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兴回来后,海瑞突然病倒,竟至人事不省,在海母近五十年的记忆中这还是第一次。一婆一媳家无三尺应门之童,可怜两个妇人一老一孕半拖半抬将海瑞就近搬到了海母的床上,替他盖上了海母平时盖的那床薄被。海妻情急之下求告对面那户近邻,那近邻知这海老爷是位清官,当即受托派人去告知了王用汲。王用汲闻讯带着一个长随先去了裕王府,叫出了李时珍,赶到海宅,已经戌牌时分。
海瑞躺在床上依然未醒,双目紧闭,牙关紧咬。李时珍默坐在床边的凳子上,三指搭上他的手腕。
海妻这时也顾不得避嫌,站在一旁不停地淌泪,海母就坐在儿子的床边,一手捏着儿子的手,一手不停地抹泪。
王用汲也是满脸忧急,紧盯着李时珍给海瑞诊脉。
李时珍松开了手:“准备几样东西。”
“什么东西?”王用汲抢着问道。
海母、海妻都收了泪紧望着李时珍。
李时珍:“把家里的棉被都搬来给他盖上,再搬个火盆来,生一盆大火。”
“我去拿被!”海妻连忙走去。
王用汲立刻对站在门外的长随:“去厨房,搬火盆搬柴!”
那长随应着立刻朝客厅正门奔了出去。
“他今年都五十了,从来就没有这样。”海母说着又淌泪望向李时珍,“怎么会突然病成这个样子?”
李时珍:“太夫人不要担心。刚峰兄原是个极阳之体,本身极能抗受风寒。可骤然到了极寒之地,由于几日几夜不食不睡,极阳尽而极阴生,风寒侵入了肌骨,因此这样。”
海母立刻变了脸色:“要紧吗?”
李时珍急忙接道:“有我在,不打紧。先发出一身大汗,再准备一碗热粥,喝下去我再慢慢给他调理。”
“厨房现就有粥,我去热。”海母立刻站了起来。
王用汲一把扶住她:“太夫人,我去吧。”
海母:“粥是我热的,我知道在哪里。拜托你帮我陪着李太医。”
“那太夫人走好了。”王用汲只好松开手让海母走了出去。
说话间海妻已经搬来了一床被子,王用汲连忙接过,盖在海瑞身上。
“不够。”李时珍说道,“有多少被褥都请拿来。”
海妻低头站在那里,眼里又淌下了泪:“家里也就这床被了……”
李时珍和王用汲碰了一下目光,二人心里都是一酸。
王用汲当即将搁在椅子上自己那件披风和李时珍那件披风都抄了起来盖在海瑞的被上。
那长随正搬着生燃了的一盆火进来了。
“把火生大些!”王用汲一边对那长随说道,一边又去解身上的棉袍。
那长随赶紧趴下身子吹火,那火熊熊燃了起来。
王用汲已将身上的棉袍又盖在海瑞身上。自己只穿了一件内布长衫和一件厚布夹衫。
“再搬些柴来,再烧大些。”李时珍大声说道。
那长随又奔了出去。
李时珍这时也解下了身上的棉袍,盖在王用汲那件棉袍上。
海妻眼泪刷刷地直淌,也去解身上的腰带。
“万万不可!”王用汲连忙阻住了海妻,“嫂夫人有身孕的人,可不能再感了风寒。也去厨房帮太夫人吧,这里有我。”
海妻依然要解掉身上的粗布棉衫。
“够了。”李时珍也出面阻止了,“嫂夫人要再病了,伤了胎儿,我也没有办法救你们了。听王大人的,去厨房帮太夫人吧。”
海妻这才淌着泪,低头走了出去。
王用汲的长随又进来了,怀里却只抱着几根劈柴。
王用汲:“柴也没了?”
那长随点了下头:“还剩了几根太夫人要热粥。”
王用汲望向了李时珍,李时珍也望向了王用汲。
忧眼相对,四目黯然。
“刚峰清寒如此,我这个朋友没有尽到心哪!”王用汲自责了一句,转对那长随,“赶车回去,油盐柴米还有被子多搬些来!”
“是。”那长随立刻又奔了出去。
李时珍带着感动,带着赏识望向王用汲。
“不会有大碍吧?”王用汲却避开了他这种目光,望向依然昏厥未醒的海瑞,低声问道。
李时珍:“难说。身病好医,心病难愈。刚才跟太夫人我只说了一半的病因,刚峰这个病更多是因心病而起。”
王用汲:“此话怎讲?”
李时珍:“他醒来后,你问他就是。”
又过了约两刻时辰,海瑞依然未醒,但额上已沁出密密的汗珠。
海母坐在火盆边,双手捧着那碗粥伸在火边,海妻站在婆母身后双手扶着她的两腋,王用汲站在脚边的床头,三人看见躺在床上的海瑞额上见汗,不禁都眼睛亮了。
王用汲从袖中掏出了一块手帕便要去给他揩汗。
“莫动他。”李时珍说道。一边将手伸到被里,又拿住了海瑞的脉,稍顷,睁开了眼,从医囊里拿出一卷艾灸,走到火盆边点燃了艾灸,回到床边,抽下海瑞发髻上的发簪,拨开他脑顶上的头发,看准了天灵穴,一灸灸了下去,接着收回了艾灸。
海母倒吸了一口气。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海瑞的脸。
海瑞的嘴慢慢张开了,像是从腹内极深处吐出了一口长气,那口长气还带着深深的一叹!接着,他的两眼慢慢睁开了,渐渐看清了站在身边的李时珍:“李先生。”
大病醒来,他说话却中气依然不减。
“不要这么大声。”李时珍微笑了一下,转对王用汲说道:“替他把汗揩了。”
海瑞这才又看见了王用汲:“润莲兄也来了。”
海妻已经扶着海母急忙走到了床边。
“母亲!”海瑞看见了母亲,挣扎着便要坐起,抬起了头,身子却怎么也起不来了。
“躺着莫动!”海母急忙说道。
海瑞只好把头又贴回枕上,见母亲脸有泪痕,满眼关切,便强从嘴角露出笑容:“儿子没事……阿母千万不要担心。”
海母双手捧着那碗粥望向李时珍:“李太医,可以给他喝了吗?”
李时珍让开了坐的那把凳子,又移到了床的中间:“太夫人请坐在这里,慢慢喂他。”
海母在凳子上坐下了,舀起一勺粥,向海瑞嘴边送去。
海瑞张嘴接了那勺粥,咽了下去,接着望向王用汲:“润莲兄,帮我一把。”
王用汲连忙走到床头:“帮你什么?”
海瑞:“烦请扶我坐起。”
海母:“不许坐起。”说着又将第二勺粥送到他嘴边。
海瑞不再接那勺粥,强笑道:“儿子都五十的人了,母亲,让儿子坐起自己喝吧。”
李时珍接言了:“太夫人,让他坐起自己喝。”
海母这才不阻止了,让王用汲把海瑞抱扶着坐了起来。
海瑞双手接过母亲手里的粥碗,捧碗时手还有些颤抖,王用汲连忙用一只手帮他托住了碗底。
海瑞将碗送到嘴边,张开嘴竟一口气将那碗粥喝了下去。
几双目光都紧望着他。
海瑞又伸过了一只手,海母连忙将手中的勺递给他,海瑞用勺将残留在碗底的粥刮到碗边,一口又吃了。接着将那只干干净净的空碗向母亲一递:“阿母,儿子已经好了。”
海母眼中盈着泪接过了碗:“好了就好,好了就好……”
海瑞紧接着对王用汲说道:“润莲兄扶我下床吧。”
“躺下!”李时珍在一边喝道。
海母紧接着:“快躺下!”
李时珍这时望向又已泪流满面的海妻,温言对她说道:“嫂夫人,你过去,替他把被子捂紧点。”
海妻这才轮到自己能照顾一下丈夫了,连忙揩了揩眼泪,走了过去,替丈夫把被子细心地周边捂紧。
趁妻子的身子挡住了母亲,这时海瑞目光深深地向她望了一眼,头也微微点了一下。
妻子飞快地对望了一眼丈夫,眼眶中又盈出泪来。
“看好了车,东西一样一样搬!”这时院外门边隐约传来了声音,接着是好些人打招呼搬东西的声音,显然是王用汲那个长随领着人把东西搬来了。
“老爷,东西都搬来了!”果然,北房正屋门口传来了长随的禀报声。
“快搬进来!”王用汲大声说道。
海母与海妻不知就里,向屋门外望去。
王用汲原来的那个长随又带来了一个长随,一人捧着两床厚厚的棉被,一人提着一大捆劈柴走了进来。
“先把火添上!”王用汲大声吩咐。
提柴的那个长随放下了劈柴,连忙往火盆里添柴。
原来那个长随捧着两床厚被站到了床边。
王用汲从海瑞的被子上先提起李时珍那件棉袍对那长随吩咐道:“替李先生把衣服穿上。”
捧被的那个长随,将两床被放在床脚,刚要接那件衣服。
“不用,我自己来。”李时珍接过了衣服,自己穿了起来。
王用汲只好又拿起了自己那件衣服一边穿着一边说道:“把斗篷拿开,把被子盖上。”
那长随立刻拿开了李时珍和王用汲的斗篷搭在床边,抖开一床厚厚的棉被盖到了海瑞身上。
海瑞躺在床上默默地看着他们在忙着做这些事,这才知道自己昏睡后两个好友竟将自己的衣服都脱了盖在自己身上,一直装着笑脸的他眼睛再也止不住湿润了。平生读书,自以为精求甚解,这才知道什么叫做“解衣衣之,吐食食之!”
海母本是平生就不受人恩惠,这时被媳妇扶着又坐到了火盆边,也已经只是感动,一言不发。
海妻平时就从不多说一句话,从不多走一步路,今日此情此景,见丈夫和婆母都一言不发,再忍不住咽着泪向丈夫的这两个好友深深一福:“李先生、王大人待我一家如此厚恩,我们怎么报答……”
“嫂夫人切莫说这样见外的话。”王用汲答了一句,转对那两个长随说道,“把这床被搬到海夫人房间去,其他东西都搬去厨房。”
跟他的那个长随抱起了剩下的一床被递给另一个长随,那长随抱着被子走了出去,这个长随依然站在屋里望着王用汲。
王用汲立刻知道他有事要说:“还有什么事?”
那长随:“回老爷,都察院来人了,通知老爷立刻去部院。”
王用汲:“知道什么事吗?”
那长随:“好像是说,除了出京当差的,凡是在京的官员都要连夜给皇上上贺表。”
王用汲黯然摇了摇头,不禁望向海瑞,又望向李时珍。
海瑞只回望着他,没有任何表示。
“你去吧。这里有我。”李时珍却叫他走。
王用汲轻叹了一声,又望了一眼海瑞:“户部大概还不知道你回了。”说着转对海母双手一拱:“太夫人,晚侄只好失陪了。”
海母立刻站起了:“公事要紧,已经让你受累了。”
王用汲又向海母拱手一揖,接着向李时珍一揖:“李先生受累了。”说着这才向门外走去,那长随紧跟着他走去,王用汲却边走边对那长随说道:“你们两个不用跟着我了,今天都留在这里陪着李先生照看海老爷。”
海母和海妻都随着送了出去。
李时珍的话在海家已是言听必从,这天晚上,海母去了媳妇房间歇息,两个随从也被安排去了北面西屋,生着火在那里打盹听候差遣。
一盆火,一把椅子,一件斗篷大氅盖在身上,李时珍面对海瑞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拿着那把铁钳低着头不停地拨弄着火盆里的火,显然心情十分复杂又十分沉重。
海瑞依然被子盖着,人却已经半坐着靠在床头,紧紧地望着李时珍。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李时珍终于说话了,“你既决心上疏,舍身成仁,我挡不住你,谁也挡不住你。”
“那先生是赞成我上疏了!”海瑞紧接着问道。
“我可没说赞成。”李时珍将火钳一搁,抬头望向海瑞,“上奏疏如同开医方。上医医国,中医医人,下医医病。大明朝已然病入膏肓,你这道奏疏是想医病,想医人,还是想医国?”
这是已经对上话了,海瑞两眼闪出了光:“国因人病!医病便是医人,医人才能医国。”
“有些对症了。”李时珍眼中露出了赞许,“病根是什么?”
海瑞:“视国为家,一人独治,予取予夺,置百官如虚设,置天下苍生于不顾。这就是病根!”
李时珍不禁在膝上拍了一掌:“说得好!说下去。”
海瑞:“一部华夏之史,夏朝和商朝便是只有君王没有百姓的天下。当时《尚书》有云:‘时日曷丧?吾与汝俱亡!’可见民不聊生,天下百姓都有了与夏桀同归于尽的心。商革夏命,前数百年还顾及天下苍生,到了纣王,简直视百姓如草芥,顷刻而亡。天生孔子,教仁者爱人。继生孟子,道出了‘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万古不变之至理。秦朝不尊孔孟,三世而亡。到了汉文帝真正明白了这个道理,恭行俭约,君臣共治,以民为本,我华夏才第一次真正有了清平盛世,史称文景之治。唐太宗效之,与贤臣共治天下,又有了贞观之治。之后,多少次改朝换代,凡是君臣共治、以民为本便天下太平,凡一君独治,弃用贤臣,不顾民生,便衰世而亡。到了大明朝,我太祖高皇帝出身贫寒马上得天下,犹知百姓之苦,惩贪治恶,轻徭薄赋,有德惠于天下。但也就是从太祖高皇帝种下了恶果,当时居然将孟子牌位搬出孔庙,便是不认同‘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治国至理。厉行一君独治,置内阁视同仆人,设百官视同仇寇,说打就打,要杀便杀。授权柄于宦官,以家奴治天下。将大明两京一十三省视同朱姓一家之私产。传至今日已历一十一帝,尤以当今皇上为甚!二十余年不上朝,名为玄修,暗操独治。外用严党,内用宦奴,一意搜刮天下民财。多少科甲出身的官员,有良知的拼了命去争,都丢了命。无良知的官员干脆逢君之恶,顺谀皇上。皇室大贪,他们小贪,上下一心刮尽天下民财,可怜我大明百姓苦上加苦,有多少死于苛政,有多少死于饥寒!”
说到这里海瑞的喉头哽住了。
李时珍望着他也已然义愤之色激动于表。
海瑞咽了一口泪水:“这次去大兴,天子脚下,新年之时,饥寒而死的百姓倒满了大雪之中!地方官视若无睹,近在咫尺的京官也不闻不问,内阁和户部不得已拨去了一些军粮也是虚应故事,还一再嘱咐,千万不能让皇上知道,以免败了皇上乔迁的喜兴!皇城之下尤然如此,普天之下还不知有多少涂炭之生灵!在大兴这几天我所能做的也只是救一人算一人,当着那些没有心肝的人,哭都没得地方去哭。先生一生治病救人,我们这些吃朝廷俸禄的人却只能看着百姓在眼前一个个死去……”说到这里,一向硬如铁石的海瑞已经泪流满面,吞咽起来。
李时珍也是个硬如铁石的人,这时也已经热泪盈眶。
两人相对伤感了一阵,各人又都揩去了眼泪。
李时珍:“上疏吧!就算不能为天下苍生普降甘霖,也要在我大明朝万马齐喑的朝野响他一记惊雷!”
海瑞两眼闪出光来:“如何上疏,我正要听先生的见解!”
李时珍:“见解你自己已经有了。刚峰兄,真要上这道疏,就要直指病根!如果像以往那些大臣,虽然上疏,却心存顾忌,只论事不论人,只骂臣不骂君,就不如不上。要痛斥便痛斥一人独治,要谏言就谏言君臣共治!千古文章,纵然不能让当今皇上幡然悔悟,也能让另一人幡然心惊,我大明朝如再以天下奉一人,便亡国有日,天下必反!刚峰兄,能做到这一点你便有大功德于天下。知道我说的是谁吗?”
海瑞:“裕王!”
李时珍:“正是。因此你必要顾及两点:一是太夫人、嫂夫人。建文帝时,方孝孺为博一个忠名,牵连十族,八百余亲人、友人无辜而死,窃所不取。干这件事不能危及高堂老母和怀有身孕的妻子。不是我不想尽力,你知道我平生大愿便是要重修《本草纲目》,行程万里漂泊无定。因此我能做的也只是将太夫人和嫂夫人及早带离京城,今后能照看她们的只有拜托王用汲了。因此你上疏前一定要想个办法让他脱掉干系,不要把他牵连进来。”
海瑞重重地点了下头:“还有哪一点必须顾及?”
李时珍:“便是裕王。我和裕王相交多年,深知他是个本性仁厚、敬贤爱民之人,大明朝若想一改前非,君臣共治,只有裕王能够做得到。这道疏一上,皇上必然猜忌你是受人指使。你当初就是裕王举荐的人,倘若皇上猜忌到裕王便坏了根本大事!因此你在上这道奏疏前不能再跟任何人往来,在奏疏中更不能牵及裕王,也不能牵及任何人,要让皇上真正知道你是无党无私!”
海瑞肃然起敬,坐直了身子双手一拱:“谨受教!”
群臣不上贺表,皇上不愿搬迁,君臣的关系虽不言已如仇雠,也已经近似水火。裕王得到这个消息端的忧心如焚,半夜里带着徐阶、李春芳、高拱、赵贞吉、张居正几人来到了给年前挨了毒打那些官员医治的御医堂。
那些躺在病榻上的官员们怎么也想不到裕王爷这时会亲身出现在这里,能够转动的人都挣扎着坐了起来,折断了腿脚的人不能坐起,也将头抬了起来,多数人显得神情十分激动,也有些人脸上依然木然。
“快躺下,都请躺下!”裕王眼睛湿了,没等这些人开口,站在大堂的中间环向大家按着手,望向一双双激动的眼大声说道。
“躺下吧,都请躺下吧!”徐阶帮着过去先扶着一个官员躺下了。
“请躺下。”
“请躺下。”
高拱、赵贞吉和张居正都分别走到一些官员的床前扶着他们躺了下来。
李春芳帮着接过御医端来的一把椅子放在裕王的身后:“王爷请坐下。”
裕王挥了挥手。
张居正:“搬开吧。”
御医又把椅子搬开了。
那些病榻上的官员虽然都躺下了,目光全都望向裕王。
“我是奉皇上的旨意来看大家的。”虽说善言无谎,裕王说出这句话时大家还是能听出他的满腔仁心,满腹忧愁,“皇上心里也惦记着大家。”
一个躺在最里边病榻上的翰林院官员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接着有好些个官员都流了泪,可还是有些官员神情木然,其中那个李清源尤其突出,目光冷漠,一副灰心到了极点的样子。
裕王默然了。
徐阶那几个人站在他身后都沉默着。
张居正紧挨着裕王站着,这时在他身后暗中轻推了他一下。
裕王咽了那口含泪的唾液,清了一下嗓子:“我要说几句话,望诸位静听。”这句话既是对着病榻上的官员们说的,也是对门外说的。
原来站在裕王身后的几个内阁大臣还有张居正连忙移开了身子,亮出了御医堂洞开的那道门——原来门外已经来了许多京官,夜色中似乎站满了整个院子。
裕王侧着身子,以便自己的话既能让病榻上的官员听到,也能让院子里的官员听到:“圣人云,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推而论之,天下更无不是的君父。我太祖高皇帝当年教导百官判断讼案时也曾说过,父子诉讼,曲在子而不在父;兄弟诉讼,曲在弟而不在兄。也是这个道理。我大明庇护百兆臣民只有一个君父,而百兆臣民所供奉者亦只有一个君父。以天下四海为君父修建一居身之所,你们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去闹事。”
这是大道理,是无可辩驳之理,听裕王说完这番话,那些病榻上的官员和那些站在院子里的官员都默然不语。
裕王接着说道:“至于国库亏空,民有饥寒,这个过错首先是我的过错,是内阁的过错,是六部九卿堂官的过错。绝非君父之过。我今天把内阁的阁员都带来了,我向诸位,向天下臣民认过!”说到这里,他先向门外院中那些官员深深一揖,然后转身向病榻上的官员们深深地揖了下去。
徐阶等人随着他也先向院中百官一揖,然后向病榻上的官员都揖了下去。
院中的官员们纷纷都跪了下去。
病榻上那些原就感动的官员这时已然热泪盈眶,那几个神情一直木然的官员这时也终于放出了悲声,那李清源更是不顾伤痛从病榻上滚落下来,面对裕王跪在那里。那几个凡能挣扎下床的都滚摸着下了床向裕王跪下了。
裕王在徐阶和张居正的陪同下回到王府已是子牌正时。寒风夜号,呵气成冰,好些太监都打着灯笼候在这里,见裕王出了轿门便立刻拥了过去,有人给他拥上裘皮大氅,有人给他递过去烧得滚热的白铜汤婆子,裕王抱在怀里依然寒冷,从前院向内院一路走去一路咳嗽。
徐阶和张居正也披上了厚厚的裘皮大氅,紧跟着他向内院走去。
裕王在太医院一番感人肺腑的劝说,将那些挨了打心如死灰的清流京官们都感动了,大家立刻表了态,愿意连夜赶写贺表,以慰君父之心。徐阶立刻命李春芳、高拱、赵贞吉纠集各部堂官火速通知在京官员各赴所属部衙连夜赶写贺表,务必在初六的卯时将贺表上呈玉熙宫。
书房里早早地就烧着两大盆冒着青火的白云铜银炭炭火,从极寒的外边一踏进书房,热气扑来,裕王正在咳着,立觉喉头窒息,便有些喘不过气来。
张居正连忙扶着他:“王爷先将脸转过去。”
裕王将脸转向了敞开的门,张居正替他抚着背,他才觉得那口气缓了过来。当值太监急忙替他解下了身上的斗篷,和张居正一道扶他在书案前坐下。
当值太监将一杯盖碗热茶捧给裕王,让裕王喝了几口,裕王觉得缓过了些,依然十分委顿,无奈事情未完,还得挺着跟徐阶和张居正商量,声音沙哑地说道:“两位师傅,都请坐吧。”
徐阶和张居正疼怜地望了望裕王,也坐了下来。
当值太监又给徐阶和张居正端过去了热茶。
“出去吧。”裕王对那当值太监,“把门关上。”
“是。”当值太监一条腿跨过门槛,先拉上了一扇门,又抽出另一条腿拉上了另一扇门。
“京官们的贺表天一亮准能呈上去吗?”裕王问徐阶。
徐阶欠了下身子:“王爷放心,各部堂官都打了招呼,哪个衙门的贺表没有上齐,就撤掉哪个衙门的堂官。天一亮在京官员的贺表都能呈给皇上。”
裕王黯然地望着地面:“难为大家了。开了春官员的欠俸一定要补齐,灾民和难民尽量不要再死人。淞江那个棉布商叫来了吗?”
张居正答道:“回王爷,出府的时候臣便和徐阁老安排了。刚才臣问了当值的太监,他们早来了,一个由徐侍郎陪着候在门房,一个在寝宫回李妃娘娘的问话。”
裕王先是一诧,脸色立刻难看起来:“谈淞江棉布的事李妃问的什么话?何况深更半夜,怎么能让一个商人到寝宫去!”
徐阶向张居正望了一眼。
张居正接言道:“怪臣等没有说清楚。这两个人王爷都认识,便是高翰文夫妇。”
“是他们?”裕王有些意外,“你们请来的在南直隶做棉布生意的两个大商人是高翰文夫妇?”
张居正:“回王爷,正是。高翰文罢了官后回不了家,亏得那个芸娘有些积蓄,在南直隶和浙江各商行也有些关系,两人便做起了生意。没有官运却有财运,不知他们是如何经营的,四年下来淞江的棉业有一半都是他们在做。现在在寝宫回李妃娘娘问话的便是高翰文的妻子。”
裕王那份不快消失了,接着便是有些好奇:“你们又是怎么找到他们的?”
徐阶答话了:“回王爷,臣的弟弟在淞江老家种的便是棉田,一直经营棉业,和高翰文常有往来。臣曾经向王爷禀报过,要想弥补国库的亏空,眼下最实在的办法便是在淞江扩展棉田多织棉布,由朝廷指派商家统一专营,既可平抑市价,又能把平时被那些商人偷瞒的税赋都收上来。这一笔利润每年应该都在五百万以上,一半归于商人、棉农,一半缴纳户部,国库一年便可增收两到三百万两的税银。利国利民,确是当前一条切实可行的国策。”
“徐师傅。”裕王当即起了戒心,但也不乏诚恳,“这样的事情最好不要让你的家人来做。”
“王爷训诲极是。”徐阶立刻回道,“臣正是为了避嫌,才和太岳商量了,让高翰文夫妇来做这件事情。”
“还有。”张居正接着说道,“这个方略去年臣也曾跟王爷提起过。当时没有将详情禀告王爷,其实这个主意就是高翰文给臣写信的时候提出来的。”
裕王默思着,突然想起了什么:“我记得嘉靖四十年在浙江推行改稻为桑,就是那个高翰文提了个‘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书生之见,当时就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这一次该不会又重蹈覆辙吧?”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张居正坚定地回道,“高翰文当时提的那个方略本身没有错,只是严党当政,各谋私利,才使得局面不可收拾。臣以为只要朝廷把住了关口,切实把该上缴国库的银子收到国库,把该给棉商棉农的利润还利于民,这个方略还是行得通的。”
裕王又望向了徐阶。
徐阶接着说道:“商鞅立木之法,秦国立见富强。有了好的国策,又有了可靠的人去做,应该行得通。”
“那就叫他们进来。”裕王说道。
古人讲究三十而须。四年江湖,四年商海,高翰文已经蓄起了长须,黑软柔密飘拂在胸前,骨子里原有的书卷气配上五绺美髯,比做士大夫时,更添了几分风尘和飘逸,哪像一个商人。那两只四年来遍阅名山大川和江湖风浪的眼也比以前增添了许多光亮,更给人一种可成大事的气概。老谋深沉一如徐阶,精明睿智一如张居正都被他的相貌和气质所倾倒,何况裕王。
裕王这时望着他倦意也消去了不少,靠在书案前静静地听他说着。
高翰文便坐在裕王对面靠墙的椅子上,徐璠陪坐在他的身旁,徐阶和张居正依然坐在靠南窗的椅子上,都能清楚地一边听他述说,一边看他的表情。
“刚才晚生谈的是现在淞江一年棉布的产量,和推行了新的方略后淞江每年可以增加的棉布产量。”高翰文结束了前面的介绍,转到下一个话题,“假以十年之期,每年可以递产棉布五十万匹。下面晚生再向王爷和阁老、张大人、徐大人谈一谈增产后棉布如何销售。”说到这里,他显然喉头有些干渴,轻咽了一口津液。
“不急。先喝口茶。”裕王显然对他十分好感,关切地说道。
高翰文站起了,向裕王欠身拱了下手:“谢王爷。”又坐下,端起身边茶几上的茶碗喝了一口,放下,接着说了起来。
这时,裕王府的寝宫里也生着好大一盆冒着青火的银炭。
两个女人,一个贵为王妃,另一个虽是商妇,却因出身歌妓身世离奇已经名动朝野,这时两人年岁也都相当,二十四五,又都属天生丽质,坐在这里竟有了些惺惺相惜。
“我出身也是贫家。”李妃显然已经向芸娘问了好些话,为了使她放下拘谨,更为了把自己想深谈的话说下去,先十分平易地说了这句,接着说道,“我问你一些事,你尽管告诉我,不用担心什么忌讳,更不要不好意思。好吗?”
芸娘:“娘娘请问,民妇会如实禀告娘娘。”
“那就好。”李妃笑了一下,又露出了关切的神态,“你长得这般出众,也不像贫寒人家出身,为什么家里让你去当歌妓?”
芸娘沉默了稍顷,抬起了头:“娘娘,这件事我能不能不说?”
李妃:“为什么?”
芸娘:“正如娘娘所言,民妇的身世说出来犯朝廷的忌讳。”
李妃更好奇了:“在我这里没有什么忌讳,不用担心,说吧。”
芸娘望着李妃:“民妇的父亲本也是我大明的官员,嘉靖三十一年在南京翰林院任职。”
李妃有些吃惊了:“后来因病故世了?”
“不是因病。”芸娘眼中有了些泪星,掉头望向了别处,“就是当年‘越中四谏’上疏的那件事,家父受了牵连,死在诏狱。当时家都被抄了,我和家母只好寄住在舅舅家。半年后家母也忧病死了,舅舅和舅母便把我卖到了应天的院子里。”
李妃站起了,定定地望着芸娘,立刻换了一副目光,充满了同情且有了几分敬意:“想不到你还是忠良之后。”说着将自己的那块手绢递了过去。
芸娘也连忙站起了,双手接过手绢,印了印眼,赔笑道:“让娘娘见笑了。”
“来,坐下,坐下慢慢说。”李妃这时已经没有了一丝矜持,拉着她的手便一同坐下了。
坐下后,李妃又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女人来,突然说道:“我明白了。像高翰文那样的世家子弟,好不容易两榜进士,为什么会舍了官不做,要娶你为妻。”
芸娘本就在强忍着,李妃这几句话就像一把锥子,锥到了她的最心疼处,也锥到了她的最担心处,流着泪向李妃跪下了:“娘娘,民妇有个不情之请,要请娘娘做主。”
李妃:“只管说,我能替你做主自会替你做主。起来,起来说。”
芸娘没有起来,而是抬起泪眼:“娘娘,民妇这一辈子从心里舍不得的人就是我的丈夫。他本是官宦世家,又是个才情极高的人,为了我,现在仕途也丢了,家也不能回了。民妇知道,他这一次来是一心想着为朝廷干些大事,最后让高家能认他这个子孙,让他认祖归宗。”
“叫他来就是让他为朝廷干事,不用你求。”李妃误解了她的意思。
芸娘:“娘娘,民妇不是这个意思,民妇求娘娘的意思正好相反。民妇恳请娘娘跟王爷说个情,不要让他跟官府跟朝廷经营棉商。朝廷和官府的水比海还深,浪比海还大,民妇的丈夫没有这个本事,他驾不了这条船,过不了这个海。求娘娘开恩,放民妇陪着他回去,他再也禁不起挫跌了。”说着向李妃磕下头去。
李妃万没想到她会有这个请求,一时怔在那里,接着深望着她:“你怎么会有这个心思?”
芸娘一切都不顾了,直望着李妃:“娘娘还记不记得四年前民妇进献给娘娘的那部张真人的血经?”
这可是个极敏感的话题,李妃不答,只望着她。
芸娘:“见到娘娘之后,民妇就像见到了亲人,什么也不瞒娘娘。民妇在嫁给我丈夫前,跟的就是当时应天和浙江一带最大的丝绸商。那个人就是为江南织造局经商的沈一石,那部血经就是他给民妇的。”
李妃神情一下子肃穆了,认真地看着她,等听她说下去。
芸娘:“要论心机,论对付朝廷和官场的谋略,论通天的手段,民妇的丈夫都不及沈一石十分之一。沈一石到最后都被逼得一把火将自己烧死了,无数的家财也跟着顷刻间化作了灰烬。娘娘,您想想,民妇的丈夫要是来帮朝廷和官府经营棉业,他能做得比沈一石更好吗?他不但没有沈一石的手段,更没有沈一石的心狠。他只是个书生,是个心比天高却不知天高地厚的书生,自己却偏不知道自己没有这个才具。除了民妇,没有人更明白他这是在往深渊里跳。到时候既害了自己,也会误了朝廷的事。娘娘,民妇把心都掏出来了,望娘娘体谅,求娘娘成全!”说完便又深拜下去。
李妃怔了一下,不知如何答她。伸出手将芸娘扶起。芸娘坐回到椅子上,两眼乞求地望着李妃。
“你的心我体谅。”李妃显然是想清楚了,这时才开始答她,“可你的想法未必全对。”
芸娘眼中刚露出的一点光亮立刻被她后一句话黯淡了下去。
李妃:“常言道‘此一时彼一时’。又说道‘事在人为’。你拿现在跟过去比本就不对。过去都是严党在江南以国谋私,他们干了那么多坏事,自然不会有好下场。你拿高翰文跟沈一石比更不对。沈一石一个商人,只知道唯利是图。高翰文是两榜进士出身,至少身在江湖心里还想着朝廷。他既想着替朝廷做事,朝廷便不会亏待他。怎会像你担心的那样,落一个沈一石的下场。”
这番话如此堂皇,李妃又说得如此决断,芸娘心底明知不对,却无话可回,那心也就一下子凉了,只好怔在那里。
李妃正颜说了刚才那番大道理,又露出了笑容,温言说道:“嘉靖四十年你曾经帮过朝廷的忙,那时我就记下你了。于今高翰文要为朝廷、要为王爷做事,你又肯把心里的话都对我说了,往后我和王爷都会关照你和高翰文。王爷是储君,大明的天下总有一天让王爷来治理。好好干,干几年帮朝廷渡过了难关。到时候我替你做主,给你封个诰命,让高翰文也回朝廷重新任职。让你们夫妻风风光光地回高家去,看谁敢不认你这个媳妇,不让你们认祖归宗!”
再冰雪聪明,毕竟是女人,毕竟面对的是大明储君的妃子,听她说完这番话后,芸娘的眼睛慢慢亮了,似乎真看见了若干年后的希望。
李妃又拉起了她的手,笑着放低了声音:“你刚才说要求我,我倒真有一件事要求你,就看你给不给我的情面了。”
芸娘惶恐了,被她拉着手连忙站了起来,便要下跪。
“不要跪了。”李妃拉住了她,“坐下听我说完。”
芸娘只好慢慢挨着椅子坐下了:“娘娘有什么吩咐,但说就是,民妇一定从命。”
李妃又笑了一下:“这件事说不上从命不从命,只是一件私事要你帮忙。”
芸娘见李妃如此贴心体己,立刻感动了:“娘娘请说。”
李妃轻叹了一声:“我已经跟你说过,我也是出身贫家。列祖列宗的规矩大,凡是后宫的娘家最多封个爵位,从不给实职,又不许经商,更不许过问朝廷的政事。你们外面人不知道,就是现在宫里的好些娘娘们,她们娘家都穷得不像样子。”
“民妇知道了。娘娘的娘家有什么难处,需要花费,民妇明天就可以敬送过去。”芸娘立刻表态了。
“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李妃脸一沉。
芸娘怔住了。
“你是好心,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李妃又缓和了脸色,“我有个弟弟,蒙皇上恩典封了个都骑尉,在朝廷不能任实职,我想让他去南直隶,兼个收税的闲差,这还是可以的。你们去了淞江替朝廷经营棉业,我这个弟弟就可以也帮你们做点事。一来让他历练历练,二来你们有了什么难处,他也可以直接写书信告诉我,我也好帮你们。”
芸娘倏地站起了,那颗一直悬着的心这时有一大半放到了腔子里,激动地答道:“娘娘这哪是求我们,这是在着实关照民妇夫妻。娘娘放心,国舅爷跟我们在一起一天,我们便会悉心敬他一天。”
李妃也站起了,笑得灿烂起来:“这下不会担心你丈夫又是什么海呀浪的了吧?”
芸娘也赔着笑了,但不知为什么,这一笑心里又突然冒出了一阵寒意。
昨夜圣驾不愿迁居,京城震动。玉熙宫精舍,当夜侍候圣驾的黄锦也是一夜都不敢合眼,子时好不容易跪求嘉靖到龙床上卧了,担心他怒火伤肝后又染了风寒,便捧出锦被给他盖上,却被嘉靖扔下床来。亏他仗着一点笨忠的身份,扔下来又盖上去,往返数次,嘉靖也只得受了。
黄锦便在几只香炉里添了一些檀香,又添了一些沉香,都吹燃了明火,使精舍温暖如春。
寅时了,天最黑的时候,黄锦知道卯时陈洪要来轮值,便赶紧把药煎了,滗进碗里,捧到床前:“主子万岁爷,该进药了。”
“从今天起朕不吃了。”嘉靖面朝床内躺着,撂出来这句话。
“主子。”黄锦捧着药碗在床前跪下了,“他们跟咱们过不去,咱们可不能跟自己过不去。过了这四十九天,主子百病不侵了,再慢慢训导那些人。仙体不和,主子连跟他们生气的精力都没有了。”
嘉靖身子慢慢动了一下,却依然没有转身,突然唤道:“吕芳。”
黄锦一愣,接着答道:“主子,吕芳在南京呢。”
嘉靖也默了一下,知道自己脱口叫错了,却执拗地接着说道:“朕叫你吕芳你应着就是,哪有那么多啰嗦!”
黄锦又是一愣,只好答道:“是。回主子,奴才吕芳在。”
嘉靖:“你说今儿天亮京官们的贺表都会呈上来吗?”
黄锦:“回主子万岁爷,一定会呈上来。”
嘉靖又沉默了片刻:“是呀,裕王亲自出马了,比朕管用啊。吕芳,你跟裕王那么多来往,你说是不是?”
黄锦要哭的心都有了,又不得不答:“主子,我们这些奴才都是断了根的人,心里既忠主子,便要忠主子的儿子,父子同体,忠裕王没有错。”
嘉靖翻身坐了起来,直勾勾地望着黄锦,皮笑了一下:“你毕竟不是吕芳哪,要是吕芳便说不出你这个话来。看你说了直话,朕进了这碗汤药。”
“主子万寿!”黄锦笑了,双手把药碗举了过去。
嘉靖接过药碗一口喝了,见黄锦又端来了温水,直接用口在他手中含了一口温水吐进药碗,递回给他,又接过呈来的面巾擦了擦嘴:“几时了?”
黄锦:“回主子万岁爷,快寅时末了,陈洪该会领着徐阁老将百官的贺表送来了。”
嘉靖:“赶紧把药罐子收拾了,开一扇窗,把药气散出去。”
“那主子得先披上衣。”黄锦答着,拿过早就备在一旁的棉布大衫给他披上,这才一边收拾药碗药罐到角落里一个柜子中藏了,锁上。然后去开了东面一扇窗。
最寒冷的时候,那夜风吹进来黄锦打了个冷颤:“太冷,主子还得加件衣。”边唠叨着边又从衣柜中拿出那件皮袍大氅给嘉靖披上。
嘉靖也觉着冷,两手抓住衣襟往里面紧了紧。
“奴才陈洪侍候主子万岁爷来了!”陈洪的声音在大殿门外竟早了一刻响起了!
嘉靖眉头一皱。
“神出鬼没的!”黄锦忍不住骂了一句,无奈只好去关了那扇窗户,又去把几只香炉的火用铜管吹火筒吹大了,这才过去把嘉靖身上的皮袍大氅取下来慌忙叠了放进衣柜。走回床边替嘉靖穿了鞋,扶他站起走到蒲团前坐下。
嘉靖开始在脱棉布大衫。
“这件就不脱了吧?”黄锦想拦住嘉靖。
嘉靖已然脱下:“收了。”
黄锦叹了口气,只得将那件棉布大衫又拿到柜边放了进去。
嘉靖身上又只剩下了两件丝绸大衫了,黄锦将两只铜香炉往蒲团前移了移。
“奴才陈洪伺候主子万岁爷来了!”陈洪的声音又在大殿门外叫唤了。
“开门吧。”嘉靖闭上了眼睛。
黄锦又拿了好些檀香与沉香添进香炉,看着燃了这才跪下磕了个头:“主子,奴才去了。”
嘉靖依然闭着眼:“去吧。”
黄锦从里面拔了闩,把一扇沉重的大门拉开了一线,陈洪早已不耐烦,从外面用脚往里面一顶,那门推得黄锦一个踉跄。
黄锦来了气,刚想跟他较劲,可一看又较不上劲了。
但见陈洪双手捧着一摞小山般高的贺表站在门口,一脸急着邀功的样子。
“百官的贺表都来了?”黄锦没了气,望着那摞贺表问道。
陈洪:“不为了这个我这么急干什么?”
黄锦又望向门外:“徐阁老没来?”
陈洪已然跨进了门:“你管得太多了吧?走你的,把门带上。”
黄锦忍了那口气,出了门,把殿门带上了。
“真是!”陈洪又嘟哝了一句,捧着那摞贺表,就像捧着大明的江山向精舍门口走去。
陈洪把那摞贺表整整齐齐摆在了御案上。然后满脸堆笑的从一只香炉里提出铜壶,把热水倒入金盆,绞了一块热面巾,这才走到嘉靖面前跪了下来:“主子大喜,先温温圣颜。”说着便抖开热面巾替嘉靖揩着脸,揩完了忍不住说道:“主子睁开龙眼看看,京官们的贺表一个晚上都来了。”
嘉靖依然闭着眼:“徐阶呢?”
陈洪早就想好的,这时低声答道:“正要上奏主子,奴才没叫徐阁老一起来,先让他在值房候着,因有件事要先奏陈主子。”
“什么事?”嘉靖这才睁开了眼。
陈洪:“昨夜内阁那些人奉着裕王爷去见了那些官员,那些官员全都哭了。”
嘉靖:“就这个事?”
陈洪:“还有件怪事。子牌时分徐阶、张居正陪着裕王爷回府见了两个人。”
嘉靖:“说下去。”
陈洪:“主子哪里知道,那个人是高翰文,和他那个当艺妓的老婆——就是曾经跟杨金水和沈一石都有一腿的那个艺妓。”
嘉靖:“知道为什么见他们吗?”
陈洪:“奴才正安排人在查。”
嘉靖乜了他一眼:“慢慢查吧。”
“是。奴才一定查个水落石出!”陈洪大声答道,“可不能让他们那些人把裕王爷都牵到是非里去。”
嘉靖正眼盯向了他:“难得你如此上心。”
陈洪:“主子千万别这样说,主子的江山奴才应当替主子上心看着。”
嘉靖:“上心好。现在替朕再上心去做件事。”
陈洪:“主子吩咐。”
嘉靖:“立刻去朝天观,把那个冯保送回裕王府去,照旧当差。”
“主子……”陈洪好不惊愕,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嘉靖又闭上了眼:“立刻去。”
“是……”陈洪提着心里那只吊桶七上八下爬了起来,再退出去时,脚便有些像踩在棉花上。
劳累了大半夜,裕王直到寅时初才上床歇息,刚刚将息好些的身子又觉着虚弱了。裕王府里面传出话来,今天早上必须安静,除了宫里的旨意,任何事都要候到午后才许禀告王爷。
这时也就是辰牌时分,前院那些早起当差的太监和宫女一个个便都蹑手蹑脚,互相以手示意,招呼着各自安静。就连铲雪和扫雪的太监都不敢用铲子和扫帚了,一个个蹲在地上,用手捧开正门通往里面那条石路上的雪。
偏在这时,大门外震天价响起了鞭炮声!
前院的太监和宫女们都吓懵了,里院立刻跑出来一个管事太监:“怎么回事!说好了王爷在安歇,谁放鞭炮!”
话音未落,门外守门的禁军头目急忙跑进来了:“有旨意!快开中门!开中门!”
那管事太监省过神来,跟着喊道:“快开中门,迎旨!”
几个太监慌忙跑到正中的大门抬下了那根粗粗的门杠,一边两人,拉开了那两扇沉沉的中门。
——陈洪带着几个太监出现在中门外!
王府管事太监带着一应太监慌忙跪下了:“奴才们拜见陈公公!”
陈洪满脸堆笑:“都起来,都起来。快禀告王爷、王妃和世子爷,有大喜事,我把冯大伴给世子爷送回来了!”
王府的太监们抬起了头站起来这才看见穿着一身簇新袍服的冯保果然站在陈洪的身后!
这一惊一喜非同小可,那管事太监:“陈公公快请进来,奴才这就去禀报王爷!”
陈洪亲自挽着冯保的手臂走进了中门,后面跟着好几个太监一起走进了中门,在前院站定了。
裕王寝宫里,好几个宫女和太监一齐忙着给裕王穿袍服。李妃已经穿好了礼服抱着世子从寝宫卧房出来了。
裕王望向李妃:“你和世子就在这儿等着,我去接旨。”
世子立刻嚷了起来:“我要去接大伴!要去接大伴!”
裕王喝了一声:“住口!在这里待着!”
世子还是怕父亲的,瘪着嘴不吭声了,泪花却闪了出来。
裕王大步走了出去。
李妃哄着世子:“等着,大伴马上就来了。”
远远地望着陈洪领着冯保等人站在前院院中,裕王快步奔了过去,立刻便要跪下。
“王爷!”陈洪慌忙搀住了他,“没有旨意,万岁爷就是叫奴才将冯保送回来,王爷不必下跪。”说完自己跪了下来。
冯保看见裕王早已跪在那里,其他跟着陈洪来的太监这时也都随着陈洪跪了下来,一起向裕王磕了三个头。
裕王反过来扶起陈洪:“请起。”
陈洪起来了,跟着他的太监们也都起来了,只有冯保还跪在那里。
裕王望向了他:“这是皇上天大的恩典,谢过陈公公,去里面见世子吧。”
冯保就地移身向陈洪磕头,陈洪一把就拉起了他,挽着他的手臂,转望向裕王:“奴才也是今天去朝天观接冯保的时候才知道,万岁爷也就是叫他到那里给三清上仙效效力,积些功德好回来陪伴世子,竟有一些狗仗人势的奴才让冯大伴受了不少委屈,说来说去都是奴才的失职。王爷,奴才将那些委屈过冯大伴的狗奴才们都带来了,请王爷千万不要阻止奴才,奴才要当面惩罚他们,向王爷谢罪。”
裕王被他一阵急说还没缓过神,便又听见陈洪一声大吼:“跪下了!”
跟他来的有三个太监立刻跪了下来,其中就有嘉靖看见鞭打冯保的那个太监。
陈洪也不等裕王说话,立刻对另外几个太监吩咐道:“抽!给我狠狠地抽!”
另外几个太监显然早有准备,这时都从腰间解下了长长的皮鞭,向那三个跪着的太监劈头盖背猛抽起来。
冯保这时像变了个人,被陈洪挽着胳膊,在那里低垂着眼,既不劝止,也不说话。
裕王已经明白了陈洪这套把戏,便容他当着面抽了那三个太监有十几鞭子,这才说道:“罢了!”
陈洪:“王爷有命,罢了!”
鞭子停住了。
裕王装出温颜望向陈洪:“陈公公若是宫里没有急差,便请到里面坐坐?”
陈洪:“奴才谢过王爷了。宫里确实有急差,徐阁老他们都等着奴才向万岁爷奏陈昨夜王爷的功劳呢。”
裕王一笑:“我有什么功劳。那陈公公就赶快回宫吧。”
陈洪又跪了下来,随从太监都跪了下来,向裕王磕下头去:“奴才叩别王爷!”
目送陈洪走出去,裕王这才把眼睛望向冯保,目光中竟多了一丝关切。
“去面见世子吧。”
裕王的话音未落,李妃已抱着世子来到院中。世子朝冯保扬着手,欢快地叫着:“大伴!大伴!”
冯保朝李妃和世子跪了下去。
冯保的卧房里烧起了一大盆火,这时他已脱下了衣服趴在炕上,光着的后背上露出到处都是淤青的伤痕。
裕王没有来,李妃抱着世子站在炕边,望着这般模样的冯保,把银牙咬紧了。
世子却哭喊了起来:“大伴!谁打了你!大伴……”
李妃想起来了,转头问站了一屋子的太监:“李太医呢?还不请李太医来!”
那管事太监慌忙答道:“是!奴才这就去找!”
好灿烂的阳光!
七九河开,通惠河两岸的柳树都吐出了豆粒般大的绿芽。在这里候了一冬的漕船今天都准备好起航南下了。
这一天的起航主管河运的衙门有严密的安排,按照前几天各部送来的兵部勘合比照着哪一部的差使最急,哪一部派出去的官员级别最高,按先后顺序,陆续发船。
最先发的那条大船就靠在码头的船坞边,大船的前后两根大桅杆上飘着两片幡旗,前面一个幡旗上绣着“户部”两个大字,后面一片幡旗上绣着“工部”两个大字。码头上一直从石阶排下来站着好些步军统领衙门和河道衙门的官兵。以致其他船上的人都望着这条船,望着从码头上徐徐而来的两辆马车和几顶轿子。
马车停下了,轿子也停下了。第一顶轿子和第二顶轿子的轿帘几乎同时掀开了。第一顶轿子中走出来的是兵部侍郎并兼着裕王爷和世子日侍讲官的张居正,第二顶轿子走出来的是当今首辅徐阁老的大公子工部侍郎徐璠。——那些目光明白了,这来头当然够大。
可从第三顶轿子中出来的人便没有谁认识了,那人穿着棉袍长衫,美髯飘胸,谁知他是当年那个高翰文。
第二辆马车的车帘也掀开了,跳下来一个穿着骑都尉官服的后生,官爵不高,也没有多少人认识他,那个人向走过来的张居正、徐璠和高翰文迎去。
张居正、徐璠和高翰文对他却也甚是客气,都笑着点着头,一行四人一齐向第一辆马车前走去,然后恭敬地站在那里。
第一辆马车的轿篷里竟坐着李妃和芸娘。
李妃伸过手又拉起了芸娘的手:“不用担心,帮着你丈夫好好替朝廷干事,也替当地百姓干些实事,我答应你的事总有一天会替你做到。”
芸娘在车轿里便又要跪下,李妃拉住了她,转头对车外唤了一声:“李奇在吗?”
“姐,臣弟在呢。”轿帘从外面掀开了一线,露出了那个穿着骑都尉官服的后生,原来他就是李妃的弟弟。
李妃在里面望着弟弟:“这位芸娘,你姐已把她当自己的妹妹看了,你也要把她当姐姐尊礼。还有高先生,一肚子的才学,跟着人家好好学,磨炼出个人样来,替咱们李家也争口气。”
李奇在轿帘边答道:“大姐放心,臣弟都记住了。”
李妃又转头对芸娘说道:“我这个弟弟就托付给你们夫妻了。”
芸娘眼中有了泪花:“娘娘放心,且不说李爵爷是我大明的国舅,冲着娘娘的恩典,我们也会尽十分的心力。”
李妃:“这我就放心了。我不好下车露面,你们登船吧。”
芸娘含着泪牵着李妃的手慢慢移到轿帘边,那个李奇果然乖巧,竟不惜降尊伸出手来搀住芸娘的手臂:“大姐慢慢下。”把她搀下了马车。
马车下,张居正、徐璠、高翰文加上刚刚下车站定的芸娘和李奇一齐向马车内的李妃长揖下去。
李妃在车窗边掀开了一角望向他们:“登船吧。”
众人长揖毕,由张居正和徐璠陪着高翰文、芸娘、李奇向码头下的大官船走去。
码头石阶两旁的官兵们一齐行礼!
其他船上岸上的人所有的目光都望向这一行走下码头的人。
码头上的一棵柳树下,也站着两个穿便服的人,其中一个就是在朝天观鞭打冯保又在裕王府挨了打的太监。那目光阴阴地望着张居正、徐璠把三人送上了船,又阴阴地望向停在码头上第一辆马车。
挨打的那个太监对另一个太监说道:“马车里一准是李妃,她弟弟也跟着去了。走,禀报陈公公去。”两个人遛着河边的柳树慢慢走了。
张居正和徐璠从官船上又走回了岸上。
船板抽过去了,船帆拉起了,大橹一摇,那条船慢慢离开了码头。
河道衙门的官员远远地看着张居正、徐璠走上了码头,远远地看着马车轿子离开了码头,这才跑到了码头边高声喊道:“第二条兵部的船靠过来!”
又一条官船这才靠向了码头船坞的泊位。
后面还排着大大小小好些船只。
离高翰文他们那条船的不远处,泊着一条小船。里面坐着的竟是李时珍、海母、海妻和海瑞。
几个人坐在船舱里竟相对无语,只听见外面远远近近的吆喝声摇桨声。
还是李时珍打破了沉默:“刚峰兄,不是说未时户部还要议事?你就不要在这里等了,差使要紧。”
海母也望向了儿子:“不过两个月你也就到南京任职了。我和你媳妇有李先生一路照看,你还担什么心?去衙门办事吧。”
海瑞:“儿子再陪陪母亲。”说这句话时喉头一下子哽住了。
李时珍连忙将头望向船舱外,眼中已经湿了。
海母每在这个时候都是宽儿子的心:“也不是头一回头两回了。既然出来当官,调来调去都是常事。这一次可比前几次好多了,你怎么反而像孩童了。”
海瑞强忍着赔出一丝笑:“这次阿母也比往常更老了……再说媳妇也有了身孕。”
海母也动了情,望向儿媳:“可见你丈夫还是牵挂你的,也过去跟他说几句话吧。”海瑞连忙主动走向妻子,弯腰扶住了她,让她不要起身,然后握住了她的手:“有了身孕,自己要知道保重。你是个贤德的人,侍奉婆婆是孝顺,保住我海门的香火也是大孝,我的话你要记住了。”
海妻猛地握紧了丈夫的手:“官人放心,我会对得起海门。官人一个人在京里要保重,我和婆母在南京等着你。”
李时珍猛地将头从窗外转过来了,不知何时揩干了眼,站了起来:“你该走了,我们的船马上也要起航了!”说时两眼深深地望着海瑞。
海瑞当然知道他是怕自己一时失态引起母亲怀疑便走不成了,便松开了妻子的手,走到母亲面前双腿跪下:“母亲,儿子不孝,你老自己要保重了!”说着重重地在船板上磕了三个响头,站起后立刻转身走出船舱。
海母望着他飞快消失的背影,眼中莫名地浮出了一阵不安:“汝贤!”
海妻也感到了一阵不安,走过来扶起婆母。
船舱外已经没有海瑞的回音。
李时珍大步走出船舱喊道:“可以起船了!”
船身一晃,那船起动了。海母和海妻被摇着坐了下去。
这时,海瑞正踏着斜坡向码头上方走去,一任满脸的泪水淌向衣襟。
再登一步便是码头上那条车路了,海瑞停下脚步,回头望去。
——但见载着母亲、妻子的那条船的船头上站着李时珍,正远远地望着他。
海瑞远远地面对李时珍,长揖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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