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妪继续的道,“有些孝顺的,上山送饭的时候,会站在洞口边上陪着说说话,毕竟这瓦罐坟里,实在是太无聊也太恐怖了。”
“但也有一些不孝的,嫌送饭麻烦,第一天就将洞口的青砖砌完了,封死了洞口。”
如死一般的沉默,席卷着整个山林。
这一刻,几乎所有的疑惑,睢阳郡老人的失踪率,死亡率,全都得到了答案。
绿萝和上官婉儿不说话了。
如老妪所说,她被誉为不祥之人,单单的钱财,压根就没用,只要她活着。
那家里的一切不顺,甚至一切苦难,她都将是罪魁祸首!
她出门,也将遭受村民的指指点点。
高阳看了一眼洞口堆砌的五块青砖,点点头道,“如此说来,老人家你的儿子,倒算其中孝顺的。”
老妪的声音听不出悲喜。
“那是自然,但也不尽然,刚送进来的前两天,十分孝顺,还算于心不忍,送饭上来的时候,还会陪老身聊聊天。”
“诸如张三家的鸡被偷了,王五家的孩子掉进了粪坑,但后来,或许是忙吧,或许是有自己的事要做,便也越来越敷衍,越来越不耐烦。”
“不过那大白米饭,倒是挺香的!”
“可谁又能不怕死呢?”
“我爬了出去,先是去了大儿子那,大儿子见到我很是恼怒,就仿佛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将我打了出来。”
“我去了三儿子家,他大门紧闭,任由我怎么哀求,也不开门。”
“小女儿以前说一定养老身,但看到老身,就像是看到了瘟神一般,说我会给家里带来霉运,也将我打了出来。”
“他们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瓦罐坟外,秋风呼啸。
众人一阵无声。
唯有老妪的声音响彻起来。
“他们以前,很好吗?”
高阳低声问道。
老妪待在瓦罐坟中,蜷缩成一团,但听到这话,一双昏暗的眼睛却骤然亮了起来。
纵然高阳看不到,她也重重的点了点头。
“很好!”
接着,她就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诉说着以往。
那是她的一生。
她年轻时,长的极为漂亮,因为爱情,不惜远嫁给瓦罐山下的一户人家,日子虽然穷了点,但也还算凑合。
生活嘛,虽然苦到想哭,但咬咬牙也就过去了。
但好景不长,那时天下不太平,战争来临,她的丈夫很不幸,被迫参军。
从未上过战场,也没有厮杀的经验,因此直接就成了炮灰,只留下了她,以及四个几岁的孩子。
家里的顶梁柱没了,剩下四个孩子嗷嗷待哺,她成了寡妇,因为相貌,也免不了一些男人说的天花乱坠,要娶她回家,让她享清福。
但她都拒绝了。
不为别的,就是很有些担心,她若是嫁给了别人,那就又要生孩子,她怕自己这几个孩子受了委屈。
有人放言,她一个小寡妇,一个人带着四个孩子,她肯定活不下去,孩子也会被活生生饿死!
可她做到了,她没有饿死一个孩子。
在那个兵荒马乱,动辄天灾,还有当地大族放贷的时代,甚至老妪自己都不记得,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可能是一场奇迹吧,但也可能是力气不如男子,那便早一点出门,更早一点的起床干活。
也或许是双手起着水泡仍旧握着锄头,一锄头一锄头的下去,水泡因摩擦破开再长,周而复始这个过程。
也或许是吃的是草,挤的是奶,那一句又一句的娘不饿,你们吃,日日饿的捂着胃。
生活很苦,但只要看着自己的几个娃娃茁壮成长,她的心底就生出一股巨大的满足感和幸福感。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娃娃们也一个个长大。
他们有了自己的小家,有了自己的孩子。
她也是发自心底的高兴,老大结婚时,她一时高兴,给了存下的全部,二两银子。
大儿媳和大儿子高兴的几乎要跳起来,说要养她一辈子。
她也高兴不已。
但随之而来,她意识到了问题。
大儿子给了这么多,那其余子女怎么办?
于是,她再次扛起了锄头,日出而做,日落而归,但归来,她还要借助着煤油灯,纳几双鞋底。
虽然便宜,但好歹是钱不是?
好不容易,三个儿子全都成家了,小女儿也要嫁人,虽然许多人家重男轻女,但她却一视同仁。
都是从自己肚子里出来的,怎么还分个三六九等了?
所以她又咬了咬牙,继续劳作干活。
再后来,她真的老了,有些力不从心了,她开始在家带孙子,烧菜做饭,但也乐在其中。
再后来,她的年龄越来越大,快到六十岁。
都说六十岁才是不祥之人,但她还没到六十岁呢,大儿子的脚摔了,儿媳妇怨她,骂她老不死的。
二儿子因偷主家东西,被赶了出来,没了工作,两口子也怨她,说以前偷了那么多次,从未被发现,现在被发现了,肯定是她这个不祥之人!
现在都如此倒霉了,等她活到六十岁,那还了得?
小女儿的夫君找了别的狐媚子,夜不归宿,在外面瞎混,这也怪她。
就好像,她是一切不幸的来源!
可她还没六十岁呢!
但兄妹几人觉得不能再等了,一起出钱给她修缮了一座瓦罐坟,就等她一到六十岁,就赶快送进去,免得吸后人的福泽。
说到这时,她发出低声的哭泣,就如无人要的野猫一般。
她不明白。
她连年龄都没到,怎么就成不祥之人了?
她怎么就吸后人福泽了呢?
而且,当初他们可不是这样说的。
大儿子和大儿媳拍着胸脯,向她保证,说这瓦罐坟是陋习,什么吸人福泽,全都是假的,他们绝不会这样做,会好好伺候她到老。
二儿子也说,以后你老了,没事就在院子里晒太阳,为他们累了一辈子,该好好歇歇了,该好好享享清福了。
小女儿更是说过,要给她买最好看的衣裳,用最花的布,要让她成为十里八村最靓的老太太。
这些话,她记的一清二楚。
但怎么就变了呢?
最后,她说了实话。
她前两日在瓦罐坟睡着了,做了个梦,她梦到家里有数不尽的粮食,梦到她的四个孩子来接她回家,让她敞开肚皮吃,梦见小女儿给她穿上了最好看的衣裳。
但梦醒了。
她的周遭一片黑暗,唯有一个小小的洞口,还在被青砖一点点的堆砌。
第二天,大儿子来了。
他并不是说接她回家。
而是说她迟早要死,每天吃一顿饭也是浪费,不如给后人省一点,所以明天会是最后一顿,他会一次性砌好青砖,不再来了。
她跪着哀求,求他别走,说她不想死。
她还能干活,她还能看孩子,干一些农活,她一天只用一顿饭,不,一碗粥!
可大儿子还是绝情的走了。
她太害怕了,无尽的恐惧就如深渊一般将她包围,她拼了命的剖土,指甲里渗出血液,疼到钻心。
她就如疯了一般,再将泥土聚在一起,用脚垫着,拼了命的往上爬。
她成功了。
但紧接着,她不知去哪。
下山后,大儿子踢了她一脚,说她会害死他们全家,二儿子不见她,三儿子不在,小女儿打了她两巴掌,将她赶了出来。
她能去哪呢?
有了银两,就能令他们撇开心中的成见吗?
她就能有尊严的活着吗?
她还说了个谎。
大儿子一点都不孝顺,他上山送饭,只是做给村民看的,别说干饭了,那碗里的粥,也只是一碗水里有几粒米。
在他看来,将死之人,吃的粮食也是浪费。
她靠抓坟茔里的老鼠,靠下雨张着嘴喝水,靠吃地上的土苟活。
所以当她爬了出去,他们只是打骂,并没有强行将她送回来,因为他们知道。
她活不长了。
说完这句话后,她再也没了动静。
如他们所愿。
她死了。
就蜷缩在那小小的角落,眼睛瞪的大大的,再也爬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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