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一万五千之众的大军,拖拖拉拉的老长,像是一条软塌塌的垂死大蛇,缓慢蠕动在崎岖的山路上。
所有兵士精神萎靡,垂头丧气,那怕是走在前列的骑兵,以往骄横跋扈嚣张的劲头儿也是点滴不剩。
在一干将领簇拥之下而行的刘邦,转头看着周围的层峦叠嶂、山岩嶙峋,眼神也失去了以往的神采,一张老脸木头一样冷漠干硬,毫无表情。
成皋一战再次大败,将最后的一点儿家底全部消耗干净,刘邦在夏侯婴的拼死护卫下侥幸带着数千骑兵逃了出来,一路向着函谷关撤退,一边不住收拢溃逃的骑兵。
左中右三军的曹参、樊哙、周勃,以及王竟、张越、柴武等将领,在护卫的拼死力战下也都杀出重围,侥幸逃出,一路上不断汇聚过来。
此外当然还有一些零星骑兵小队。
待即将抵达函谷关时,出乎刘邦意料的是,他竟然仅仅收拢起数千骑军,加上夏侯婴亲率没有受到什么损失的数千护卫骑军,总共还不到万骑。
他的七万大军大败,在大楚骑军的追击下,步军固然逃不出,唯有全军覆没,骑军却不至于才仅逃出这区区数千吧?
如此一个他不得不相信的残酷现实就摆在了面前:败逃出来的骑军显然对他这位汉王失去了信心,自行逃窜,另谋出路去了。
想清楚这一点,那怕将战败当作家成便饭的刘邦,也不由得大为沮丧。
而让他更为沮丧的一幕接下来也开始不断上演,距离函谷关还有三两日路程时,汇聚起来的这支骑兵,每日开始出现逃兵。
晚上休息,安营扎寨,一切都还正常,而待第二日整军继续撤退时,就会发现突兀少了数百……
对此无论刘邦还是诸将,都无可奈何,唯有一边约束军纪,一边忍住心头战败的丧气,强行扮做意气昂扬,不住鼓动士气。
一直待抵达函谷关,在函谷关内得到了充足的衣食,又略作休整,士兵逃遁的情形才渐渐止住。
在函谷关休整的这几日,自成皋一线传来的信息越来越多,局势也愈发明朗。
大楚军在成皋线取得大胜后,项羽率领三万骑军北上燕赵,其余数万大军交由项庄率领,继续攻略关中。
这时刘邦才彻底搞明白,又中了项昌小儿诡计,他不过是派遣了两名将领分兵两路攻打蒲津道、武关道两线,自身却是赶赴燕赵横扫北地三国去了。
——这是要彻底清除掉一切不安稳的根苗啊!
燕赵韩三国再被清理,旧有格局的诸侯王们将被灭杀的一干二净,大楚将真真正正坐拥整个天下,获取秦朝的完整疆域。
也许唯一还有一点残余的,只有尚且在自己掌控下的关中、汉中两地了。
只是这两地,接下来还能继续为自己所有吗?
站在函谷关上,东望无边无际的辽阔江山,刘邦不由得发出一声长长的喟叹。
不等刘邦在函谷关完全缓过气来,项庄率领数万大楚军浩浩荡荡,以龙啸虎吞之势,威逼而来。
函谷关坐镇主将庄不识手下有四千守军,加上刘邦带回来的八千余骑军,以函谷关之险,一意固守的话,项庄率领的大军固然兵强马壮,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攻下的。
但是,以后呢?
要知道大楚其余两支大军正在加紧猛攻武关道、蒲津道,并且随时都有可能突破。
即使退一万步说,三关全部得以保全,横扫清理完燕赵韩三地的霸王与儿子项昌再率大军杀来,到时候三关即使再坚固,也支撑不下去的。
说白了,刘邦经过连番大败,手中的兵力即使全线防御,也是难以维持周全的。
意兴败坏的刘邦将庄不识留下继续函谷关,自己带着八千骑军退回关中。
进入关中后,他也并没有前往萧何坐镇的咸阳,而是越过郡县,一路往汉中而去。
他的大本营老窝一直是在汉中,而非关中,包括他的妻小此时也都在那儿。
既然关中不可守,注定要丢,他自然也要一步到位,第一时间赶返汉中了。
说起关中名字的由来,是东南西北有四道关口,分别是西有大散关,东有函谷关,南有武关,北有萧关,——位于四关之中,故名关中。
至于汉中,在关中的南部,两地之间相隔八百里秦岭。从关中翻越秦岭进入汉中,自古有五条路可走,分别是子午道、傥骆道、褒斜道、陈仓道、岐山道。
刘邦此次由关中退往汉中,走的就是褒斜道。
只是经过关中这一路上,刘邦一反常态,开始大张旗鼓,大吹大擂,高调宣扬在成皋一战与大楚军的大战中一举击溃了大楚军主力,战败的霸王与儿子项昌已经溃逃向江东。
如此一边宣扬,他一路不住命沿途的各郡县官员,进行犒军。
成皋一线战败,刘邦这支骑军可以说将所有一切都丢光了,除了屁股下的战马,兵刃、盔甲、粮草,就没有不缺的。
所有这些,自然就需要百姓来付出了。
对于刘邦的这番骚操作,所有将领都无一例外闭上了嘴巴。
当前局势不如此糊弄不行啊,要是让关中百姓知道,他们的十数万子弟全部战死,再也回不来,堪称家家缟素,那不用大楚攻打,关中立时自己就将大乱,局面失控,败坏到无以复加。
面对刘邦的这番胡诌宣扬,经过的郡县无不欢欣鼓舞,但一提到犒军,又都苦起了脸来。
这几年的连番大战,各郡县不仅青壮被拉走,所有产出也一点不剩全被萧何拿走,可以说被搜刮的裤子都穿不上了,那里还有余力犒军?
不得已,路经郡县的官僚豪强们,接连出城求见刘邦,分说哀告情形。
那知道一向待人宽厚的长者刘老三,这次却是变了脸色,对他们又是怒骂又是鞭笞。
待将他们搓揉了个半死后,灵常又假惺惺出面,悄悄给他们指出了一条明路:这是最后一次,再苦一苦百姓嘛!
要是以往,刘邦根本不会这么竭泽而渔,毕竟百姓已经堪堪到了承受的极限,继续搜刮,将这些剩余的老弱妇孺残最后的口粮给夺走,无疑是在将他们往死里逼,真是要饿殍遍地的。
但明显这关中即将不归于他所有,如此他自然能刮多少就刮多少了,至于这个烂摊子后面如何收拾,就让大楚去头疼吧。
郡县的豪强权贵,不得已之下,只得向着治下的百姓再次开启了一轮横征暴敛,就此将他们最后一点口粮、一块裹身布,全部抢夺走,集中起来送出城来,奴颜婢膝的奉给刘老三。
期间这些豪强权贵为了表示忠诚,也再三邀请刘老三带着军队进城休养。区区八千骑军,随便一座城池都能容纳,却被刘老三面色凛然,以“不扰民、不伤民”为借口断然拒绝了。
刘老三自然不是那么好心,他是怕军队进城后,肯定就瞒不住,麾下骑兵一定会将大败的消息给走漏出去。
到那时,可就全完了。
灵常受命接收郡县奉上的粮草布帛,见有的粮食上沾有斑斑血迹,至于布帛更是零星的一小块一小块,而非成匹,显然全是强行抢夺百姓的。
那怕这个心黑如炭的老流氓,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禁不住对刘邦道:
“汉王,百姓已经没有什么油水了,相反这些郡县内豪强权贵,显然还大有财货,何不像大楚那样拿他们开刀?”
刘邦瞥了他一眼,摇头木然道:“我在关中父老心目中的好名声,不能毁掉。至于百姓,猪狗而已,死了一茬还有新一茬,死不干净的。有待一日,一旦我们重新打回来,只要这些父老还念着我的好,我就能够最快,代价最低的重新将失地收复的。”
不错,直到这时,刘邦还在打着重新夺回关中的主意。
而他的思路也不能说错。
当前各城池的父老,是平民百姓吗?错!实打实的是当地的豪强及权贵而已。至于平民百姓,是没有丝毫存在,更没有丝毫发言权的。而只要得到这些父老的鼎力支持与附从,就能够真正做到统治一地。
一路上自关中之地撤退着,刘邦不断偷摸的收拢各郡县残余的镇守兵将,从而将这支军队慢慢由八千余众变成了一万五千之众。
见天色渐晚,刘邦下令就地扎营。此时探骑送来最新探报,北方蒲津道最先被大楚军攻破,接着函谷关、武关道,也接连失守,楚军开始进入关中了。这却是让刘老三大为庆幸自己见机分明。
他询问探骑萧何情况,得知一直留守咸阳的萧何也已经动身,带着最后一批粮草及军队,正在加急赶来,方稍稍放下心来。
咸阳城的父老发现一夜之间变了天。
前几日,丞相萧何满面春风将他们召集起来,说是刘邦在成皋一线大败项羽,取得了对大楚作战的决定性胜利,不日将率军返回关中略作休整,让父老们踊跃出钱出物,再“帮帮场子”,并且再三赌咒发誓,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就永远是“再无战争安稳太平的好日子”了!
虽然感觉刘邦打败了项羽,不忙着“宜将剩勇追穷寇”而是返回关中来,有些奇怪,但萧何以往行径可靠,不作虚言,父老们那怕被刮的痛彻骨髓,依旧决定再忍下这一遭,尽心尽力,努力巴结。
过了数日,父老们将财货粮草送抵城外军营,萧何验收完毕后,打发了他们,亲自点起所有兵将,兴冲冲押解着去献给刘邦。
父老们一开始还满心欢喜,以为“马放南山刀枪入库”的好日子就要来了,那知道萧何老丞相却一去无踪,再没有回来的迹象。
就在他们摸不着头脑,一脸迷糊呆头鹅一样的坐等时,没有等回他们敬爱的萧丞相,反而等来了蒲津道、武关道、函谷关三线全部告破,三路大楚军长驱直入,杀奔咸阳而来的惊天消息!
一时间咸阳城的父老被这惊天大雷炸的外焦里嫩。
所有父老冲进汉王府,却发现里面空空荡荡,人去楼空,一无所有。
就在彷徨无措之际,又有跟随萧何押解他们孝敬的粮草布帛财货的兵士,仓里仓皇跑回来,哆嗦着道:“刘邦在成皋一线大败亏输,关中子弟全部战死,刘邦率领残余铁杆军队逃往汉中去了。他们这些兵士是在押解路上听闻到这个消息,因此趁着夜色偷偷跑了回来……”
目瞪口呆的父老们,面面相觑,完全懵逼了。
想大骂刘邦与萧丞相,——眼下还有个屁用?
想组织起来抵御大楚暴军,——子弟都死干净了,凭这些妇孺老弱残,顶个屁用?
就在父老们六神无主之际,三路大楚军像是一张巨大的网罗,从东向西一座城池一座城池开始犁地,对刘邦向汉中逃窜居然丝毫不以为意,就此步步为营,慢慢推进。
于是,让三秦父老心头绝望的那噩梦般的一幕再次上演了。
每到一城,大楚军派遣的官员立即进驻,接手城池的管理权。然后将城内的父老——官僚豪强权贵,全部拖出来,历数罪责,抄斩九族。将土地、粮食、布匹,则全部分给百姓。
被刘邦刮了最后一遍油水,关中平民百姓已经到了死亡边缘,要不及时救济,这个冬天不知道要冻饿死多少。
每座城池内的官僚豪强,自然家族内私藏了大批的粮食布帛钱财。刘邦为了留一份善缘,没有动他们。大楚军在项羽入咸阳时,就已经彻底得罪死他们,而今再次杀来,自然更不与他们客气。
项昌无疑干的比老爹霸王还无情彻底,直接将所有权贵连根拔起,每座城池全部都换上忠于大楚的官员。
这些父老们不是没有想过反抗,怎奈青壮都被刘邦卷走,他们空有财富,却是没有了爪牙的老虎,只能任由大楚军摆布团弄。
在旧楚之地、燕赵之国,积累了丰富而成熟经验的大楚军队,清理起这些城池,驾轻就熟,推进迅速。
原本在父老们的多年鼓动之下,对大楚军极为仇恨的百姓,在眼看着从这些父老们的府邸中拖出了数不尽的粮食布帛,然后当场开始分给他们,眼神中对大楚军的恨意飞快消散着,转而诡异的恨意十足的看向了这些父老!
——好啊,一遍一遍的不住搜刮我们,你们可是吃得脑满肠肥啊!
在三秦之地堪堪清理完毕,所有城池的官员都进行了大换血,大楚完全将之掌控手中,项昌与老爹霸王也率领大军抵达,开始组织进攻汉中。
霸王分兵五路,同时猛攻自关中进入汉中的五条道路。
这五条道路易守难攻,刘邦也都留下军队留守,然而却并没有坚持多久,意外的主动开关投降。
项昌与老爹项羽将降将好生抚慰,然后率领大军终于进入汉中这座刘邦的大本营。
待进入后,项昌才明白为何这些关卡守将会那么痛快投降,原来汉中也已经变成一个空壳,身为汉王的刘邦带领着仅有的两万军,收拾细软,卷着老小,已经逃走,经由巴郡,杀入夜郎国去了。
夜郎国是西南地区由少数民族建立的一个地方政权,曾经对大楚无礼,战国时期楚襄王派大将庄跃溯沉水,出且兰,进行攻伐,并大获全胜,迫使其投降。秦末大乱,无暇顾及于此,暗戳戳的被他再次成为了独立王国。
前世的历史,在西汉成帝年间,夜郎王胁迫周边大小势力举起反旗,还闹出过一出反叛汉国的大戏。被汉太守陈立率军大败并斩杀,国度随之灭亡。而这一世,被赶急了的刘邦攻入其中,将之的覆灭给大大提前。
刘邦无疑极为清楚,仅仅凭借汉中之地是无论如何也挡不住大楚军的,即使这五关能够挡住大楚军一时,旧楚之地全部落入了大楚之手,在临江王国坐镇的黑施已经组织兵士,乘坐船只逆江而上,从水路进攻汉中了。
继续拖延,败亡可谓指日可待。
大楚军进入汉中,直入都城南郑,项昌一边留下部分将领四散开来,继续将诸县以网罗式进行清理,灭除豪强,更换官员,深深扎根,一边派遣田兼、屈复诸将率军进入巴郡与蜀郡,将两郡收复。
对于项庄诸将的进入夜郎继续追杀、将刘邦汉军残余赶尽杀绝的请求,项昌思索再三,摇头拒绝,而是回头遥望北方辽阔的草原,话语豪迈气度流露:“北方边境未靖,冒顿贼心不死,何妨先将之料理掉?”
诸将闻言,轰然应诺。
楚五年十一月,霸王项羽在彭城临皇帝之位。同时立项昌为太子。分封诸功侯一百三十二名。大赦天下,免除徭役两年。
楚十年,经过数年准备,大楚皇帝项羽、皇太子项昌,率领诸将及三十万大军北上,直入雁门郡,与匈奴军在平城展开大战。双方激战一日夜,最终冒顿三十万大军被击溃。
冒顿逃遁。大将项冠、黑施各率一万骑军追击,略地千里,斩首无数,缴获牛羊无数。北疆平定。
楚十一年,大楚皇太子项昌率领大军,自巴郡进攻改为汉国的夜郎。汉国大败,刘邦率领残军再次退入了南越。夜郎国归入大楚版图。
南越属于旧岭南之地,自古气候湿热,瘴气丛生,蛇虫遍地,中原人忍受不住,故一直等同于化外之地的存在。后来秦统一六国,秦始皇派遣屠睢率大军兵分五路,一路攻取东瓯和闽越,两路攻南粤,两路攻西瓯。开始战局极为顺利,征战三年,取得不小战果。然而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主将屠睢也在战争中被杀。
后来秦始皇重新任命任嚣为主将,赵佗为副将,再次攻伐,最终完成了平定大业,将之全部划入秦朝版图,并设了“桂林”、“象”、“南海”三郡。
后来天下大乱,加上任嚣病故,赵佗杀了秦朝安置在南海郡的官吏,起兵兼并了桂林郡和象郡,建立起了南越国,号“南越武王”。
刘邦盘踞夜郎这几年,不住探查南越,将之情况完全摸透。而今被大楚所逼,率军攻入其中,与赵佗连番大战,在付出惨重代价后,最终将之击败,占据了三郡。
这时刘邦也看出来,他之所以能够顺利脱离汉中、巴郡,逃亡夜郎王国,以及而今攻入南越国,完全是项昌小儿故意留下他实行“驱狼吞虎”之计,利用他平定夜郎及南越。
因而,他眼下虽占据南越,项昌小儿也肯定不会罢休,下一步大楚军必定会侵略而来。
楚十二年,以四十七岁的高龄起兵反秦,一度威加海内,差点夺取了整个天下的汉王刘邦,在南海郡都城龙川县病逝。临死前,对王后吕雉、丞相萧何,以及儿子刘盈留下遗诏。
收殓刘邦完毕,举行完丧事,根据遗诏,继任汉王的刘盈派遣杨添出使大楚,举国投降。
大楚皇帝项羽在彭城接受降表,派遣军队入驻南越,派遣官员治理三郡诸县,然后封刘盈为顺安公,以丰县为食邑,奉刘邦棺椁安葬。至于其余汉营将领,也各有封赏。
天下遂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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