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信御军一向泰然自若,沉稳安然,那怕大败,也鲜少有发怒时候,而今这般失态,显然是真个怒极了!
关键是孔熙军不到位,韩信即使后续大军赶上来,也不过是与楚中军混战一场,根本达不到消灭大楚中军有生力量的目的。
一旦让大楚中军安然脱离战场,退回垓下城,即使左右军取胜,那也算不得大竟全功。
想到此战前汉王刘邦对自己的殷殷嘱托,以及自己当时出于自信慨然立下的军令状,保证此战一定一举剿灭项羽大楚军,韩信心头更加焦急。
至于孔熙军有没有可能被项昌军给击败从而迟迟不至,这个猜测根本就不在韩信的选项内,他想都不曾想过。
游弋了半响,见钟离眛布阵谨严,楚军那怕撤退依旧阵列严整,防御周密,特别那支骑军一直徐徐跟随,不仅将步军护持的滴水不漏,更蓄势待发,大有不动如山、动如雷霆的意味儿,让韩信骑军根本找不到什么可乘之机。
韩信眉头越皱越紧。
“大将军,下令硬冲吧!项籍不在,应该是救援他小崽子的右军去了,因而将孔熙军也给拖住了。”郦商想到了一种可能,上前进谏道。
韩信缓缓颌首,垓下城越来越近,城头开始有号角吹响,显然城中守军已经做好准备,随时都有可能出城救援,再拖延下去真个更没有机会了,微微叹道:“也罢!全部将这支楚军留下是不可能了,那就能够杀伤多少就是多少吧!”说到最后,他语气冷冽,强大杀机冲天而起。
“好消息、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这时,一支上百之众的骑军从东飞驰而来,充满了欢喜意味的连声高叫着。
声浪入耳,蹄声湍急,汉、楚两军将士纷纷翘头看去。
见那支骑军嘴边举着牛皮大喇叭,又是自东方而来,韩信刚刚舒缓的眉头再次皱起。
“项昌将军大破汉军,汉军主将孔熙被斩,六万汉军全军覆没!”
听这支骑兵的呼喊,面对周围游弋的汉骑军,如芒在背精神紧绷的大楚军上下大喜过望,发出一阵阵欢呼。
主将钟离昧也是惊喜交集,心头涌上强烈的不真实感:大败汉军,击杀孔熙,项昌长公子能做到这一步?
自英布军大败,钟离昧也立即敏锐意识到大楚中军危险了,接到项羽号角传递的军令,立时明白霸王意图,一边指挥大军撤退,一边调遣诸将务必保证行军队列严密。
而韩信引军前来突袭,也证实了他与霸王的猜想,一旦孔熙军再击垮项昌,引军前来汇合,他们大楚中军就完了。
心下焦虑不安的钟离昧只寄希望霸王一万骑军能够拖住孔熙军,那么他指挥中军,有项冠骑军护持,有项声城内军支援,还有希望撤回垓下。
当然代价不可避免要付出的。
据钟离昧估算,项冠骑军就怕至少要折掉一半,步军能够保住三分之二就算不错,毕竟那个男人用兵太可怕了,此番前来显然是志在必得。
至于项昌及他麾下的三万军,已被他遗忘掉了。
在钟离眛大将军的下意识里,已覆灭在孔熙手中,特别项昌,是不是还活着都两说,自然不值得他再去多想。
然而,出乎钟离昧大将军意料的是,项昌竟然战胜了孔熙军,取得大胜,实打实给了他一个天大惊喜!
“这小子莫非真是与霸王一样的用兵天才?!”钟离昧喜不自禁的喃喃嘀咕着。
对于大楚军的振奋嚎叫,汉军将领郦商神色惊疑,本能脱口叫道:“孔熙会被那小儿击败,这、这怎么可能?那小儿是霸王儿子,不是霸王,何至于强到这般地步?”
韩信不屑一笑,扫了郦商一眼,似乎对于他一惊一乍颇为不满,冷然道:“不必多想,这想必又是项昌小儿的诈计,企图以此唬住我大汉军,让大楚中军得以安然脱身!”
郦商一听,想到垓下城项昌游说三王时的一屁三谎,将三王与自己的汉军阵营糊弄的团团转的层出不穷的诡计,立时也放松下心神,谩骂道:
“这小儿吃到了甜头,没完没了起来。以他那点儿可怜的军阵策略,我想不至于能击败孔熙。大将军,下令吧,不能给楚军喘息之机,咱们急击勿失。”
韩信缓缓点头,刚要下达军令,忽然远远见垓下城头守军,对着东方一阵猛烈挥舞旗帜,旋即一边欢呼一边飞快自城头消失不见。紧接着城门大开,一支骑军蜂涌而出,对着伺机而动的汉军冲锋过来。
韩信短浓的眉毛一挑,不等他做出反应,东方一条滚滚土龙腾空而起,旋即有密集如潮的马蹄声传来。
游弋探查的探骑,飞速来报:“大将军,项羽带大楚骑军奔袭而来!”
至此再无怀疑,韩信与郦商相顾失色!
不用说他们两人,大汉阵营上下就没有谁想过孔熙能败在项昌手中,所有骑将骇然大惊。
韩信长吐出口气,脸上的愤怒、恼火、不甘,瞬间消失不见,冷冷道:“传令,退军!”
郦商心头一沉,一层浓重苦涩泛起:韩信费了偌大心机筹谋的这盘大棋,至此算是功亏一篑!
将手中马鞭恨恨投掷地上,韩信须发飞扬,一声断喝:“坏我大计,孔熙,我必斩他!”
项羽引骑军赶到,见韩信退走军阵严整,没有可乘之机,也就按捺下再战的心思,护持着大军缓缓退回垓下。
钟离昧、桓楚、季布、项冠都迫不及待策骑过来,询问项昌如何大败孔熙。项羽也是颇喜,刚要说话,忽然想起项昌取得这般战绩,“大楚军功封赏制”功不可没,深深看了诸将一眼,淡声道:“待战后让长公子详细为你们解说。”
诸将相互对望,不明所以。
项羽终究放心不下项昌,见钟离昧军危机已经解,派遣项冠引五千骑军再去接应项昌。
抵达垓下城下,又与率军出城接应的项声、周殷、武涉汇合,就此安然退回城内。
到了这时,项羽才想起被韩信胖揍的英布,略一踌躇,拨转马头,向城西英布军营垒而去,打算前去抚慰一番。
抵达英布军营垒,纵目四顾,项羽大惊,就见英布军营垒空空荡荡,一人也无。
正惊疑不定,自垓下城方向,两骑疾驰而来,却是英布派遣的使者,在垓下城内等待项羽,听闻霸王前来英布营地,又忙赶来。
“我家大王败于韩信之手,无颜见霸王,已引军返回封国,待招募士卒,整顿军马,积备粮草,蓄积起充足实力,再来襄助霸王。”
听使者无比恭谨的禀告详情,项羽面容阴沉了下来。
以他的聪明那里还不明白,英布大败后,显然也立即明白了韩信的筹谋企图,暗暗估算大楚此番是必败无疑,因此抢先一步,引着残兵败将逃回封国,大肆扩军备战自保了。
这厮有“大杀器”马镫,还大败亏输,差点让自己万劫不复,项羽本来就大为恼火,而今见他败了也就罢了,居然还干脆利落做了逃军,更加怒不可遏。
让他有些不解的是,以他对英布的了解,行军布阵是把好手,对于这等大势的判断及反应,不至于这般快、这般决绝才对。
旁边的周殷冷冷对使者道:“你家大王溃败,我派军接应,见有汉营陈平的使者面见你家大王,然后英布就带着败军丢弃大楚不顾,返回了九江封国,是也不是?”
使者大惊。
项羽大怒:“其心可诛!其心可诛!季布,速整一万骑军,待我追赶上,痛击这厮。”
季布狞着脸,答应一声,就要去整顿骑军,项庄上前一步,厉声将之喝退,然后拱手对项羽急道:“霸王,九江王是军败自惭,返回封地是为我大楚整顿军马,有功无过,怎能追击?”
项羽见项庄对自己军令胆敢异议,更加暴怒,重瞳圆睁,一股暴虐雄浑的磅礴气势涌动:“给我滚开!”
感应到主人喷涌的怒火,乌骓马仰脖长嘶,前蹄不住躁动不安的踢踏着地面,庞大身躯不住跃动,似乎下一刻就将对项庄猛撞过来。
项庄脊背发寒,额头冷汗渗渗,却死死咬着牙,固执不退:“大王三思,九江王绝不可追。如不然,还请大王派人问昌公子意见。”
项羽一听,狂暴的气势一滞,端坐马上,那股涌动的雄浑气势渐渐消弭,沉吟半响:“此事,就交由昌公子处置!”
说完拨转马头,乌骓马飞驰如龙,返回垓下而去。
钟离昧、桓楚、季布、周殷纷纷打马自项庄面前经过,一个个用惊异眼神上下看了他好几眼。
刚才霸王一怒,那怕不是冲着他们,他们依旧一个个双股战栗,坐不稳鞍,而作为首当其冲的项庄,居然愣是硬抗了下来。硬扛下来也就罢了,并且还真让霸王收回了成命,却是谁给了这厮这般胆魄?
一轮硕大的金阳,从东方五彩斑斓的山峦间慢慢冒出头来,将一捧捧碎金,倾洒在了蜿蜒流淌的河流上。
河畔一支二百余骑兵驻扎的小营地,自一夜的沉睡中苏醒过来。在长官的呵斥下,骑兵们纷纷行动起来,收拾营帐,打理军械盔甲,给战马喂水喂食,做好出发的准备。
河畔一块巨大白石上,身形纤弱神情萎顿的张良,侧坐在上面,木然看着潺潺的河水,半敞着胸口,让一名军中医师为他清洗伤口,重新上药。
一名身材高大面目黧黑,一双环眼凶光直冒的中年将领,按剑站立河畔,看着张良病怏怏的模样,忧心忡忡。
他却是大汉阵营刘邦麾下诸将,获得重封的第一人——雍齿,被刘邦封为了什方侯。
这是一个很有想法的聪明人。自知自己身上带着背叛刘邦的原罪,再次投降刘邦后,一直作战勇猛,奋不顾身,平日则小心谨慎,丝毫不敢行就差池。
正因为对自己有着清晰的认识,因此雍齿从来没有想过会被封侯,他一直以来的目的也是多立战功,避免被刘邦秋后算账诛杀,保住性命与家族愿已经足矣。
意外被封,又得知这是张良向刘邦进谏所致,对张良自就是感恩戴德。也因此刘邦特意派遣他护送张良回汉中养伤,这一路上他对张良也的确服侍细致。从这儿也看出刘邦对张良的确很是关切。
军中医师处理完伤口,重新包扎好,擦着额头的汗水,战兢兢向张良躬身行礼,提着药箱子从大白石上退了下来。
“且住!”就在医师对自己也行了一礼,转身要返回军营,雍齿一声冷喝,“我来问你,军师大人伤势,为何一日日总是如此,不见起色?你这混账,倒底能不能将军师治好?”
雍齿也是多年征战杀伐果决手中不知斩却多少敌军性命的悍将,瞪着环眼这一番冷喝,直杀气四溢,差点没有将医师给吓瘫。
“军师大人伤口溃烂,虽然每日用药,死肌依旧不断出现。只要药物能够发挥功效,死肌不再出现,距离痊愈就不远了。”医师袖着双手,喉头蠕动,愁眉苦脸道。
雍齿大怒:“那什么时候药物能够发挥功效?”
张良嗅着胸口那怕上药包扎好依旧有隐隐臭味传来,心下微冷,豁达摆手道:“不要叱责他,生死在天,岂能强求?强求不得,更不能枉加罪于他人。”
说着,张良挥手让两名侍立身后、手捧布帛与瓦盆的侍女,打水给他洗漱,一边侧头又向东张望了一番,忧虑道,“也不知当前汉楚大战进行的如何,按理说有韩信大将军主持军略,不至于有意外发生,但我总感觉有些心神不宁。”
“军师哎,眼下您就别想军情了,多想想自身伤势吧。”雍齿顿着足,眉头紧拧。
张良这伤势每日都不见好转,反而有恶化的迹象,万一不等送回汉中,再死在路上,刘邦还不暴跳如雷?却不也将获罪,刚刚获封的侯爵就怕再被剥夺了?
东方的原野上,一连串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踏碎清晨的死寂,一骑如箭,撕裂秋风,疾驰而来。
雍齿像是受惊的虎狼,猝然转头看去,待看清骑士是汉军装束,又是单身匹马,方放下心来。营地中早有数名骑兵策骑迎去,另有数名探骑四散开来,巡查周围。
雍齿从军多年,在刘邦不待见的情况下能屡立战功,个人勇猛是一方面,治军也是很有一套。
不多久,两名骑兵半押解半护送,将那名骑兵引至张良与雍齿身前。
两人一见,颇为面熟,是刘邦身旁的一名护卫骑兵。见他满脸风霜,身上的皮甲袍服更裹了一层黄土,颇为狼狈,显然一路赶来甚急。
“可是与大楚之战,有了意外变故?”张良苍白面色一层红晕涌上,在侍女扶持下站了起来,急声道。
那骑士见张良病容极重,这般急切挣扎起身,生怕他再一激动嗝屁了,忙一边从怀里取出了一个小陶罐,一边说明来意。
却是刘邦得到“清毒药”制作秘方,蒸馏成功后,立即第一时间派身边护卫飞马给张良送来。至于汉楚大战,骑兵出发时尚未开始。
听护卫骑兵言说这“清毒药”功效这等神异,特别对外伤有奇效,雍齿喜上眉梢,忙招呼过医师,立即给张良医治。
张良面色肃穆,站直身躯,对着东方刘邦所在的汉军阵营方向,用隆重大礼拜了数拜。
拜完后,医师在那名骑兵帮助下,重新给张良解开包扎,用“清毒药”清理伤口。
“清毒药”涂抹在腐烂微微发臭的伤口上,张良口里死死咬着一块布帛,痛的浑身剧烈哆嗦不已,脖颈上青筋突突直跳,清秀的面庞瞬间爬满豆大的汗珠,差点没有昏厥过去。
雍齿大惊,手中按着的宝剑,差点拔出来将这骑兵给斩杀当地。
护卫骑兵对于“清毒药”的使用,显然经过陈平培训,在他协助下,医师将张良腐肉切割了去,然后用“清毒药”进行清理,又敷上药,进行包扎。
为了缓解巨痛,转移注意力,张良仔细询问骑兵,陈平近来可获知了楚营什么最新情报。
待重新包扎完,这一通忙活下来,无论兵士还是医师,连同旁边的雍齿,都累的够呛。
送走这名骑兵返回汉营,张良就感觉这“清毒药”似乎真个颇有功效,原先伤口不断传来的痛楚,居然大为消减。
强行振作精神,张良站起身来,转头对雍齿肃容道:“雍将军,接下来咱们暂且不回汉中,转向寿春,去见吕泽将军。”
雍齿大愕。
张良面色一丝苦涩泛起,轻叹道:
“根据陈都尉探听到的消息,项昌不仅炼制出这‘清毒药’,还在大楚军营中推行‘大秦军功封爵制’。此子,胸中颇有沟壑,兼谋略深密,其志不小。汉王重视不足,这一战恐怕难以将大楚一举覆灭,接下来两军势必要进入成皋之战那对垒期。”
顿了顿,张良慨然道,
“一旦相互对垒,拼的就是后勤供应。大汉军需供应不用担心,而楚军军需所来只有一地,故楚之地。”
“楚地眼下有吕泽将军坐镇,有陈豨、蛊逢诸多大将辅佐,手下还有五万军马,足以无忧,军师还是养伤为重。”雍齿犹豫道。
张良摇了摇头:“大楚阵营知楚地眼下在我大汉掌握之中,那么会派遣谁,去收服楚地、征集军需?”
雍齿低头一思索脸色一变,脱口道:“项昌小儿?!”
“必然是他!以这小子的思虑周密,谋略过人,又兼行事霸道,决断有力,去了所出身的楚地,就怕如鱼得水,吕泽将军难以应付。”张良抬头看向东南方大楚垓下城方向,双眼智慧光芒闪动,“我此去,与之好好交手一番!看是他能像在垓下城那般,将旧楚故地局面给再次翻转,还是那旧楚故地就此成为他葬身之所。陈都尉借兵士之口,将探听到的大楚信息告知于我,显然也是这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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