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无伤年轻时一直以为,自己活不过花甲之年。
毕竟他年幼丧母,遭父皇厌恶,被宫人磋磨,受尽了苦,后来又被亲兄长抛下悬崖身受重伤,在狼群里过了几年吃生肉喝生血的日子,还在战场多次受伤屡屡耗尽心力,像他这样的人,不可能长寿。
可是,他有一个神医妻子,他偏偏活得比谁都长久。
他的昔日同袍一个一个离他而去,唯独他,还精神矍铄一点都没有衰老之态。
这天,他又送走了一个为朝廷鞠躬尽瘁的大臣,独自一人坐在寝宫里,翻阅着大臣生前呈的那些请安折子。
身后隐约传来脚步声,他回头望去,看见是他已经苍老的便宜女儿周桑宁。
他哼了一声,“你不在家哄你那刚出生的小孙孙,进宫做什么?”
周桑宁行礼后在姬无伤身边坐下。
她轻声说,“父皇,我前两天生了一场病,总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了,我有一件事,想在死之前请父皇为我解惑——”
姬无伤扭头稀罕地看了眼周桑宁。
他和鸢儿这俩父母亲都还整天活蹦乱跳的,这个小他十几岁的人居然跟他说时日无多了?扯呢?
姬无伤放下奏折,“说吧,什么事儿这样让你死不瞑目?”
周桑宁凝视着姬无伤那双依旧犀利的眼睛,一字一顿,“父皇,你也重生了,是吗?”
姬无伤正低头整理袖子,听到这话,他手指一顿。
他都这把年纪了,有人问起这种事,他也不想隐瞒什么。
他嗯了一声,问周桑宁,“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周桑宁摇头苦笑,“我没看出来,您那么讨厌我,很少跟我私下见面,我如何能发现?是母后看出来了,母后前两天跟我念叨的。”
姬无伤蓦地扭头望着周桑宁,“你母后?”
他震惊道,“不是,她看出来了不跟我说,反而跑去跟你说?她怎么跟你这个便宜女儿比跟我这个同床共枕的夫君还亲?”
周桑宁满腔苦涩被父皇这副模样尽数冲散,只余好笑。
她摇头,“人家说越老越小,这话真是没错,您说您都六十花甲的人了,怎么还愈发幼稚了呢?”
姬无伤顿时得意起来,“你母后宠的!我年轻时我宠她,我老了她宠我,整天百依百顺的生怕把我气死了!这不,半个月她还把璋儿骂了个狗血淋头,就因为璋儿顶撞了我两句,她怕我一口气上不来死了……咳,其实也不怪璋儿,是我人老了小气,璋儿也是冤枉……”
周桑宁愈发好笑。
璋儿弟弟也是不容易。
快三十岁的太子了,在朝堂威风凛凛说一不二要多风光有多风光,私底下就因为跟爹爹吵了两句嘴还被娘亲揪着耳朵骂,灰头土脸跑出去跟扶光和她诉苦……
不过,璋儿这孩子倒不是真生气,顶撞完父皇他心里也是后怕的,他也怕把他英明神武的父皇给气死了。
他这个太子这些年始终被父皇母后疼爱着,没有被父皇猜忌也没有被打压,手里也有权力,活得也自在,他一点都不希望父皇驾崩换他登基。
周桑宁拨了拨鬓发,温柔说,“父皇,我今儿进宫不是来听您跟我说母后有多宠您的,本朝帝后感情好,这不是全天下早就知道的事实吗?我今儿进宫是想问您,您既然也是重生的,那您就该知道我和母后也是重生的,您或许还能猜到母后的医术有什么奥妙——”
姬无伤嗯了一声。
周桑宁小心翼翼看着他,“那,您是不是也猜到了,您每个月必发一次的诅咒,其实母后是有根治之法的?”
姬无伤似笑非笑地看着周桑宁,“哦,我知道了,一定是你母后心虚又慌张,所以不敢亲自来问我,才让你来替她问的是不是?”
周桑宁莞尔,“对啊,她有个瞒了您一辈子的秘密,她自以为隐瞒得极好,结果突然发现您这些年其实早就知道她的小把戏,她怎么能不心虚呢?”
姬无伤恍然大悟,“难怪,我说她怎么忽然提出要去扶光家里住两日,急匆匆的,还不肯带上我……合着她是不敢见我啊……”
说完,姬无伤又好笑起来。
他的妻子,这两天指不定有多紧张呢,一定是食不下咽睡不不安寝,憋不住了才偷偷去找周桑宁来打前锋。
姬无伤长叹一口气。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她的秘密。”
“前世她没有医术,凄惨死于赵灵杰之手,重生后她忽然间就有了逆天医术,不用像别人一样苦学个七八年,这事儿当然经不起细细推敲。”
“再加上她被国师抓走,我们一直严密盯着国师,并未看见国师离开过,可我们去地窖里救出你母后的时候,国师却杳无痕迹像是人间蒸发了,后来国师又突然出现在你母后房里挟持了她,又在众目睽睽之下与太后一同消失不见,这些事儿,在不知情的人眼里自然是以为国师有什么出神入化的隐遁之术,可我重生了,我便能猜到这些事其实是你母后操控的。”
“一旦猜到国师和太后的突然消失是你母后操控的,他们俩一直在你母后手里,那我自然就能猜到,国师给我下的诅咒,你母后多半已经拿到了解决之法。”
“她明明能替我解除诅咒,可是这些年她一直藏着这件事,始终没有跟我坦诚,没有为我解除,这些事儿,我都知道,我全都知道。”
“我大约……是三十几年前就知道了吧,只是她不跟我坦诚此事,我便也跟着装傻装糊涂,什么都不提。”
周桑宁怔怔望着姬无伤。
她特别震撼。
也特别难以理解。
她问,“父皇你既然早就知道这一切,那,那你为什么还能这样深爱着母后?你为什么还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跟她平平静静过日子?你心里没有芥蒂吗?你不会怨恨母后吗?你……你是不是在藏着心底的怨恨跟她虚与委蛇?”
姬无伤惊讶望着周桑宁。
“这话也是你母后让你问的?这个没良心的,我与她过了这么多年日子,我是不是虚与委蛇,她还看不出来吗?”
不等周桑宁回答,姬无伤又摇头笑道,“罢了,也不能怪她,谁让我是城府极深的帝王呢,谁让我是最擅长跟朝臣演戏耍心眼的帝王呢,你母后自己心虚了,怕我对她的心不诚,也正常。”
周桑宁默默看着姬无伤。
她还没替母后解释呢,父皇就自己哄好了自己。
这种男人,上哪儿找?
姬无伤拢着袖子,望着远处的钟鼓楼,笑得很温柔。
“我对你母后没有芥蒂,从来没有,因为我姬无伤是领军百万征战沙场的男人,我是坐拥天下的男人,我从来不会因为这些小事儿钻牛角尖,我看的从来就是大局。”
“我不会单单揪着你母后不替我解除诅咒这一件事,就抹杀了她对我百种千般好。”
“没有遇见她之前,我的诅咒每个月都会发作,我每个月都会有一天一夜失去意识做出不受控制的事,我明明手握雄兵却连皇位都不敢去坐,如果没有她,我这辈子都只能这样过下去——”
“就像我前世那样,扶持曜儿做了几十年皇帝,最后国破家亡,战死沙场。”
“可是,你母后改变了我的一生,她用她的医术拯救了我。”
“她的药能为我压制诅咒。”
“我每个月虽然还会犯病,可是只要及时服用随身携带的药物就能保持清醒,只会有些精神亢奋,可我的身体并不会难受,我不痛也不痒,这样的状态比起从前比起前世几十年每个月都要变一次疯子,不是已经好多了吗?”
“人啊,得学会知足,不能得陇望蜀。”
“如果她愿意信任我,愿意替我彻底解除诅咒,我当然欣喜若狂,可她心里有顾虑她不愿意交出最后一副底牌从此任人鱼肉,我难道就要因此憎恨这个拯救了我的人吗?”
“我没有那么贪得无厌,我没有那么忘恩负义,我每天看着她为我调理身子,看着她为我治愈暗伤,看着她为我长命百岁而努力,看着她为了拯救我的百姓为了拯救我的士兵而大批量大批量制作止血药退烧药,她所作所为哪一点配不上我妻子的身份了,她哪一点对不起我的真心了?”
“她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我的事……”
“没有过。”
“相反,我能用她的医术和药物笼络朝臣,我能用她给我的药物体恤万民和士兵,我活成了百姓口中最圣明最伟大的帝王,我受尽拥戴,可是我却比哪朝哪代的皇帝都省心,这样的日子,我还有什么不知足?”
“所以,你们为什么会觉得我对你母后有芥蒂?她让我长命百岁,她让我活得这么快乐,几十年下来就没感受过病痛的折磨,我还怨她什么?”
“她让我收获了这么多,我就因为她藏着小秘密没有彻底为我解除诅咒,我就要跟她生分了,隔阂了,反目成仇了?”
姬无伤摇摇头,轻轻笑道,“我不会,不会,永远都不会……”
周桑宁看着这样的姬无伤,忽然红了眼眶。
有这样豁达的男人包容了一生,母后此时此刻应该能相信这人间是有真爱的吧?
周桑宁缓缓回头,望着门口。
母后,你听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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