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叔和毛骧坐在车辕,王老先生坐在铺着褥子的大板车中间,抱着一堆准备好的备用药材。
八叔看到毛骧不停往后张望,不解询问:“老六,你看什么?”
毛骧在看后面奔冲赶来的一人一马。
距离太远,他只是觉得人影有些熟悉。
“后面有一人一马追来,我在看是什么人。”
毛骧随意回答。
八叔往后看了眼,这时,恰巧方孝孺又靠近了一些。
八叔看清楚后,不由惊讶道:“这不是上次来俺们村的那个年轻人嘛?”
说话的功夫,方孝孺已经靠近,放慢马速,瞥了眼毛骧,笑着拱手:“杨八叔吗?”
“上次我去过土桥村,还在朱先生家吃过早饭,并且还和朱先生讨教过一些问题。”
‘吃了我们家少爷亲手做的饭,还欺骗我们家少爷,还好意思厚着脸皮说出来?’
嘁!
毛骧发出鄙夷的声音,扭头看向一边。
方孝孺不由有些尴尬。
八叔乐呵呵笑道:“俺知道,当时俺站在院子里,看到你脸色苍白,骑马狂奔着离开村子里,嘴里还不知念叨什么。”
“这位先生,这次又要去土桥村,向俺们四郎讨教事情吗?”
‘和农民打交道这么难吗?怎么说话,一点面子都不给人留。’
方孝孺哭笑不得,勉强挤出笑容,点头:“蒋县令丁忧,我来江宁履任县令,听说朱先生夫人要生了,正好去道贺,顺便请教一些问题。”
毛骧眼神余光犀利瞥视方孝孺。
本能产生警觉戒备。
杨老八不清楚方孝孺的身份。
可他毛老六知道啊!
方希直是宋濂的高徒,太子的师弟,并且还是太子的东宫舍人!
绝对根正苗红的太子系。
这个时候,派来江宁,太子系的人,想做什么?
捞政绩?
观摩学习,少爷建设乡土村社?
还是监视,或者给乡土村社使绊子?
使绊子应该不可能,太子爷绝不容许这种情况出现。
瞬间,毛骧脑海完成了一系列缜密分析,随即笑着询问:“不知,县尊大人,想请教我家少爷什么事情?”
少爷?
方孝孺惊讶看着毛骧。
他能看得出来,这不仅仅只是个称呼的问题。
这个昔日鹰犬,很明显是怀有戒备,试探他。
替朱四郎!
‘难道是因毛骧倒向了朱四郎,所以被陛下责罚?’
方孝孺心中卷起了惊涛骇浪。
太可怕了!
若是锦衣卫倒向朱四郎,朱四郎本人再有一点野心,恐怕太子会输的很惨!
方孝孺暗暗庆幸之余,勉强笑道:“有很多事情向朱先生请教,比如,他和徐先生是怎么把土桥村孩子,教的那么好。”
“还有,乡土村社建设。”
……
一路上,毛骧、方孝孺相互隐晦试探着。
八叔粗枝大叶,没听出来。
可王老先生明显听出来了,最后,直接耷拉着脑袋,打起了瞌睡。
反正,他在给朱夫人几次号脉,观察夫妇二人,就从二人的气度、面相察觉对方不简单了。
这种人物,却流落在一个乡野村落。
定然有什么难言之隐。
他不打听,也不疏远。
就当普通患者对待就行。
一路装瞌睡。
后来,王老先生靠着毛骧肩膀还真睡着了。
人老了,就像小孩子,睡觉有流口水的习惯。
毛骧整个肩头,都被王老先生的口水浸湿了。
入村后。
毛骧感受着越来越粘湿的肩头,不由皱眉,‘算了,算了,这个时候,惹谁不痛快,也不能惹这位老先生不痛快,我忍了!’
通过不断自我调整安慰,毛骧总算控制住了愤怒。
挤出和蔼可亲的笑容,轻声呼喊,“王老先生,王老先生……”
啊?
王老先生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着黑蒙蒙的天色,“天黑了?到了吗?”
方孝孺骑马跟在旁边,瞧着毛骧不停用手捏着肩头衣角,不由暗笑。
若非亲眼所见。
他怎么也不敢相信,昔日冷面鹰犬,竟然还有这样一面。
以往,毛骧这种态度,只对皇帝、皇后。
毛骧这会儿可顾不上搭理方孝孺,说道:“已经入村,马上就到了,老先生你先清醒清醒,到了后,可能马上需要老先生。”
王老先生打着哈欠点头。
“热水!”
“来了,来了!”
“啊!四郎,我疼……我怕……”
……
刚刚靠近朱棣家,远远就听到嘈杂的叫喊声。
毛骧脸色瞬间变了变,忙抖了抖缰绳,骡子开始加快速度。
等到了院子外面。
就见屋前,围满了村里乡亲,众人都焦急等着。
徐妙云疼痛、害怕的喊声,从屋内传出。
“王老先生,快点。”毛骧直接把王老先生横抱起来,就往人群聚集的方向跑去。
方孝孺瞪大眼错愕看着。
“让让,让让……”
直到把王老先生抱到朱棣身边,毛骧才把人放在地上,询问:“少爷,少夫人怎么样了?”
朱棣脸上满是焦急,看向王老先生。
临近天黑时,妙云突然疼痛加剧,羊水破裂。
这么哭着喊着,已经很长时间了。
可一点动静也没有。
王老先生侧耳仔细倾听后,笑着点头,“朱先生莫担心,尊夫人中气十足,眼下并未有力竭气衰的表征。”
“出血不严重吧?”
朱棣摇头。
“那就行,再等等,女子生养头胎,都是十分遭罪且困难的,若是实在不行,咱们在用催生药物。”
“尊夫人的健康状况,以老夫的经验,应该可以顺利生产。”
“催生药物,能不用,尽量不要使用,使用太耗女子精气,影响寿数。”
……
有个名医在身边,就是不一样,几句话,很能安抚人心。
朱棣一颗七上八下的心,随着王老先生解释,慢慢被安抚住,抱拳感谢道:“多谢老先生。”
“阿毛叔,先带老先生去隔壁屋休息。”
毛骧点点头,做一请的手势:“王老先生请。”
王老先生经过孩子们时,不由好奇端详打量。
实在是这群孩子,虽然穿着寒酸,可精气神太不一样了。
根本不像他所见过的农家孩子。
王老先生走后,方孝孺不动声色凑到朱棣身边,挤出一丝笑容,“朱先生,恭喜。”
闻声,朱棣才发觉方孝孺,不由有些诧异,眼睛紧盯窗户,压低声询问:“大哥让你来的?他怎么这么快知道了?”
“不,我是蒋县令的继任者。”方孝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堪的笑容,“蒋进忠推举了我,其实我不想来的,上次知道您有记小账的习惯,我就决定,凡是遇到您,我就退避三舍。”
“朝中有很多人运作这个位置,可最后,陛下还是选择了我。”
‘我和你的孽缘,怎么就这么深!’方孝孺腹诽补充一句。
朱棣一边留意屋内动静,一边听着方孝孺说话,稍微想想,就明白了。
拍了拍方孝孺肩膀,笑笑,“只要我家小棉袄顺顺利利出生,家妻平平安安,我就和家妻商量,把小账给你划掉。”
朱棣不介意在这种时候,更大度一点。
方孝孺满脸惊喜,同时唇角抽抽。
从朱棣的话中,他得到了另外一个信息。
喜欢给人记小账,不止是这位殿下一人的癖好。
人家夫妻两,都有这种喜好!
‘你们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腹诽一句,方孝孺马上开始默默祈祷,‘孔圣、孟圣,学生一直把你们当做毕生信仰,若是你们不帮学生这个忙,往后逢年过节的一炷香,一碗猪头肉就别想了,学生说到做到……’
时间一点点流逝……
哇!
直到某刻,屋内突然传出一声婴儿的啼哭声,啼哭声把妙云的疼痛喊叫都压下去了。
“生了!”
“四郎,大丫生了!”
“师傅,一定是个小师妹!”
“对,年节时,我许的所有愿望,就是师娘给师傅生个小师妹。”
……
焦急等待的众人,听到啼哭声,顿时激动开口。
哈!
‘孔圣、孟圣,学生回到江宁县,马上给两位搞一碗热腾腾的猪头肉!’方孝孺激动的攥紧拳头。
此刻,朱棣已经冲到门口。
却被从里面出来报喜的八婶儿挡住。
八婶儿笑着瞪了眼:“四郎,现在你还不能进去,恭喜四郎,是个带把儿的!”
朱棣唇角抽抽,父慈子孝?
‘大丫,你可真争气!’
啊?
方孝孺激动的笑容消失,‘不是小棉袄,燕王的承诺,还算不算数?’
“少爷,带把儿也很好。”听到动静出来的毛骧,瞧着朱棣一脸落寞,忙咧嘴笑着安慰。
带把儿的好啊。
到时候,他就能带着小少爷骑马、射箭、打猎。
“她八婶儿,快回来,俺滴乖乖,大丫肚子里还有一个!外面的人,再准备热水!”
四婶儿的惊呼声,突然从屋内传出。
啊!
所有人都被惊呆了。
啪!
八婶儿急忙关上门,又跑了回去。
朱棣呆呆站在门外,‘还有一个?’
‘啧啧,这到底是徐大丫这块地好,还是朱四郎这头牛厉害!’
方孝孺惊讶看着朱棣的背影,情不自禁开始腹诽起来。
他比朱四郎还早成婚一年。
到现在,发妻肚子,丁点动静也没有。
瞧瞧人家朱四郎!
毛骧下意识,迫不及待在人群中,寻找土桥村的锦衣卫,迫切想让锦衣卫,把这个消息,传递到皇宫。
咳咳!
身边突然传来的咳嗽声,让毛骧猛地凛然。
朱棣眼神严厉的瞪了眼毛骧。
毛骧缩了缩脖子。
刚才太想让皇爷、皇后娘娘知道这个好消息,忘记了少爷收留他时,提出的告诫。
‘皇爷、娘娘知道这个消息,一定会又惊又喜吧?’
毛骧不由抬头,看着黑漆漆的天空,有些惋惜。
天色这么黑,放信鸽,也只有等明早才行。
王老先生听闻还有一胎,笑呵呵走了出来。
朱棣瞧着,就知道,当时这个老滑头给妙云号脉,肯定发现了点端倪,可为了名声就是不说。
“老先生,这个是不是小棉袄?”朱棣迫不及待询问。
王老先生摸着胡须,笑道:“朱先生,说出来就没有惊喜了,反正用不了太久就知晓答案了,何必急于一时半刻。”
‘你真是好勇气!’
毛骧佩服的给王老先生竖了个大拇指。
现在,就是蓝玉在他家少爷面前,都不敢说这种讨打的话了。
……
“朱四郎,我要给你记小账!”
……
噗!
最后这个孩子,显然是个调皮蛋,徐妙云似乎承受着比头一胎更大的疼痛,叫喊声传出。
惹得院中众人,忍不住偷笑。
一直持续到临近子时。
就当王老先生都悄悄回到房间,开始配置催生药时。
哇!
一声惊动了整个村子的啼哭声,突然从屋内响起。
鸡鸣犬吠牛哞马嘶。
一时间,整个村子好不热闹。
方孝孺听着整个村子传来的家禽叫声,顿时嘚瑟笑了。
激动下,‘嘴贱’的毛病又犯了,小声嘀咕道:“好啊,朱四郎家这个老二,一定是个溜鸡撵狗的混世魔王,朱四郎有的头疼了。”
咔!
就在此时,八婶儿冲出来,激动寻找朱棣,看到朱棣爬在窗口,隔着窗子向里张望,不由笑了,大声道:“四郎,心愿成真了,是个小棉袄!”
朱棣短暂愣怔,唇角情不自禁微微上扬,‘我家妙云就是厉害,说到做到,哈哈……我有小棉袄了!’
此刻,朱棣把之前腹诽的那句,‘大丫,你可真争气’,早忘得一干二净。
“我们同时有了小师弟、小师妹?”
“师傅的心愿成真了!”
……
一群孩子,激动叫喊着。
乡亲们也纷纷上来道贺,然后拉着一群不愿意离开的皮孩子们回家,免得太吵闹,影响徐妙云休息。
朱棣又在外面等了片刻。
八婶儿、四婶儿才收拾好一切,出来让他进去。
迫不及待冲到屋内。
直奔床边,握住徐妙云的手。
徐妙云盖着厚厚的被子,脸色苍白,头发完全被汗水打湿。
短短几个时辰,唇角都出现了干裂。
徐妙云看朱棣满脸紧张关切,笑着沙哑道:“我没事,我也没有爽约,给你生了个小棉袄,我接下来,还要让小棉袄背锅,你不许偏袒小棉袄!”
朱棣被逗笑,伸手捏了捏徐妙云琼鼻,“看来真的没事,这个时候,还能想到,要小棉袄继续背锅。”
笑过后,郑重道:“妙云,辛苦了,我们以后再也不生了。”
“不!”徐妙云顿时板着脸拒绝,脸上浮现红晕,含笑低语,“我说过,要给你生一堆的……”
“快去看看两个孩子。”
话中,徐妙云侧头。
朱棣顺着徐妙云的目光看去。
两个包在襁褓中的小不点,攥着小拳头,闭着眼睛。
一个很明显十分瘦弱,一个白白嫩嫩。
徐妙云伸手轻抚襁褓,“瘦弱点的是老大,是个男孩儿,白白嫩嫩的是你的小棉袄,以前我不是总觉得,每次都是一轻一重两种力道嘛,想来,力量大的,肯定是你的小棉袄,力量小的,肯定是咱们家老大。”
“老大把所有的好东西,都让给了妹妹,所以会瘦弱,力量就轻……”
朱棣绕过去,凑近打量着。
白白嫩嫩的小棉袄特别可爱,脸颊还有两个小酒窝。
父慈子孝的老大也不碍眼,那种血脉相连的感觉,很奇妙。
手痒的厉害,想抱,但又怕自己没轻没重,伤到孩子。
只能暂时忍住,说道:“我去请王老先生来给你诊脉,顺便让老先生帮忙看看两个孩子。”
说着,朱棣转身匆匆往外走。
片刻后。
王老先生跟着朱棣进来。
王老先生号脉结束,又帮着看了两个小豆豆,笑着说道:“尊夫人脉象虽然虚弱,但这是生养后的正常现象,我开几副养气养血的药,从明早开始煎服,七天之后,以尊夫人的体质,就能恢复。”
“至于两个孩子,也完全不要担心,长公子虽然瘦弱,可并无任何娘胎疾病,今后一定会是一个健健康康的翩翩公子。”
“令小姐,现在便这般可爱,将来一定会是一个活泼可爱……”
……
滑头!
朱棣听着王老先生的话,忍不住在心中笑骂一句,可却高兴啊!
笑着,高高兴兴把王老先生送出去。
王老先生刚出去,就被两个臭不要脸的:毛阿六、方十族。
拉到隔壁屋内问东问西。
……
翌日。
天际刚泛白。
孩子们晨读还没有开始。
几只信鸽,就从东边山林腾空而起。
带着徐妙云生了一儿一女的消息,冲向金陵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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