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钓老人的半截身子在云海中被遮挡,他的容貌藏在斗笠下,只看得见下颌的花白胡须,他声音低哑:“你欠我一春灵茶,让我先下很合理。”
白色大氅在青萍山主的肩头随风轻轻飘荡,他眺望一眼那一棵神奇的茶树,指尖捻着的白子不断翻转,“去年灵茶被人窃走了一枝,自然就少了一份。”
垂钓老人嘿嘿嘿的低笑:“能喝得到你青萍山主灵茶的人,不用去盗,能盗走你灵茶的人,又看不上那一株灵茶。”
青萍山主摆手道:“以往青萍山脚人烟处处的时候,寻常人家的院子里栽种的桃树,每年还不到成熟的时候,总会有顽童用石头和竹竿捅几个尝尝鲜,主人家也会装模作样的骂骂咧咧。
真当满园桃子成熟,却无顽童来采摘的时候,人生大抵也过得凄凄凉凉了。
我在这山上吹了太久的风,偶尔有个误闯到院子边摘几个果子,还不至于生气,只是属于你的那一份茶,我想,总得备好一些,今年的春茶已煮,一会多品茗即可,至于今日这盘棋,事关未来百年天下走向,却不好相让。
姜道友垂钓天下,漂流光阴,截取一段时间长河,破了上界布的局,正所谓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姜道友的鱼饵在敬亭山,鱼竿却伸到我青萍山来,天上的人只会问责于我,如此算来,我已失一手,若在失一先,这棋便也不用下了。”
青萍山主说完,手中白子落星盘。
垂钓老人见棋盘已落白子,手执黑子,反倒不急于下棋了,而是缓缓开口道:“世间所有人和事,如同天空落下的无数雨滴,飘落到何处,是不是遇见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最终汇入大海。
有人以泪化雨滴,落下的雨就多了一滴,恰好有人装着空瓶子,我才能取一滴。
如今水从葫内滴出,时间的秩序就会归于正常,如同你那井中灵茶,天上的酒少了一葫,你才能煮出一碗茶来。
佛家有云,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既是心境,也是因果。
我本来打算修正那一滴泪错乱的光阴,却还是来迟一步,不知那樊笼中人,是如何脱困的?”
青萍山主手掌在星盘上拂过,只见那星盘上,有山下的那一片桃花林海。
一幕幕。
一剑剑。
斩落一树桃花,又斩落一树桃花。
垂钓老人手上的黑子从指尖落在棋盘上,沉默良久才开口:“这也行?”
“看山是山是佛性,有一座山,它不向人走来,人向它走去,并最终攀过去,这是悟性,也是道心……看来山下那几个人,都找到了寄托,正是人间冬去春风来的好日子啊!”
青萍山主又捻一颗白子,置放在棋盘上,占据了两个星元。
垂钓老人还欲开口。
却被一句话堵住:“落子无悔。”
……
山外青山烟波平。
桃花春里映桃花。
青萍旷野酥雨沥沥,晓莺空啼,碧涛江水东流去,一棹轻舟渡口横。
背着书箱的少年凭栏远眺江水阔阔。
雨打桃花落指尖,桃花还是这一年的桃花。
并非过去一年。
“哈哈哈!”
少年纵身越渡头,独自乘舟泛江!
那一年,他穿越迷失之海,莫名少一年。
如今。
自困桃花杀阵,自觉匆匆岁月,桃花映雪,本以为流年岁月又一春。
不曾想。
岁月可回首。
困在桃花林至脱困,才过一个多月。
人间三月。
草长莺飞!
顾余生再不留恋青萍的风。
摘下腰间葫芦。
取一汪江水作酒饮独醉。
解下腰间佩剑,背在身后。
少年立船头。
任由烟雨飘零在身,只把秀发揉乱,眼眸中满眼皆是青山。
几声细语被风吹散:
“宝瓶,青萍州的烟波旷野,万水千山,我持剑猎妖走遍……不过,那些拔剑斩妖的经历,就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细细说与你听,你帮我记下,等我到敬亭山遇见莫姑娘说起这些事的时候,若是忘记了,你帮我回忆回忆。”
少年背着的剑在心间回应:“那你慢慢说给宝瓶听,公子,我们这是去哪?要去仙葫州吗?”
“不了,我带你南下看看七秀坊的荷花,再坐大船下烟州,听说那里有到中州的传送阵,就是要花些钱。”
“那你攒够钱了吗?”
“放心,我不会卖宝瓶的。”
“咯咯咯。”
剑在雨中清脆作响。
好一会,宝瓶又道:“若我们还是没法坐传送阵呢,咱们是不是迟迟见不到你的莫姑娘了,此去中州,很远很远的。”
“那也没关系,翻过一座山,就少一座山,烟州花州儋州,我没去过,正好一路去看看。”
江水天际。
一舟远逝。
桃花坞。
老妪站在乌篷船上,眺望那小舟远去,不胜唏嘘。
她佝偻转身回村。
刚走几步,只见手持青珠的青云门何红念独自凭栏杆,神色呆滞,孙喜婆开口道:“他此行南下,很难再回来了,你们这些当长辈的,没有当长辈的样子,自作自受。”
“不。”
“他还会回来的。”
何红念捻动佛珠,收回目光,凝望青萍山巅。
老妪嘿嘿一笑:
“少年剑已佩妥,当行天下之时,再回来,必然已经高过心中的那一座山了,而你们……最多只能在红尘里多翻滚几圈罢了,何其可笑。”
顾余生泛舟南下,摘菖蒲野草为垫,偶尔以闲花为饵钓鱼舟上,偶尔盘坐舟蓬悟剑,星夜漫漫仰靠书箱观星河。
人间四月天。
舟靠七秀坊的藕花渡。
他本来只是沿路观荷花就下烟州。
未曾想七秀坊的女修士齐齐乘大船而来,轻歌曼舞,霓裳羽衣,琼浆玉露香飘百里荷花。
叶芷罗和柳云飘踏荷而来,七秀坊主叶芷罗迎笑道:“我远远的就闻见桃花染身的香气,定是顾师侄远来,我已备三千佳酿在龙船之上,且停下来歇息脚!”
顾余生背着书箱,抱拳行礼:“顾余生见过两位前辈,诸位师姐师妹。”
龙船上的三千七秀坊女弟子齐齐屈膝,以双手叠放,侧贴于腰间。
“顾师兄。”
顾余生神色愕然,不好上龙船。
叶芷罗咯咯的笑起来:“懂得害羞了,怪不得急着南下,定是心里有惦记的人了,君子坦荡荡,这船你上来就是。”
“是。”
顾余生抱拳上船。
立即有七秀坊的女子摆开宴席,一桌长似游龙,百道佳肴旋转。
有腰粗的女子扛来几坛子酒。
叶芷罗坐在顾余生的对面,眯笑着对顾余生道:“且把饭菜吃饱,把酒斟满,才好远行,这几坛酒,是你云裳师叔那年去青云门时摘的桃花酿造,细细算来,也是十八年陈酿了,不可拒绝。”
顾余生手握筷子,将腰间酒葫置于身侧,那一坛坛美酒被灵葫吸装进去,未见葫满。
叶芷罗和柳云飘啧啧称奇。
坐看顾余生一人吃了很多很多的菜。
这时。
一女子上前来斟酒。
顾余生颇觉有些眼熟。
原来是竹青的妹妹竹韵。
“这杯酒,我敬顾师兄,多谢顾师兄厚葬家父。”
顾余生端酒饮尽。
竹韵看顾余生喝完酒,忽的流出两滴眼泪,拔出腰间的剑,指着顾余生,说道:“我兄竹青入青云,拜师萧让师伯,顾师兄为何弑杀忤逆,让我兄痛不欲生?”
“竹韵!”叶芷罗目光陡然变得严厉。“你做什么?”
竹韵含泪,忽然以剑刎颈!
铮!
顾余生以指为剑,震断竹韵手中长剑。
并不解释。
顾余生腰间着灵葫,飘然落在小舟上,遥遥拱手:“多谢款待。”
嗖。
小舟泛起灵光,俶尔远去。
只留下碧波涛涛潮起潮落。
“叶师姐。”
“萧让真是他杀的吗?”
柳云飘问。
叶芷罗站在龙船最高处,看顾余生消失不见,缓缓开口道:“不是。”
柳云飘不解。
叶芷罗理了理衣袖,耸了耸香肩,说道:“柳师妹,你看,其实你与青云门的萧让,根本没有半点交情,可你为何关心一个与你无关的结果呢?由此可见,这天下人的纷乱,纠纷,大多数都是有人起哄,每个人都想要天下事的结果如自己所料想的那样,才会感到满意,浩气盟是如此,斩妖盟也是如此,最后的最后,大多数人都会忘记一开始的真相,只会站在自认为对的一方。”
“人生苦短,多做些有意义的事吧。”
叶芷罗伸手抓起一大坛酒,仰头等酒流下来。
半天也无酒滴进嘴里。
她随手把酒坛子丢进荷花池,恼道:“这小子,一滴都不给人留!”
柳云飘则是一脸烦忧。
“师姐,浩气盟在缉捕顾余生,斩妖盟也在缉捕顾余生,咱们却大张旗鼓的为他送行,你就不怕被追究吗?”
“怕,怎么不怕?”
叶芷罗白了柳云飘一眼。
“可咱们的宝贝徒弟,不是打不过他吗,这个理由还怕说服不了浩气盟的人?”
柳云飘嘀咕道:“难。”
叶芷罗道:“那就揍到他们认可这个理由,反正啊,这青萍州已经烂了,不怕再多烂一些。”
叶芷罗走下龙船,忽然回头道:“要是我能年轻一些岁月,还真有可能喜欢上那小子,跟着他一路南下,千山万水去中州,想想都刺激。”
柳云飘微微一愣,却道:“师姐,你现在也挺嫩。”
“屁!”
叶芷罗翻白眼。
“传信给南方四州的掌柜,告诉他们,顾余生走到哪,就给他备好新的鞋子,浩气盟和斩妖盟那小气劲,肯定不会让他用传送阵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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