们给二祖宗磕头。”
“罢了。”陈洪望着冯保,“裕王爷安好?”
冯保:“回二祖宗,好许多了,这会儿李太医又在请脉呢。”
陈洪:“领我去。”
冯保和那几个王府太监都站起了,领着陈洪便向里边走去。
“大伴!哪里去!”走廊大柱后世子钻出来了,挡住了冯保。
“哎哟世子爷!”陈洪这才看到了世子,脚步刚踏在石阶上,便在那里跪下了,跟他来的两个太监也在石阶下跪下了。
“他是谁?”世子望着冯保指着陈洪。
冯保连忙过去蹲下来抱着世子:“回世子爷,这是皇爷爷宫里的大伴陈公公,管着奴才呢。世子快请陈公公起来。”
世子这时已经露出了顽劣的习性:“他凭什么管你?你却不陪我了。”
冯保急了:“世子爷,快请陈公公起来吧。他老要见父王呢。”
世子这才望向陈洪:“起来吧。可不许让冯大伴走。”
“不让冯大伴走。”陈洪笑着站了起来,转对冯保说道,“你陪着世子,让他们领我去。”
“是。”冯保连忙对另外两个太监说道,“你们领二祖宗去。”
“是。”两个太监哈着腰斜着身子将陈洪一行向里面引去。
七月的天,吃了李时珍两个疗程的药,培了元固了本,裕王的病已在将息阶段,听李时珍的话,这时当南的殿门和窗户都打开了,通风贯气。因此陈洪一行人还在后院里便远远地看见了裕王坐在北面的椅子上让李时珍在请脉。
名医诊脉都是一个惯例,闭目凝神,那是一点都不能干扰的。陈洪虽然是奉旨而来,远远地望着闭目正坐在那里请脉的李时珍和裕王便也停住了脚步。跟来的人更是懂得这个规矩,一个个屏住呼吸,站在院里。
倒是裕王望见了陈洪,便想站起。
“不动。”李时珍仍闭着眼轻声说道。
裕王又坐住了,却再也坐不安:“李先生,宫里的陈公公来了。”
“不要动。”李时珍还是闭着眼。
那陈洪眼中掠过一丝不快,却不得不还站在院里。
“是传旨来的,李先生我得接旨。”裕王再也不敢耽延,自己站了起来。
李时珍睁开了眼,也站了起来,二话不说走了出去。
陈洪这时才一个人向寝宫走去。
李时珍走出寝宫,陈洪走进寝宫,二人在门口擦肩而过,陈洪倒是向李时珍笑了一下,李时珍却看也没看跨出了殿门。
陈洪的脸阴了一下,转望裕王时又连忙一笑,再肃穆了面容:“圣上有口谕,裕王听旨。”走到了北面上方站定。
裕王转到南面跪了下去。
陈洪从怀里掏出了叠成方块的海瑞那幅字,说道:“有个户部主事海瑞在六必居替朕写了几句话,裕王知否?”
裕王一怔,答道:“回父皇的话,儿臣不知。”
陈洪接着说道:“那个海瑞说写这几句话是为了替朕‘正人心而靖浮言’,真欤假欤?”
裕王吃惊了,好久才答道:“回父皇的话,儿臣更不知。”
陈洪:“是真是假,知与不知,你都把这幅字抄写一遍,落你的款,刻块匾挂到六必居去。钦此!”
裕王一头雾水,只好磕下头去:“儿臣领旨。”
宣完了旨陈洪便是奴才了,连忙过来双手扶起裕王,先将那幅字递给他,又扶他到北面正椅上坐下,自己跪了下来:“奴才陈洪叩见裕王爷千岁!”
裕王正在急忙展开那幅字看:“起来吧。”
陈洪磕了个头站起了,静静地等裕王把那幅字看完。
裕王看完了,依然不知就里,茫然地望着陈洪:“这是怎么回事?我一点也不明白。”
陈洪:“回裕王千岁的话,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是那个新任户部主事的海瑞吃饱了撑的,刚进京就跑到六必居写了这几句话,还说什么是为了替皇上‘正人心而靖浮言’。奴才揣摩皇上是认可了这几句话,这才叫裕王爷写了挂到六必居去。”
裕王终于明白了来龙去脉,却依然怔在那里:“这个海瑞我连人都从来没见过,父皇为什么叫我写呢?”
陈洪低下了头:“这个奴才就不敢妄自揣摩了。”
裕王只好说道:“烦陈公公向皇上回旨,就说儿臣领旨,今天就写。”
陈洪:“裕王爷放心,奴才知道怎么替王爷您回话。”
裕王站起了:“那就多多拜托。”
陈洪慌忙过去扶着他:“王爷这样说折杀奴才。”
裕王被他搀着其实心里不快,却还得温颜对之,想了想,从腰间玉带上解下那块系着金黄色丝套的和阗玉佩:“这是我挂了多年的东西,赏你吧。”
陈洪立刻跪了下去:“奴才没有功劳怎敢受王爷如此厚赏?”
裕王:“难得你替本王伺候皇上,这便是天大的功劳,拿着吧。”
陈洪当然知道这是满天下都难得的珍宝,更知道这是裕王的笼络,心中窃喜,重重地磕了个头:“奴才谢王爷的赏!”抬起头满脸的感恩双手合着接过了那块玉佩,站了起来。
裕王:“你当着大差使我就不留你吃饭了,回宫复旨吧。”
陈洪却又露出了一脸的难色,站在那里故意踟蹰着,并没有举步的意思。
裕王历来敏感:“还有什么事吗?”
陈洪更露出了伤心难过的样子:“王爷,您正在病中,这句话奴才实在难以启齿,可是圣命又不得不说……”
裕王的脸色立刻紧张了:“什么事?快说。”
陈洪低声地:“万岁爷对王爷身边有个人十分不快,要奴才把他送到朝天观去扫地服役。”
“谁?”裕王变了脸色。
“冯保。”陈洪低声说出了这两个字。
裕王愣在那里。
陈洪也默在那里。
“父皇为什么有这样的旨意!”里边的寝宫里传来了李妃惊气的问话声,“谁在父皇那里进谗言了!”
“住口!”裕王立刻喝住了寝宫里说话的李妃。
“我不住口。”李妃竟然立刻顶了回来,声音特别气愤,“父皇就这一个孙子,也只有冯保能带好他,谁这么没心肝要坏我朱家的事!”
“住口!住口!住口!”裕王跺着脚一连气说了三个住口,紧接着脸便白了,大口喘起气来。
“王爷!”陈洪也惊了,一把半扶半抱把裕王挪到椅子上坐下。
“王爷!您怎么了!”李妃也再顾不了许多,慌忙从寝宫里奔了出来,奔向裕王,一手挽着他的后颈,一手轻抚着他的前胸,大声唤道,“李太医!快叫李太医!”
好几个太监宫女都奔进来了,又不知道该干什么,一个个睁着惊惶的眼,不知所措。
李妃脸上的汗都冒出来了:“你们来干什么!快请李太医!”
那几个太监宫女又一窝蜂拥了出去。
李时珍快步走进来了!
裕王这时两眼闭着,牙关也紧咬着,那张脸白得像纸!
“请闪开!”李时珍紧盯着还扶着裕王右臂的陈洪。
陈洪连忙闪开了。
李妃依然在裕王左侧托着他的后颈,望李时珍那双眼已经闪出了泪花:“李太医,快救救王爷!”
李时珍:“不用急。”说着从腰间挂着的那个褡裢里掏出一块装着银针的小布袋,“火!”
李妃慌忙对外唤道:“火!”
两个宫女奔进来,一个从侧面的茶几上端来烛台,一个拿起了桌子里边的火石火绒,两手颤着就是打不着。
陈洪:“给我!”从那宫女手里抢过火石火绒一下就打着了,点亮了烛台上的蜡烛,向李时珍递去。
李时珍抽出一根银针在烛火上烧了烧,又从布袋里掏出一个沾着白药的棉球擦拭了银针,对着裕王的人中扎了下去。
接着,李时珍又从褡裢里掏出一卷艾叶,在烛火上点燃了,吹熄了明火,一手扒开裕王的衣襟,向裕王胸前的一个穴位灸去。
裕王的牙关松开了,慢慢吐出了一口长气。
“王爷!”李妃捧着他的头,流泪了。
裕王睁开了眼,望了她一下,满目凄然,第一句话却是:“让冯保跟陈公公走……”
“让他走,臣妾让他走就是。”李妃抽泣着答道。
裕王这才又闭上了眼。
李时珍慢慢捋出了裕王人中上那根银针,一边说道:“没事的人都请出去吧。”
李妃望向了陈洪,那目光显着恨意:“把人带走就是,还在这里干什么?”
陈洪扑通跪倒了:“王爷、王妃冤杀奴才了!奴才也不知道为什么有这个圣谕。千差万差来人不差,奴才真正里外不是人了!”说完便又磕了个响头。
裕王:“不怪你,不怪你,回宫复旨吧……”
陈洪又磕了个头:“王爷千万珍惜玉体,王妃也不要太急,奴才走了。”站了起来,低着头退了出去。
李妃这时心急如焚,望着李时珍:“请李太医照看王爷,我要去管着世子。”
李时珍微低着头:“王爷平安了,叫人抬到床上躺着就是。王妃请便吧。”
李妃慢慢松开了扶着裕王的手,急步走到门口:“抬王爷到床上躺好!”
“是!”两个太监奔了进去。
李妃又回头望了一眼,急着提起了裙裾跨出门向前院走去。几个宫女连忙跟着走去。
冯保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这几年千辛万苦搭起的这个台阶被人一根小指头轻轻一戳便垮了。这时还陪着世子,正趴在一根柱子上用一块布蒙着两眼,一字一顿地大声喊道:“天、地、元、黄、宇、宙、洪、荒!躲好了吗?我要捉了!”
世子和几个太监亢奋地笑着在院子里答道:“躲好了,来捉吧!”
冯保便蒙着眼伸着两臂向世子的声音方向摸去。
世子憋着笑早已躲开了,却将一个太监推到他刚才站的地方。
冯保开始假装方向偏了些,两手东摸一下西摸一下,走到那个太监站的地方猛一转身扑了过去一把抓住:“捉住了吧!”
“错了!大伴,您抓的是奴才。世子爷早就得胜回朝了!”那太监慌忙说道。
世子在院子的另一边咯咯直笑。
“我总能捉到你!”冯保假装心有不甘,转身又向世子笑声方向摸去。
两眼全被蒙着,是真的一物不见,但这所院子的一砖一柱早在冯保心中,再也不会磕着碰着,因此步伐十分轻灵,东扑西抓,这时突然听不见任何声音,便琢磨着是世子爷让大家伙都蹲到了墙根或者柱边,偏不向那些地方去摸,而是摸向石阶,准备假意让石阶绊一下摔倒在地结束这场游戏。
就在他摸向石阶的时候,听见了脚步声,显然是大人的脚步,同时听见世子忍不住的咯咯笑声,便向那人一把抓去!
世子大笑:“抓得好!抓得好!”
“世子爷好!”被抓的那个人说话了,竟是陈洪的声音!
冯保一惊,慌忙松手,扯下了蒙眼的布:“奴才该死!”立刻对着陈洪跪了下来。
陈洪冷冷地望向了他。
人有头颅四肢,主自身本体,称为五体。人有殖器,主后代繁衍,称为“宫”。汉时有去人殖器之刑,故称“宫刑”。太监为寄身皇室为奴,自去其殖器,故称“自宫”。至于尊称太监为“公公”者,因“公”“宫”谐音,以慰之曾经有宫之意。
太监去了“宫”,也就是断了独自立身之根,只有寄身皇室,依主子而为根,方能安身立命。倘若一朝被皇室主子所弃,便如断根之树立刻枯烂而死。冯保自小家贫被父母请人宫了殖器,求亲托友,还算走运,直接进了宫,把根附在了皇上身上。嘉靖三十九年腊月三十作为提刑司主管提刑的太监,为了讨好嘉靖,他下重手杖死了钦天监周云逸,又因邀宠擅自去报祥瑞,犯了众怒,论处罚再轻也得逐到民间,险乎要成无根之木。得亏吕芳呵护,并授之“思危思退思变”心法,把他降遣到了裕王府,总算又把根附到了裕王身上。世子降生,他悟得了“退即是变”的法门,便千般心思将根转附到了世子身上,朝夕心身伴侍,粘得世子反把他当作了自己身子的一部分,须臾不肯稍离,冯保便也死了心把后半生全放在了这位小主子身上。熬以时日,只待这位小主子根干粗壮,自己也便枝繁叶茂了。
谁知人算有数天算无常。远远地避着,今日断自己根的人还是来了!
冯保跪在陈洪脚前,开始还装出儿孙跪在父祖前的神态,一副婉转依恋的笑容,可很快便被陈洪那张冷脸,尤其目光中透出的寒意把笑容凝固在那里,惊惧也从眼中露了出来。
其他几个小太监这时早已随着冯保跪在了院子里,就单单地落下了一个世子站着,看见陈洪和跟他来的两个太监望冯保的那副样子,世子也怯了,一时不知发生了何事。
这时从后院通往前院的廊道里传来了李妃和几个宫女急促的脚步声。
陈洪不再耽搁,大声说道:“上谕,奴才冯保听了!”
冯保打了个冷颤把头顶到了地面。
已经奔到前院廊檐下的李妃听到了这句话也愣生生地煞住了脚步,跟她的几个宫女都屏了呼吸紧站在她的身后。
陈洪知道李妃就站在背后,有意把声音说得柔和些:“你这个奴才,在宫里当差便不守本分,飞扬跋扈!朕听了吕芳求情将你送给裕王,实指望你洗心革面老实当差,你竟秉性不改,多次潜返禁城王府之间暗递消息挑弄是非,尔之祸心朕忍有日也!姑念尔侍候世子不无微劳,朕也不杀尔,到朝天观服苦役去!三清上仙或可以无上法力化解尔之蛇蝎之心,便是尔的造化。着陈洪宣旨后即将这个奴才逐出王府解往道观不许稍有逗留。钦此!”
这一段上谕夹文夹白,但所有人还是都听懂了。冯保僵趴在那里,其他的太监也都僵跪在那里。只有世子没有完全听懂,但已经从陈洪和众人的神态中明白了些意思,毕竟不到五岁的孩童,一时便惊在那里。
“世子!”李妃见世子脸色白了,慌忙奔了过去,弯下腰便去抱他,“跟母亲到后宫去。”
世子这时见到了母妃一下子缓过神来,也不知细小的人哪来的力气,一下甩开了母亲的手,向冯保跑去。“世子!”李妃也慌了,转身跟了过去。
陈洪这时恃有皇差在身,也只是向李妃和世子躬了躬腰:“王妃,世子,奴才得奉旨行事了,请王妃将世子爷抱走吧。”
“不许把大伴带走!”世子一下子扑到了陈洪的身上小手抓住了他的腰带一阵乱扯,“来人!来人!把这个奴才赶出去!”
几个小太监都站起了,却又都不敢走过去。
李妃过来了,眼中虽闪着泪却喝道:“不许胡闹!撒手!”说着便去扯世子。
世子那两只小手将陈洪的腰带紧紧拽住,全身的力也压在手上,李妃一下竟扯不开他。
陈洪也好是尴尬,只得还赔着笑蹲了下来:“世子爷、世子爷,奴才是奉了皇爷爷的旨命办差的。世子爷乖,要听皇爷爷的话……”说着便去掰世子的手。
世子紧拽着不放,陈洪偏还去掰他的小手,世子紧咬着牙眼中有了泪花。
啪的一声,李妃一记耳光响亮地抽在陈洪脸上!
陈洪蹲在那里被这一下抽懵了!
世子也被母妃这突如其来的一掌吓得松开了手,愣在那里。
李妃从来没有如此的厉色:“狗奴才!竟敢伤世子!还敢说什么‘世子爷乖’这般大逆不道的话来!这样的话是皇上教你说的,还是你这奴才自己说的!”
陈洪本是蹲着这时双腿扑通跪了下来,却仍然高昂着头:“王妃息怒。奴才没有伤世子。说‘世子爷乖’的话也是传皇上万岁爷的口谕。王妃要饶不过奴才,这就责打奴才好了。”
竟敢如此顶嘴,却处处抬出皇上,李妃被他气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世子这才显出了有些懂事了,一下扑在母亲腿上:“母妃!母妃不哭!母妃不要哭……”喊着自己也哭了起来。
这时心如刀绞的还是冯保,抬起了头满脸的泪望着世子:“都是奴才惹的祸,世子爷、王妃千万别为奴才伤了身子,误解了陈公公!奴才求主子了!”说完便把头在地上不停地磕得山响。
“不让你走!就不让你走!”世子转过去拉扯冯保。
冯保不能再磕头,也不敢去碰世子,只趴在地上饮泣。
世子转过了身挡住冯保,两眼恨恨地望着也还跪在那里的陈洪,哭喊道:“你滚!你立刻滚出去!”
李妃这时也不再去抱世子,站在那里心里一阵阵委屈难受,不断拭泪。
两个宫女这时才惊醒过来,奔过来扶住了揩泪的李妃。
陈洪没想到会弄成这个局面,这时也是既气且恨还无法发作,赌气说道:“奴才做错了什么,王妃既不责罚,奴才自己责罚自己。”说着举起了手在自己脸上左右开弓抽起耳光来。
两个跟随陈洪而来的太监直到这时才恍若梦中醒了,扑通立马跪在陈洪身后,也跟着举起手掴起自己的耳光来。
冯保更惊了,绕过世子跪爬过去抓住陈洪的手:“二祖宗!二祖宗!你老千万别这样!干脆杀了奴才好了!”
陈洪一掌扇开了他,还要打自己,冯保死死地拽住他的手,抱在怀里低头趴跪。
“冯保!”李妃这时又大喝了一声。
冯保一愣,又抬起了头。
李妃:“他这不是打自己,是在打我!不许拦,让他打!他还不解气,就把裕王爷也请出来,我们朱家的人都让他收拾了,大明朝断了子绝了孙,让他一个人伺候皇上去!”
都知道裕王这位侧妃厉害,直到这时陈洪才真正知道她的厉害了。原来赌的那口气被这番惊天动地的话吓得随着魂魄齐飞,惊恐间颤抖着取下了头上的纱帽,把那头在院子的砖地上拼命磕了起来:“皇天在上,奴才哪敢有这个心思!请王妃替奴才伸冤!”那头磕得比冯保刚才还响。
可怜跟他来传旨的两个太监也只得跟着他磕头,磕得也是砰砰地响。
这时,除了站在那里的李妃、世子和扶着李妃的两个宫女,满院子的人又都跪下了。
陈洪还在磕头,跟他的两个太监也还在磕头,只是一下一下磕得越来越慢了。
李妃轻咬着银牙,冷冷地望着,一则心恨,一则话已经说出,这时也不阻止,眼见得这三个人就这样磕下去,不死不休了!
张居正恰从府门进来,见状惊了,立在那里朗声问道:“怎么回事?”
李妃的头飞快地转望向他,刚揩去眼泪的眼眶中又盈出了泪花!
张居正手里握着一叠用绫绢包着的《四书讲义》,望着李妃那双如见亲人的眼睛,惊疑间心中一热,大步走了过去,见陈洪三人磕头已经磕得昏天黑地,大声向王府那些太监喝道:“扶住了!”
王府里那几个太监这才慌忙爬起,两个人扶住了陈洪,两个人各拉住了陈洪身后那两个太监。
张居正满眼关切地望向李妃,见李妃低下了头泪眸频拭,这才慌忙低了头,拿着《四书讲义》双手深揖下去:“臣参见王妃,参见世子。请问王妃,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李妃本想答话,喉间这时又哽咽了,终于泣着说出了一句:“张师傅,世子全拜托你了!”说完这句掩着面向内院疾步走去,两个宫女连忙搀随着她疾步跟去。
张居正目送着李妃伤心离去的背影,心中一阵潮热,连忙回头扫望了一眼跪在那里的陈洪和冯保,又望向世子:“世子,告诉师傅,到底有什么事了?”
世子这时也又哇地一声哭了,抓紧了跪在那里的冯保的衣领:“那个奴才,要把大伴带走……”
张居正终于明白了些事因,这才猛然省悟跪在这里的是司礼监的首席秉笔太监,连忙对王府的两个太监吩咐道:“快扶陈公公起来!”
两个拉着他的王府太监费好大的劲将已经半昏的陈洪搀了起来。
陈洪这时双颊已见红肿,额头更是又青又肿,正中还冒出了好大一个包。只看见眼前虚虚地站着一个人,好久才慢慢清晰了,是张居正。陈洪那张脸便如一块岩石,两眼也如岩石上的两个深洞!
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如同内阁的次辅,如今在裕王府落得这副模样,又正让自己撞着,张居正已知道这件事情非同小可,走了过去对陈洪双手一拱:“陈公公,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有药吗?快取药来!”
“不必了!”陈洪这时恢复了首席秉笔太监的身份,“张大人既然看见了,在裕王爷那里和皇上那里也请替咱家说句公道话。皇上有旨意,叫咱家将冯保遣出王府送到朝天观去服役,王妃和世子竟责罚咱家。天下无不是的主子,冤死了咱家也没有话说。咱家这就到府门外候着,到底让不让冯保去朝天观,请张大人帮世子做个主,咱家好回宫复旨。”说完这番话此人竟毫无理由地带着两个太监出了府门,把这个难题撂给了张居正!
张居正也怔在那里,望着陈洪走出府门,眼中好一阵厌恶,但很快便镇定了下来,望向世子:“世子,你先过来一下。”
那世子一直拽着冯保,这时望向张居正。
张居正除了仍在兵部兼职,此时已是钦授裕王府日侍讲官,既为裕王侍讲经书,也兼着替世子开蒙,两代师傅自有师傅的尊严,望着世子又说道:“世子请过来。”
世子松开了冯保不得不走过来了:“师傅,不让大伴走。”
“听师傅说。”张居正严肃了面容,“师傅跟你说过,我大明的天下谁最大?”
世子不情愿,又不得不低声答了一句:“皇爷爷最大。”
张居正:“皇爷爷最心疼谁?”
世子见他越来越严肃只好答道:“心疼世子。”
张居正:“明白就好。皇爷爷现在叫冯大伴去朝天观是为了让他多学些本事再回来陪伴世子,世子不能够不听皇爷爷的话。”
世子的嘴一咧,又要哭了:“那、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张居正转对世子说道:“世子让他走得快,他就回来得快。”
世子不做声了,泪花只在眼眶里转。
张居正当机立断,搂住了世子,将他的头按在自己身上,对着冯保吩咐道:“冯大伴,你现在就走,你的衣物我会派人给你送去!”
冯保一直紧趴在地上,这时倏地爬起来谁也不看转身低头就走。
世子将头从张居正的手中挣脱了,猛回头时府邸的大门已是空空荡荡!
不见了冯保,他竟没有再哭,只望着空空的大门,露出了呆痴的模样。
张居正慢慢蹲了下来:“世子,咱们已经是读书知理的人了,有些事咱们今天做不到,明天也许能做到,明白师傅的话吗?”
世子的目光仍然有些呆滞,望向了张居正:“师傅,你在兵部管兵吗?”
张居正愣了一下,还是答道:“臣在兵部管兵。”
世子:“替我杀了那个人!”
张居正一惊,一把抱起了世子,低声喝道:“世子慎言!”
世子不说话了。
张居正的目光立刻像刀子般扫向了环侍在院子里的那些太监:“刚才世子说什么了?”
几个太监立刻全都跪下了:“奴才们什么也没听见。”
张居正说道:“没听见便是你们的福分!”说完这句抱住世子便向内院走去。
当徐阶的身影疲惫地出现在内阁值房门口,吏、户、兵、工四部的四个堂官便立刻站起了,四双眼睛磁铁般望向他手中的那摞票拟,忘记了那票拟里拟的都是银子而不是铁,恨不得立时吸了过去。
从门口到正中的案前也就几步路,徐阶每一步都迈得方寸漫长,像走了好久才走到了案前,默默坐下,沉重地将那摞票拟放到案上。
四个人这才注意到了徐阶的神态,不祥之兆很快被他们感觉到了,票拟没有批红!
“阁老,皇上没让司礼监批红?”高拱现在管着吏部,所有欠俸官员的积怨都在他的身上,他因此最为急迫,竟越过了次辅并兼任兵部尚书的李春芳第一个发问了。
李春芳是出了名的“甘草次相”,在内阁从不以“次相”自居,大事一概让徐阶做主,建议也多让阁员高拱出主意。就是在兵部,兼着尚书他也尽量能推则推,让做侍郎的张居正去管实事,从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时当然不会计较高拱抢先说话,只是望着徐阶。
另外两个人这时更是噤若寒蝉,望向徐阶那个方向。
一个是赵贞吉,为徐阶所荐从浙江巡抚任上升调户部尚书不到半年,身为入室弟子,平时看徐阶便只望眼部以下,执弟子之礼,这时虽极想从恩相眼中探询些信息,还是忍住了,只望着他颌以下襟以上那个部位。
另一个就是徐阶的儿子徐璠,被嘉靖钦点特意安排在他父亲兼尚书的工部任侍郎,用心就是叫他代父亲受过,好从户部调拨银子修建宫殿道观,这时和父亲同堂议事,自然连父亲的脸也不敢看,只是望着他身前那摞票拟。
其实这时四人心思都是一样,抄查了近两个月的家,四个部又夜以继日议了好几天才拟出了票,九州八方都等着这笔赃款救急,单等徐阶进宫奏请,批了红便可咄叱使钱,徐阶回来却是这副样子。高拱问后,徐阶又不答,值房内沉寂得像一潭死水。
好久,徐阶终于张开了嘴,却只是轻叹了一声。
高拱更急了:“徐相,那么多官员的欠俸,北边南边战事的军需,还有好几个省的灾荒流民都急等着用这笔钱。到底批了还是没批,总有句话。”
“吏部各官的欠俸,兵部所拟的军饷,还有遭灾和征税过重省份返还百姓赋税的奏呈都批了红。”徐阶轻轻说出了这句话。
四个人一振,眼睛亮了一下,可很快又黯了。因徐相说完这话两眼怔怔地望着门外,目光全是虚的。
高拱是最能感觉个中精微的人,立刻想到了那份最重要的票拟:“工部给皇上修殿的票拟还有户部拨给宫里用款的票拟没有批红?”
徐阶慢慢把目光从门外收了回来,虚望向他:“是呀!”
“皇上嫌给宫里拨的款少了?”高拱又急问。
徐阶既不答话也不点头,目光还是虚望着高拱,这也就是默认了。
李春芳总算接声了,先叹了口气:“这两项没批红,前面三项批的红也等于没批。”
四个人立刻又气馁了。
“请问师相。”赵贞吉直望徐阶的目光了,“是不是有其他原因,比方是那个海瑞在六必居妄议圣意,引起了皇上不悦?”
赵贞吉的猜测也不尽是对海瑞夙无好感,而是以心度心,将海瑞当时多次引起自己的不快联想到了嘉靖此时的不快。
“不要妄自揣测。”徐阶对这个话题极为敏感,立刻止住了赵贞吉。
“说到底还是拨给宫里的钱确实太少了。”徐璠小心地站了起来,低着头,“父亲,可否让儿子将昨天的话说完?”
徐阶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议国事就议国事,什么父亲儿子!这里是内阁,说了多次,到这里来你只是工部侍郎!”
“是。”徐璠头更低了,“工部替皇上修的那几座殿都两年多了,才修了一半,朝天观、玄都观的扩建从去年打了地基到今年就一直无法动工。现在又七月了,急需的石材都必须抢在入冬前运到京里来。这次再不拨足了款,工程明年也完不了,工部交代不过去,内阁也交代不过去。昨日我就说了,近千万的银子给工部才一百六十万两,又要修宫,又要修观,石材又必须要用大理石花岗岩和红木檀木,怎么算至少也差一百五十万两,我的话没说完就被挡了回来。这样的账呈上去,不批红也是意料中事。就算真批了这个红,工部也完不了这个工。”
这才是一语中的,徐阶自然不会接儿子的言,便把目光望向了那三个人。
高拱一脸的阴沉,赵贞吉一脸的忧重,李春芳则没有表情。
徐阶只好点名了:“李阁老,徐璠的话你怎么看?”
李春芳不得不表态了:“要么再仔细算算,看能不能从那几项开支里再挤出一百五十万两给工部。”
事关皇上,差使又是老师和师弟在当,赵贞吉当然不会驳这个提议。几双眼睛便都望向了高拱。
高拱从来心里都瞧不起这位“甘草次相”,这时见他如此颟顸,再忍不住心中那股急火,直盯着李春芳:“钱都在这里,那你出个主意,是砍掉百官的欠俸,砍掉兵部的军需,还是让灾区的百姓和多征赋税的流民饿死?”
李春芳:“我说了,能不能再仔细算算。”
高拱不再看他,转望向徐璠:“那你们工部说,砍哪一块给你。”
徐璠:“回高大人的话,下官只管皇上宫里的工程,这些当然应该由内阁和户部斟酌商议。”
“怎么斟酌?怎么商议?”高拱再也不愿和他们这般无聊地周旋,倏地站了起来,“国事蜩螗如此,我们还在这里扯皮!我兼管着吏部,外省的不说,京官里就已经有好些人在米行里赊了半年的粮米,有些还拖欠着房租,六品与七品的朝廷命官天天被债主追着讨债,天天有好多官员跑到我家里抹眼泪,我不见不行,见了他们也只能沉默对之。更有兵部,俞大猷、戚继光他们在福建、广东天天和倭寇血战,蓟辽总督那边也是军情如火,催饷的奏疏全堆在张大人那里,李阁老你难道一份都没有看到?赵大人管户部,昨天也说过,受灾的省份和苛政赋税的州府再不救济,只怕要激起民变!现在好了,议来议去就只为了一个工部,只为了修那几座殿和那几个道观!”说到这里他干脆直视徐阶:“徐相,你老身为首辅,总应该在皇上那里争一争。还有我们这些人,身为大臣总要对得起大明的江山社稷和天下苍生!”
“高阁老这话我不尽认同。”赵贞吉必须挺身为老师分辩了,“你怎么知道徐相就没有在皇上那里尽忠进言?说到争,高阁老也可以去争,我们都可以去争。春秋责备贤者,但徐相一个人也担不起大明的江山。”
“那就一起担!”高拱可不吃他这一套,“我这就上疏,你赵贞吉也这就上疏,六部九卿,还有那么多给事中和御史都可以上疏。还说海瑞妄议圣意,人家一个小小的户部主事,一进京就敢针砭朝弊,我们却一个个只图自保,真是满朝汗颜。笔墨现在这里,赵大人,我和你这就带头上疏,你敢不敢!”
赵贞吉一向理学自居,其实早就“权”多于“经”,偏又放不下理学的架子,这时被高拱一逼,那张脸立时红了:“只要于事有补,高大人忧国,我跟上就是。”
“不是负气的时候。”徐阶面忧重重,立刻打断了他们的争执,“眼下谁都不能上疏,一句话也不能说。”
高拱已然热血沸腾:“就为了自保,还是为了什么!”
“为了我大明的千秋万代!”徐阶的语气也加重了,“你们既然都说海瑞那件事,我就明说了吧,我离宫的时候,皇上已然下旨,命裕王将海瑞在六必居写的那几句话立刻抄写刻匾挂到六必居去,并且断言,海瑞是诚何心,我们这些人是诚何心只有裕王知道!”
所有人听了都是一怔,高拱也是一怔。
“同时,冯保也被逐出裕王府遣发朝天观了!”说到这里徐阶动了感情,“谁不知道冯保在裕王府是世子的大伴。世子才五岁,孩童何辜?肃卿,你我这样的朝廷大臣走了一个还有一个,可皇上现在只有一个儿子一个孙子!你我可以豁出去争,但总不能动摇大明的根基吧!”
高拱这才知道,嘉靖一竿子扫下来,竟不惜伤到自己的儿子和孙子身上了,立时变了脸色,怔默在那里。
“忝列首辅,我如何不想既为君父分忧,又为天下着想。”徐阶此时的语调已十分哀伤,“上午奏对也就一个时辰,皇上就发了两次病,后一次几乎昏厥,圣、圣体已经……堪忧了!”眶中的泪花随之闪了出来。
高拱本是性情中人,先是震惊,接着泪花跟着涌了出来。
李春芳无泪,只从袖中掏出手绢揩眼。赵贞吉和徐璠自然更能感同徐阶的身受,也跟着流了泪。
“那今天就不议了!”高拱直接用手抹掉了眼泪,“李时珍就在裕王爷府里,我这就去,立刻带他进宫,拼着龙颜震怒,也要奏请皇上让李先生给他施医!”
“今天不行。”徐阶摇了下头,“去了,也进不了宫。”
高拱:“那就找吕公公,让他领李时珍进宫。这个时候他比我们更明白圣体堪忧。”
徐阶痛苦地又摇了摇头,语气更加沉重:“肃卿呀,冯保为什么被逐出王府,你现在还没想明白吗?”
也不是想不明白,性情乱则心智蒙,高拱一直在激动之中,被徐阶这句话一点,才想到吕芳也受到皇上的猜忌了。立时闭紧了眼坐到了椅子上,再不吭声。
“忧君忧民,皆同此心。”徐阶作结论了,“这几天要通告各部,约束属吏,大家皆要以国事为重,不许上疏,更不许私下妄议朝事。孟静。”
赵贞吉立刻躬下身子:“弟子在。”
徐阶:“你管着户部,那个海瑞已被锦衣卫看着了,倘若明天他还能到户部报到,你跟他好好谈谈,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才具要用到本分上。”
赵贞吉:“师相放心,弟子明白。”
“那工部替皇上修宫修观的款项怎么办?都七月了……”徐璠依然惦记着他那份天大的差使。
“这事不再各部合议!”徐阶对他就没有好颜色了,“你和孟静都回各自的部衙去。这笔款子如何再分配,由内阁来议,我和李阁老、高阁员重新拟票。”
徐璠和赵贞吉立刻答道:“是。”
“我们今天也不议了!”闭目沉坐的高拱这时又站了起来,“我得去裕王府,还是要找李太医!”
阁员当面否定首辅的提议,显然失礼,但此时此境毕竟其心可谅,徐阶也便无奈地一叹:“也罢。那我们就明天再议吧。”
李春芳这才冒出一句:“也是,今天也议不出结果。”
高拱向徐阶一拱,径自先走了出去。
赵贞吉立刻露出了不满的神色:“师相……”
“都退了吧。”徐阶立刻打断了他,站了起来已经走去。
徐阶在前,一行人都步伐滞涩地向值房门口走去。
王府之面南三门,亦如宫门,中门常年闭着,两旁的侧门却白日必须洞开,纳东南之紫气;日夜皆有八名禁兵把守,肃皇室之威仪。
高拱的轿子来到这里也才申时初,却发现,今天两旁的侧门也都关了。
高拱从轿门出来,登上廊檐:“才申时,为什么把门都关了?”
裕王府的人自然都礼敬他,一个为首的禁兵答道:“回高大人的话,王爷有谕,从今日起,养病期间一律不见外官。”
高拱黯然:“这一向少见人也好。开门吧,我有事禀陈王爷。”
那禁兵头目:“高大人,小人刚才说了,王爷有谕一律不见外官。”
“不见外官也不见我吗?”高拱既意外便有些生气,“我兼着王府的侍读讲官,不是外官。”
那禁兵头目:“高大人,王爷说了,这一向除了张师傅是皇上钦定的日侍讲官可以进入,高师傅还有徐师傅都不必来了。”
身为储君,这就等于把自己圈禁在高墙之内,高拱知道事态严重,却没想到裕王把事态看得如此之重!委屈、难过随着灰心同时涌了上来,眼圈又湿了,愣在那里望着禁闭的府门,好久才说了一句:“烦请代我向王爷问安!”说完这句转身便走。
走到轿门前,高拱又黯然回首一望,却看见左侧的门开了一缝,接着是张居正从里面出来了,接着门很快又从里面关上了。高拱连忙向张居正迎去,张居正也看见了他,快步向他走来。
二人相视了稍顷,高拱问道:“王爷安否?世子安否?”
张居正:“王爷安,世子也安。”
“不要骗我了。”高拱低声地说道,“国病难医,务必请王爷养好身病,只有他才是我大明朝的青山。”
张居正点了下头:“有李先生在,这一点你我都不必担心。”
“听说圣上的病今日犯了两次。”高拱紧接着说道,“太岳,我们能不能想个法子让李先生进宫给皇上请脉!”
张居正神色已十分沉重:“一切都无从谈起了。陈洪陈公公今天来这里传旨,挨了王妃的责打。皇上本就有疾,听了这件事,难免病中更易震怒,怒气又添病症!肃卿兄,雷雨将至,你我尤需冷静。”
这个消息又犹如当头一棒,将高拱震在那里,究是刚烈之人,此时哪里还谈得上冷静,那股血气又涌了上来:“那就更得把李先生带进宫去,先给皇上请脉,稳住了病情。你这就去,把李先生请出来,我想法子带他进宫!”
张居正摇了摇头:“王爷和我刚才也想过,可眼下连吕公公那条线都断了。陈洪那些人又正在推波助澜,李先生这时候进不了宫。”
高拱:“请李先生出来,我见见他?”
张居正:“给王爷服了药,李先生也已经出府了。”
“去哪里了?”高拱急问。
张居正:“李先生的个性你也知道,他不愿说,我们也不好问。”
高拱长叹了一声:“太岳,今晚能否来鄙舍一谈?”
张居正沉默了稍许:“王爷再三叮嘱,我是每天都要进府的人,叫我最好不要跟旁人来往。肃卿兄,王爷所虑甚是,这个时候我们还是先静观其变的好。”
高拱胸口又是一憋,还想说什么,终于将手一挥,钻进了轿子:“回府!”
张居正那顶轿子也被抬过来了,张居正却没有立刻上轿,望着孤零零远去的高拱那顶轿子在落日下如此黯然!
到嘉靖时,大明朝已传了第十一帝。奉帝命传旨太监却挨了打,何况是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这真是前所未闻的事。虽然皇子和王妃也算是太监的主子,毕竟此时奴才的身份变了,口衔天宪已是皇上的替身,“打狗欺主”那句话用在这里再恰当不过。
这件事闹大了很可能立时掀起一场宫廷剧变!再化小也会有一场雷霆暴雨,受天谴的直接是李妃,牵连下来,裕王世子便首当其冲,一向靠裕王而受重用的大臣官员包括内廷宦官都难免池鱼之殃。这一切都要看陈洪如何复旨,如何在嘉靖面前回话了。
陈洪十岁进宫,在这座八卦炉里炼了三十几年,熬到这个年岁爬到这个位子,身上每根汗毛孔都已变成了心眼儿。与其说这件万不该发生的事是因世子和李妃情急之下做出来的,不如说在心底看不见处是陈洪有意无意激出来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陈洪自己也知道这支箭到底是射出去了。如何只把箭射向吕芳,让皇上把账算到吕芳头上去,自己取司礼监大印而掌之,又不伤及裕王,这才是生死系于毫发的地方。倘若因此裕王遭谴,且不说得罪了将来的皇上自己将死无葬身之地,就眼下以徐阶、高拱等为首满朝那么多大臣也会让自己日日不得安宁。因此送冯保到了朝天观,在回宫的路上便将如何复旨这件事在心里权衡演练了不下百十来遍。盘算定了,先去太医院上了药,用白绢将高肿的额头重重包了,顶着个高高的纱帽,露着红肿的双颊这才到精舍来复旨。
“奴才给主子万岁爷复旨来了!”陈洪在精舍的隔门外便有意不露出身子,而是侧跪在里面看不见的地方。
嘉靖自上晌服了丹药,这时已又服了第二次丹药,端坐在蒲团上打坐运气,已感觉精神好了许多。闭目听见了陈洪的声音,便知他所跪的位置,左边长长的寿眉微微动了一下。
二十多年了,每遇嘉靖打坐吕芳便都是静侍在侧,给紫铜炉里添檀香,给神坛上换线香蜡烛,为神坛香案包括地面揩拭微尘,都能运步如猫,拈物如针,已经练就一身如在水面行走微风不起的功夫。只这一点,嘉靖便深惬其意。可今日吕芳突然功力大减,这时正在神坛前揭开紫檀香炉的炉盖刚添了香,听见不见人影但闻其声的陈洪这一声轻唤,合炉盖时竟前所未有地发出了当的一声脆响!
嘉靖的双眼倏地睁开了,斜向吕芳!
吕芳徐徐跪下了。
嘉靖:“这一个月来你已经是第三次扰朕的清修了。吕芳,你心里在害怕什么?”
吕芳轻碰了下头:“回主子,奴才在主子身边会害怕什么?……回主子的话,主子不要生气,奴才也老了。”
嘉靖的目光闪了一下,转向精舍门口:“陈洪你又害怕什么?”
“回主子万岁爷,奴才害怕打扰了主子仙修。”陈洪依然隐身门外,轻声答道。
嘉靖:“你打扰不了朕仙修,谁也打扰不了朕仙修。进来回话吧。”
陈洪依然不肯显身:“为了主子万岁爷清静,奴才在这里复旨回话就是。”
嘉靖两眼望着地面,似在感觉什么,接着闭上了眼:“回话吧。”
“是。”陈洪跪在侧门外,“回主子,奴才去了裕王府,裕王爷恭领了圣旨,正在抄写那六句话,还叫奴才代奏主子,他一定赶紧刻了匾送到六必居去。”
“裕王坦然否?”嘉靖闭目问道。
“回主子万岁爷。”陈洪立刻答道,“听奴才传旨的时候,裕王爷那真是诚惶诚恐。”
“对你还客气吗?”嘉靖又问道。
陈洪:“回主子万岁爷,裕王对奴才岂止客气,真是赏足了奴才的脸,当场解下了身上的玉佩赏给了奴才,还问了几遍主子仙体安否。”
嘉靖:“冯保呢?送去了吗?”
陈洪:“回主子万岁爷,冯保已经送到朝天观,交给了管事的太监。”
嘉靖沉默了。
陈洪在门外用耳朵在等着下面即将发生的变化。
吕芳这时爬了起来,从金盆里绞出一块雪白的面巾双手递给嘉靖:“主子,该净面了。”
嘉靖突然手一挥,把吕芳递过来的面巾挥落在地,望向门外:“挨了骂还是挨了打!露出你的原形,让朕看看,也让老祖宗看看!”
吕芳僵在那里。
陈洪一声不吭,依然躲跪在隔门外,有意磨蹭着不进去。
嘉靖望向了吕芳:“老祖宗,他这是怕你呢,你叫他进来吧。”
吕芳扑通一声又跪倒了,只是跪着,没有回话。
“主子千万不要委屈了老祖宗!”陈洪这时慌忙从门槛上爬了进去,爬到离嘉靖约一丈处,连磕了三个头,伏在那里,“奴才确实没有挨谁的打也没有挨谁的骂,当着主子奴才不敢说假话。”
亏得他想,那顶宫帽罩在满头的白绢上哪里戴得稳?他早就换了一根长带子从帽檐两侧紧紧地系在下颌上,高高地顶着却也不会掉下来。
这副样子却还说没有挨打没有挨骂,嘉靖都懒得问了,只望着他,目光里的火苗却隐隐闪了出来。
倒是吕芳问话了:“陈洪,是什么就说什么。是不是冯保那个奴才耍赖,激哭了世子,你不得已责罚自己?”
陈洪又碰了个头,却不回话。
“回话!”嘉靖从牙缝里迸出了两个字。
“是。”陈洪又磕了个头,回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字。
吕芳跪直了身子望向嘉靖:“奉天命传旨却伤成这样回来,这在我大明朝真是欺了天的罪!主子,冯保那个奴才是奴才一手带出来的,他闯了这般欺天的大祸,说到底罪根还在奴才身上。是杀是剐,奴才甘愿领罪。”
“陈洪!”嘉靖没有接吕芳的茬,紧盯着陈洪,“朕再问一遍,你的头你的脸是自己碰的打的还是别人打的?”
“主子是神仙,奴才不敢说假话。”陈洪十分惶恐的样子,“确如老祖宗所言,奴才见世子被激哭成那样,心里又惊又怕,只好责罚自己,也是担心世子那般小的年岁哭岔了气。”
“裕王呢?李妃呢?他们就不管?”嘉靖依然不依不饶。
“回主子的话。”陈洪急忙答道,“裕王爷是从病床上爬下来接的旨,奴才是在前院见的冯保,裕王爷当然不知道。多亏王妃在一旁拉着世子,奴才才得以将冯保拉出了王府。”
嘉靖的脸色慢慢从激怒转向了冷酷,沉默了稍顷:“真是‘十步以内必有芳草’呀。宫里二十四衙门长满了芳草,锦衣卫不用说身上绣的就是芳草,现在连朕的儿子、孙子院子里都是芳草。我大明朝真是繁花似锦,绿草成茵哪!”
“芳”者,吕芳也;“草”者,吕芳之势力也;再也明白不过。吕芳趴在那里一动不动,陈洪也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陈洪!”嘉靖喊了一声。
“奴才在。”陈洪心里激动得都发颤了。
嘉靖:“草多了必坏禾稼!朕的话你明白吗?”
陈洪当然明白,却慢慢抬起了头,满眼疑惑地望着嘉靖。
嘉靖:“朕上午还有一道旨叫你把提刑司、镇抚司那些奴才叫来打招呼,你传旨下去了吗?”
陈洪:“回主子万岁爷,奴才还没来得及,奴才这就去传旨。”
嘉靖:“一个小小的户部主事,刚到北京就在朕身上做起文章来,镇抚司十三太保倒有两个帮他说话,谁给的胆子?你干什么去了,立刻传旨,从提刑司、镇抚司开始,锄草去!”
“是。”陈洪磕下头去,这一声答得很轻。
北京城是大,但传起消息来又显得太小,海瑞早上在六必居题字,皇上命裕王抄写刻匾,钱粮胡同已被锦衣卫的人暗中守着,如此等等,上至六部九卿,下到茶楼酒肆,连贩夫走卒全知道了。
一辆马车走到海瑞租住的这个胡同的西口外,那个车夫便再也不愿意进这个胡同,把车停在这里。
李时珍肩上挎着前后两搭的医囊从马车里出来了,被车夫扶着只好在这里踏着凳下了车,给了那车夫五枚铜钱,徒步向胡同里走来。
暑天的落日黄昏正是京城胡同家家在门前泼水消暑纳凉之时,李时珍徐步走去却见这条胡同家家院门禁闭,目及处胡同这一头有两个便服锦衣卫在假装徜徉,那一头也有两个便服锦衣卫在假装徜徉,剩下的便只有偶尔从上空掠过的麻雀。
李时珍径自向这头的两个便服锦衣卫走去,那两个锦衣卫反倒有些诧异了,不再徜徉,站定了,望着他。
李时珍站住了:“请问,今天搬来的户部海老爷住在哪一家?”
两个锦衣卫对望了一眼,一个年轻的锦衣卫:“你是谁?叫什么名字?找他干什么?”
一连三问,李时珍答道:“我是他的友人,叫李时珍,找他叙旧。二位可以告诉我他的家门了吧。”
那年轻锦衣卫上下打量着他还想盘问,另一个中年锦衣卫望着他的医囊似乎想起了什么:“慢着。先生是不是正在给裕王爷看病的李太医?”
李时珍:“我是在给裕王爷看病,却不是什么太医。”
那中年锦衣卫立刻露出了又惊又敬的神态,竟弯下一条腿给他行了个礼:“真是李神医,失敬了。”紧接着兴奋地对那个年轻的锦衣卫说道,“这就是当年太医院的神医李先生!沈炼公那年在诏狱打断了双腿,便是他老人家去接上的,皇上知道后都是睁只眼闭只眼,不知救过多少人的命。”一番感慨讲述,这才又转身向李时珍拱手,“李神医,既是你老来了,小的们不敢挡驾,可我们这个差使你老也知道,恕小的不能领你老去。”说到这里伸手一指,低声地说道,“往前走左边第五个门就是。”
“有劳了。”李时珍见他如此恭敬也向他拱了一下手,徒步向他指的那家门走去。
胡同那头远远的两个锦衣卫早已向这边望来,这边这个中年锦衣卫举起手摆了一下,做了个放行的手势,那两个锦衣卫便转过了身,不再看向海门走近的李时珍。
李时珍走到海家院外门口便笑了。
整条胡同家家闭户,只有这里院门洞开,海瑞竟一个人正举起锄头在院子东面井边那块两丈见方的院坪上挖土。
李时珍站在门口咳了一声。
海瑞依然低头挖地。
李时珍又咳了一声。
海瑞还在低头挖地:“有公事我这就跟你们去,要喝水自己到井里打。”
李时珍徐徐走了进去,见西面槐树下有桌有凳,径直过去,放下医囊坐了下来,自己提起瓷壶倒了一碗水,慢慢喝了起来。
海瑞还在那里挖着土,声音却不太客气了:“家里有内眷,喝了水就请出去。”
“那就把内眷请出来让我看看。”李时珍这时才接言了。
海瑞停下了手中的锄,慢慢转过了身,目光一亮,一时愣在那里。
李时珍见他满头大汗的样子,提起小桌上的瓷壶在另一只碗里倒满了水端了起来,笑着向他慢慢走去:“‘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海老爷,太阳都落山了,你在锄什么?”
“李先生!”海瑞这才扔掉了锄头,激动地迎了过去,弯腰长揖,接着双手接过了李时珍递来的水:“‘长安居大不易’,见这块地空着,准备种点葱、蒜、白菜。原想明天和王润莲一起去拜望先生,没想到先生竟来了。”
“动若惊涛,不动如山。不愧叫海刚峰!”李时珍收了笑容,“太夫人呢?先领我拜见太夫人。”
“在。先生请到正屋坐。”答着便领李时珍向北面正屋走去,“母亲,李先生来了!”
海母从东面卧房走了出来,望见李时珍,立刻显出了百感交集:“我海门的贵人来了!汝贤,快请李太医进屋!”
李时珍笑着先向海母长长一揖,却依然站在门外:“刚峰兄,打桶水来。”
“不用了!李太医就穿着鞋进来吧。”海母连忙说道。
李时珍已经在脱鞋了:“旁人的规矩可以不讲,海太夫人的规矩可不能破。刚峰,快打水吧。”
海瑞急忙转身奔到井边,好在有一桶现成的水在,木勺也在桶中,一把提回到正屋门边,舀起了一勺水。
李时珍提起了右腿裤脚,伸着腿让海瑞将水淋了下来,将右腿迈进门槛,又提起了左腿裤脚,将腿伸在门外让海瑞淋了下来。
两条腿都洗了,李时珍面对海母:“太夫人请上座,受晚侄一礼。”
海母:“不用了,不用了。李太医请坐就是。”
李时珍扶着海母到上面椅子前坐下了,退了一步,端端正正跪了下去。
海母立刻站起来:“汝贤,快还礼!”
海瑞已经来不及洗脚,跨进了门,在李时珍身旁对着他跪下了。
李时珍向海母磕了个头,海瑞向李时珍端端正正也磕了个头。
李时珍站起,又扶起了海瑞:“太夫人请坐。”
海母这才在中间椅子上坐下了,李时珍在海母右侧的上首坐下了,海瑞这才也在李时珍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海母的目光一直就没有离开过李时珍,这时更是怔怔地望着他,接着向他伸过去右手。
李时珍连忙伸过手让海母握着,也深深地望着老人。
海母:“李太医,老身这一把年纪从来没有想求过谁,更没有想到有哪个人会让我望穿了眼。前年在江西兴国,老身真想李太医呀!”说到这里,性情如此刚烈的海母眼中滴出了老泪。
海瑞连忙低了头,眼睛也湿润了。
李时珍黯然沉默了稍顷,接言道:“小侄女的不幸和嫂夫人的病,谭纶在信里给我提到过。为什么会这样?”
海母掏出布巾揩了揩眼:“那年三月,兴国一个县都缺水。听说有个地方的大田主霸住了上面的水源,好些百姓的秧都插不下去。汝贤生着气便自己去了,一去就是半个月。替百姓争到了水,自己的女儿却掉到门口的河里淹了。还是好多百姓帮忙,才从下游四五里的地方捞上来,他媳妇看到阿囡当时就昏死了过去,动了胎气,请了个郎中来,不管用,肚子里的胎儿也跟着走了。那一夜老身守着一大两小三个人哪!心想要是李太医你在,怎么也能替我海门保住了肚子里那一个。都三年多了,他媳妇就这样病着,一年三十几两银子的俸禄,一多半给她吃了药,人还是下不了地。看到海门这个样子,老身真想眼一闭到地下去见汝贤的爹算了。可见到他爹我也没法交代呀。”说着眼泪便断线般流了下来。
海瑞一直低着头,这时跪了下去:“千错万错都是儿子不孝,母亲若是这般想,儿子百死莫赎!”
海母拿着布巾又揩了眼泪:“我不想再听这样的话。你是朝廷的人,家里人死绝了也不干你的事。”
海瑞哪里还敢答话,立刻磕下头去。
海母接着说道:“李太医,有些话,我当着他那些做官的朋友一句也不会说,你是个不想当官的人,我只跟你说。一个人如铁了心想当个好名声的官就不应该娶妻生子,更不应该有父母在。有父母也不会尽孝,海瑞就是这样,不孝的人!”
这话一出,李时珍都失惊了,望着跪趴在地上的海瑞,想了想,不得不接言了:“太夫人,你老这句话晚侄可不敢认同。忠臣出于孝门。家里遇的那些不幸,刚峰兄当时也是为了百姓。”
海母望着李时珍:“我何必当着李太医说自己的儿子。”说到这里她望向了跪在地上的海瑞:“你问问他,当面百般孝顺的样子,什么时候把我这个阿母把这个家放在心里。就说今天,一个多月的旅途,我也七十多的人了,媳妇还病在车里,他全然不顾,一进京就惹出了事,这也是为了百姓?刚搬到这个地方,我且不说,媳妇连床都下不了,门外就被锦衣卫的人围了,他当我这个老太婆瞎了眼什么都不知道!”说完这番话她闭上了眼,一声也不再吭。
“太夫人这话我看责备得是。”李时珍也不尽是为了安慰海母,望着海瑞,“刚峰兄,孔子说齐家然后治国平天下。毕竟高堂老母在,你又是这么个小官,有些事虽然食肉者鄙未能远谋,可你也谋不了许多。尽忠朝廷,还是先从‘孝’字做起吧。”
海瑞诚恳地答道:“李先生教诲得是。”
“朋友有规劝之义,谈不上什么教诲。”李时珍转望向海母,“太夫人也不要再难过,我来就是为嫂夫人看病的,天佑忠孝之门,我尽力再让海门添个嗣才好。”
海母这才又睁开了眼,感激地望着李时珍:“或许是汝贤为百姓做了些事,上天才会派李太医这样的贵人来帮我海家,老身也不是说个‘谢’字就能报答。汝贤,再给李太医磕个头吧。”
“不可!”李时珍连忙站起扶住了海瑞,“起来,领我给嫂夫人诊脉去。”
海瑞被他扶着,那头还是磕了下去,这才站起。
海母也扶着椅子站起了:“李太医,汝贤陪你去,老身就不去了。”
李时珍:“太夫人安坐就是,诊完脉我再来跟你老慢慢说。”
海母:“快陪李太医去吧。”
“是。”海瑞低头答着,“李先生请。”
一旁领着,海瑞陪李时珍走出了正屋。
海母想了想,转身向东边卧房走去。一会儿,手里拿着一块小布包着的东西走出了宅门,向两边望去。
西口和东口的几个锦衣卫也都似看不看地望向了她。
海母历来中气便足,望向西边的锦衣卫:“你们有谁过来一下。”
便是刚才跟李时珍答话的那个中年锦衣卫,对那年轻的锦衣卫说道:“你守着,我去看看。”说着便向海母走来。
海母望着他:“帮我买点东西,愿不愿意?”
那中年锦衣卫怔了一下:“买什么,老人家请说。”
海母打开了那块小布帕露出了里面的一吊铜钱:“家里来了大夫,这点钱看能不能买壶酒买点熟菜。”
那个中年锦衣卫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那吊铜钱:“老人家回家等着,我替你买。”拿着钱转身向胡同口走去。
天已经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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