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九年秋,皓月当空,圆满可喜。
澧王李宽于府中开宴,满座簪缨如云,金樽美酒映月,共赏人间清辉。
南康公主特意出宫捧二哥的场,除了领着一帮随从,还带来一张神秘字条。
“八月十五月圆夜,取汝臂上白玉钏……妙手空空儿。”澧王李宽对着烛光读罢字条,笑着问妹妹,“听闻妙手空空儿武艺精绝,可从千里之外取人首级,怎么轮到你,就只偷个臂钏?”
“谁知道呢,反正一觉醒来,字条就在我枕边了,”南康公主李缬云嫣然一笑,摸摸自己的脸,“定是我的首级太美,让他起了怜香惜玉之心。”
名动长安的“食人花”公主,脸是第一,不要脸也是第一。
“言之有理,不愧是我妹妹!”李宽乐呵呵鼓掌,鼓完掌却不放心地问,“今日就是八月十五,你来赴我的玩月宴,还特意戴上了父皇赐的白玉臂钏,若这宝贝当真被偷了去,你会要我赔吗?”
李缬云今日作天竺妖姬打扮,裸着雪藕般的左臂,上臂箍一只金狮头镶羊脂玉臂钏,衬得她越发冰肌玉骨,明艳惑人。
“哥哥且想,那妙手空空儿送来字条,就是为了令我自乱阵脚,将白玉臂钏藏在无人处,方便他盗取。我偏反其道而行之,戴着它来赴宴,众目睽睽之下,他还能抓着我的胳膊,将臂钏撸下来不成?”
“这话在理。”李宽立刻抬起一只手,指着围在妹妹身边的一拨宫女内侍,勒令,“今夜你们的眼珠都不准乱溜,牢牢盯紧公主的臂钏,明白了吗?”
“是!”宫女宝绮、琉光、遮月、霞奴,内侍照白、青宣、霄九、熙郎,八张嘴一齐声地答应。
与此同时,太子左赞善白乐天正领着一名白衣举子,穿过澧王府曲折幽静的回廊,赶赴玩月宴。
这白衣举子姓沈名汾,字微澜,吴兴人氏,近日刚进长安。
白赞善在回京赴任途中与他结识,一来二去成了忘年交,因此很为他的举业操心:“我如今在东宫做事,徐徐图之,总有机会将你引荐给太子。这澧王殿下……声名实在狼藉了点,你确定要向他行卷?”
他拧着眉头,满脸都写着一言难尽。
沈微澜袖着自己的诗卷,对白赞善淡淡一笑:“白兄费心了。小弟自知才疏学浅,承不住太子青眼,听闻澧王殿下为人豪爽,热心大方,小弟投到他门下,想必不会有错。”
白赞善望着自己这位小友,清隽出挑的相貌,一身白袷袍、腰束青丝绦,明明尚未获取功名,初入澧王府却毫不露怯,他日定非池中之物。
他叹口气,拍拍小友肩膀:“也罢,既然你已打定主意,澧王就澧王吧。今夜我替你好好引荐,说不定真让你另辟蹊径,打通了登天路!”
脑中闪过澧王笑嘻嘻的脸,白赞善抹了一把额头冷汗,努力说服自己:“这花花世界,总有些天潢贵胄,犹如混世魔王投胎。这位澧王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怎么也比那位南康公主强!”
沈微澜冷不防听见一位公主的名号,微微一怔,问:“南康公主?”
白赞善仗着四下无人,对沈微澜悄声道:“那是一朵食人花,因为与澧王臭味相投,时常伴随左右。今日这玩月宴她多半也在,你只需记得,王府女眷里越是漂亮的,越要躲着走。”
沈微澜本就无意招惹女眷,只管点头应下。
闲话说完,长长的回廊恰好走到尽头,喧闹的鼓乐声也已飘入耳中。
两人转过一座假山,眼前豁然出现一片粼粼秋水。皓月当空,隔着湖的岸上已设下帷帐,乐伎或坐或立、鼓吹弹奏,中央舞筵上的舞姬正跳着反弹琵琶,遮挡住了酒宴上高贵的宾主。
长安繁华,尽收眼底。
只可惜,他来此地不是为了眼前美景,而是为了一桩沉埋九年的冤案。
沈微澜无声一笑,跟随白赞善走向筵席。
白赞善诗名满天下,赴澧王的宴算是大大赏脸。
他一到场便被请入上座,澧王李宽更是牢牢握住他的手,故知重逢一般寒暄:“先生一回长安便去东宫高就,小王没福,无缘恭听先生教诲,甚是遗憾呐。”
“哪里哪里……”白赞善将沈微澜拉到李宽面前,见缝插针引荐,“这位是下官小友沈汾,字微澜,吴兴沈氏出身。”
此言一出,满座侧目。
长安人人皆知,在安史之乱中失踪的德宗生母——睿真皇后沈氏,就是出自吴兴沈氏。
德宗即位后,对沈氏一族大加封赠,子弟入仕多为东宫属官,又因沈家男儿皆颀身玉立、气度雍容,时人雅称“青宫白鹤”。
可惜沈氏子息不旺,九年前更是举家迁离长安,返回故土。
如今突然见到吴兴沈氏子弟,又出落得如此光风霁月,众人立刻想到了九年前离开长安的沈家。
李宽最是直接,笑着问:“你可是睿真皇后那一支,青宫白鹤的后人?”
沈微澜听到先人封号,拱手行礼,算作默认。
早在白赞善引荐沈微澜时,李缬云就注意到这株人间玉树,这会儿便摇着扇子,对身边人戏谑道:“青宫白鹤,听着就让人想捉一只来,圈在苑中赏玩。”
宫女们掩袖偷笑。
沈微澜耳闻轻薄之词,转眼望去,便看见了坐在澧王左侧席位上的美人。
那是个红尘艳气凝聚出的美人,如同国色牡丹,风流恣肆、旁若无人,兀自昂着一张绝艳小脸,左耳垂上的红痣在灯火下微晃,红宝石般艳丽。
一瞬间,九年前兴庆宫高墙上那一轮夕阳、穿过军靴滚向自己的朱红色藤球,都连同这粒微晃的红痣,在沈微澜眼底一一浮现。
他藏在袖中的手微微颤抖,一颗心跳得比乐伎掌下的羯鼓更激狂。
阔别九年,竟然一回长安便遇见了她。
此刻李缬云也在偷眼打量沈微澜,见他失神地望着自己,不禁暗自得意。
什么青宫白鹤,还不是惊鸿一瞥,便拜倒在本公主裙下!
不过这人相貌堂堂,比那帮追捧她的公子王孙都好看,若是将他拿下,定能在游宴时大出风头,叫全长安的贵女眼红。
一想到这里,食人花公主立刻食指大动,冲猎物娇媚一笑。
不料这人目光一转,竟不再看她。
???
躲什么?真怕被本公主吃了不成?
没见过世面的书呆子!
李缬云嗤笑一声,这时表演幻术的天竺艺人登场,一身古铜色肌肉在烛光下闪闪发光,帅得一群小宫女倒吸凉气,她立刻被吸引过去,扭头看向舞筵。
另一边,白赞善还在向澧王极力推荐:“沈士子才高八斗,诗做得极好,殿下若是有意,可以让他侍奉左右。”
热情推销完,他用眼神暗示沈微澜赶紧递上诗卷,却发现小友目光涣散,竟在走神。
这是紧张了?
白赞善对澧王尴尬一笑,暗暗扯了一下小友的衣袖。
沈微澜这才回过神,恭敬递上自己的诗卷,言谈举止挑不出一丝错,却总有一股纡尊降贵的味道。
一个白衣举子,对他堂堂澧王纡尊降贵?
李宽大为不爽,哪怕这人耀如明珠,也决定做个睁眼瞎子,只将诗卷随手递给左右,吩咐:“为沈才子看座。”
沈微澜淡淡谢了恩,在白赞善身旁落座。
引荐失败。
白赞善掏出帕子按了按额头,小声鼓励沈微澜:“不打紧,一会儿行酒时,我再领你认识认识别人。”
沈微澜点点头,不动声色地看向舞筵,目光却越过表演幻术的天竺艺人,注视着被宫人围绕,穿着一身天竺纱裙的美人。
她没有认出他来。
短短一瞬的对视,她眼里风情万种,就是没有久别重逢的惊喜。
也是,九年时光让他们脱胎换骨,他也是凭着一粒红痣才认出她来,当年那个小女孩怎么可能还记得他?
此刻李缬云正兴高采烈地望着舞筵,大声为幻术师喝彩。
舞筵之上,高大魁梧的天竺幻术师赤裸着古铜色的上身,胸前挂满璎珞。他昂着头缓缓吞下一柄两尺长的宝剑,若无其事地舔了舔嘴唇,笑着对筵席上的贵人飞了个媚眼,随后猛然张嘴喷出一团火焰。
火焰瞬间变成大如车轮的火球,直奔筵席而去,吓得李缬云与宫女内侍们尖叫着倒在一起,七手八脚乱成一团。
火球在点燃李缬云发髻的前一刻骤然消失,一群人惊魂未定地爬起来,便听见宫女宝绮尖声大叫:“白玉臂钏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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