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仲春时节,惠风和畅,桃花当令。
是夜,一艘制式高大的官船在月色中循水而行。
船头凭栏站着五位妙龄女子,正伴着船行划波时的潺潺水声谈天说话。
“你说,太子殿下长什么模样?”
“明日就能见到了,有什么好猜的。”
“就是担心……”
有人伸手在那女子娇嫩的脸蛋掐了一把,“怕什么,就凭你的姿色,太子殿下定然能相中。”
“姐姐别笑话我了!”
说笑间,有人瞥见二楼一间船舱里亮起来烛光,神情微变,压低了声音对其余人道:“听说了么?那位今日醒了。”
其余几人眸色一沉,也跟着朝那亮光的窗户看去。
当中有个明艳照人的女子冷笑起来。
“一上船就晕倒,还以为她是个不济事的。”
“真不信有这么凑巧的事,马上要见太子殿下了,立马就好了。”
“难道她在装病?”
“姓沈的姿容出众,自负能被太子殿下相中,所以懒得跟咱们这些庸脂俗粉打交道。”
说这话的是个模样柔弱的,偏生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出来,登时在另外三人的心中激起千尺浪来。
静默良久,有人怏怏道:“她的确生得很美,若咱们一起进了东宫,怕是她最惹眼。”
五月初六是当今太子的生辰。
扬州知府得皇后授意,从江南烟雨之地择选了六名美人进京,遣官船北上,恭贺太子生辰之喜。
“那般矫揉造作的姿态,未必入得了殿下的眼。”有人咬牙切齿道,“你们还不知道吧,她父母早亡,这等命硬之人东宫不会留的。”
身后忽而一声开窗的声音。
众女回头看去,见那窗前站着个身着单衣的纤丽女子,顿时噤了声。
偏那女子压根没看船头那几个女子,出神地望着月照江波的景色。
比起刚登船时,她要瘦削许多,薄薄的单衣穿着亦宽松得很,袖子轻轻随风摇曳。
月光笼在她的身上,给她无甚血色的肌肤上罩了一层浅浅的光晕,令她看起来既朦胧,又脆弱,仿佛一触碰就会碎。
她一出现,船头几位女子颇为难堪。
无论如何,说坏话被人抓包都是一件不光彩的事。
倒是最嚣张跋扈的那个还昂着头:“怕什么?”
这句挑衅的话并未激起对方任何反应。
相反,窗边的女子依旧看着远方,目光片刻未曾在她们身上停驻。
有人小声道:“夜深了。咱们回屋吧,养足精神好才好面见殿下。”
“说得也是。”
几个女子附和着,摇着团扇纷纷回了船舱。
官船一下安静了下来。
丫鬟雅竹走到窗前,对那发呆的女子道:“这些闲话不必入心,明儿到了东宫,姑娘定然能留下的。”
留下?
沈蔚兰稍稍回过神,目光转向身边的雅竹。
雅竹被她盯得发毛,见她神色有异,担忧道:“夜里风凉,姑娘别站在这里吹风了。”
她不由分说关上了窗户,扶着沈蔚兰坐到榻边。
官船北上,东宫遴选,所有的一切都让她无比不安。
也无比……害怕。
二十日前,她被家人送到扬州码头,登船后不久便病倒了,整日整日的昏睡,一时大汗淋漓,一时满脸泪痕,一时浑身发热。
船工都说是水土不服,给她灌不少汤药,却无济于事。
一直到今日午后,沈蔚兰忽而睁了眼,脑海里多了些记忆——竟在梦中度过了一世。
本以为是十余日的昏睡中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可方才所见所闻实在太过巧合。
“姑娘的手好凉。”雅竹仍然担忧着。
这时节夜里并不寒凉,沈蔚兰手脚冰凉,显然还病着。
“喝过红糖水,姑娘早些歇着吧,”雅竹劝慰道,“奴婢跟管事打听过了,一到京城,即刻便会赶往东宫,是去是留,明日就有分晓,姑娘可得养足精神。”
见沈蔚兰眉宇间尽是的忧愁,雅竹慌忙改口:“她们是不服气才说那样的话,姑娘无需放在心上。”
沈蔚兰的确忧心忡忡。
但令她忧虑的,并非那几名女子的奚落和嘲讽。
而是——
她们身上穿着的衫子、手中摇曳的团扇、口中所说的话语,甚至那女子挑衅时看向她的眼神……悉数与梦境吻合。
难道说,那不是梦?
而是她切切实实经历过的一世?
……
沈家在江南颇有名气,祖上曾出过好几位进士。
沈氏族学名扬天下,只是最近这二十几年来,沈家子弟在科考中折戟沉沙,只出了沈蔚兰爹爹这一个举人。
只是中举没多久,爹爹骤然离世,娘亲心力交瘁,病了几年也过世了。
沈蔚兰从此无父无母,在伯父家中寄人篱下。
长到十八岁时,本指望着伯父能为她谋一门好亲事,却不想伯父将她带到了扬州府衙。
沈蔚兰出落得明艳照人,百般难描,即刻被知府相中,作为礼物送往京城,庆贺太子萧重弈的十九岁生辰,最终留在东宫。
萧重弈贵为太子,未及弱冠便奉皇命统摄政事,等闲定夺朝堂大局。
他骨相清越,俊美无俦,单只从外貌来看,足以令绝大多数少女芳心萌动。
只是他洁身自好,不近女色,饶是东宫嫔妾为了讨他欢喜斗得死去活来,却无人获得他的宠幸。
沈蔚兰默默仰慕着他。
直到他被废为庶人,流落街头时,沈蔚兰明明获得自由身,却不肯离去,鼓足勇气跟他说了第一句话。
她愿意陪在他的身边,与他共度余生,共尝甘苦。
他从来都是高高在上,既是被废为庶人,她依旧敬他、畏他,爱他。
她不在乎自由,她只想要萧重弈。
当时萧重弈的目光有些犹豫,注视她许久,终归点了头。
沈蔚兰在陋巷中寻了间小屋,破败了些,却是他们的安身之处,是他们的家。
巷子口有家脂粉铺子,老板娘见沈蔚兰肌肤细润如脂,粉光若腻,雇她在铺子里招徕生意。
沈蔚兰靠着这份活计赚银子度日,日子清苦又疲惫。
但她有萧重弈在身边。
她沉溺于他敛藏感情的眼波中,那是一种更胜锦衣玉食、更胜骨血交融的知足。
再后来,萧重弈复为太子,重返东宫,在议定太子妃人选时,他不顾帝后反对,坚持立沈蔚兰为太子妃。
她想,她终归在他的心中占有了一席之地。
但东宫里的嫔妃渐渐多了,见到他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
也是此时方知,他那双惯常不动声色的眼眸会对着其他女子流露温柔。
沈蔚兰算什么呢?
她是佩金饰玉、风华万千的太子妃,是端庄大度、不争不抢的东宫正妻。
至高至远明月,至亲至疏夫妻。
她与萧重弈渐行渐远,终于明白,陋巷中的相伴是她拼命求来的,从来不是萧重弈想要的。
立她为太子妃,是感恩,是谢礼,独独不是爱意。
心灰意冷时,沈蔚兰突然病倒了。
这病来得古怪,御医诊不出脉象有异,却时常在深夜里咯血。
她知道有人在害她,想要彻查,萧重弈却斥责她胡闹,命她闭门思过。
大限将至,她在隆冬时分冒雪出门,想再见他一次,问问他是否有愧。
然而站在他眼前,来不及开口说话便栽倒在雪地里。
记忆的最后,是漫天飞舞的雪花,是裹着狐裘的骄矜嫔妃,以及,脸色骤然苍白的萧重弈。
那一刻,皇太子的威仪决断、天家风度荡然无存,他的眼神慌乱、狼狈而又无措。
可笑。
人都没了,这副姿态给谁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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