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跟着去了？”
安静的御书房内，胡惟庸跪着，听到似乎比他都更显苍老的声音，心头不由一紧，忙回答：“禀陛下，臣也去了。”
不知为何。
以往这位皇帝，他感觉并不可怕。
可真当朱标即将走到生命尽头时，他莫名有种不安恐惧。
他很害怕。
大皇帝驾崩前，下一道谕旨，让他效忠陪葬！
不知为何，他总感觉，朱标极有可能做出这种事。
或许是因为，他自己也清楚，这些年，他们这些保守派，逼着皇帝被迫做出很多选择。
就比如，士子流血事件。
这件事，本质上，就是他们擅自行动，逼皇帝捏着鼻子认了。
这样的事情，这些年其实很多很多。
比如权贵垄断工业。
大皇帝对此警告过许多人。
可他们私底下，为了利益，哪怕在政见上有所不合，都会拧成一股绳，在缴纳税赋方面，进行拖延。
当然，他们倒是不敢逃漏税赋。
这种事，可以在他们扶持的朱允炆登基后做。
但绝不能在这位皇帝执政时期做。
因为眼前这位病入膏肓，强撑着的皇帝，本质上不是他们扶上来的。
这位有鱼死网破的力量。
无非就是，鱼死网破后，对其皇权力量损害很大罢了。
可一旦朱允炆登基。
这种局势就会彻底改观。
朱标靠躺在御座上。
风从窗户吹进来，花白，有些凌乱的头发，在额头左右摇晃。
头发下，一双苍老的眼睛，眯着，打量着胡惟庸。
许久后，才再次开口：“他们谈了什么？”
呼！
胡惟庸暗暗松了口气，回道：“主要谈了太子的病情，苏春晓、刘民丰提议用燕华的新体系，尝试为太子诊疗，这种新体系，臣闻所未闻，根据臣打听到的消息，苏春晓曾用这种新体系诊疗方式，治死过病人，病人临终前，承受了极大痛苦，浑身抽搐而死，宛若中毒，死都不能得到安息……”
……
朱标听着，微微皱眉。
这些事情。
其实他知道。
毕竟，锦衣卫在燕京一直就有谍报网络。
不过，此事，他只是了解了一些，并未放在心上，也未让纪纲传播。
他本以为。
春晓和民丰，不，更准确说，老四应该不会在雄英身上，进行这么危险的冒险举措。
“陛下，太子千金子，臣是不赞同接受这种，没有安全保障的诊疗，燕王或许不在意，可一旦太子在这个关键时期出事，臣担心，一直被人们，视为太子有力竞争者的陈王，会被百姓猜忌，是陈王谋害太子，将来的局势，只会更加糟糕，臣更担心，这种猜忌，会被燕华利用。”
朱标眯着的眼中闪过一抹冷光。
胡惟庸暗暗窃喜。
他虽然低着头，无法观察皇帝的神色。
可他敏锐察觉。
殿内气温骤降。
他当然不能直接添柴加火，指出此刻朱雄英突然病逝，对大皇帝的影响。
但他肯定。
只要他指出，朱雄英此刻若是突然病逝，陈王朱允炆会被人猜忌怀疑。
皇帝一定能联想到他自身！
毕竟，几乎天下都知道，皇帝不喜太子。
称帝后，数年不册立储君。
让太子顶着一个太孙的滑稽封号。
隆武十二年，更是在天下士绅鼎力支持太子，为太子摇旗呐喊中。
闹得沸沸扬扬，才不得不立朱雄英为太子。
此前种种。
一旦朱雄英突然病逝，民间怀疑皇帝虎毒食子，流传几本有关皇帝昏聩无道的野史小说。
完全是很有可能的。
安静许久，朱标冰冷，带着一丝，无法压抑的愤怒声响起：“摆驾东宫！”
……
三十二个太监，抬着宽大的肩舆。
后面跟着一队，步履匆匆的小宫女。
朱标坐在宽大肩舆上，闭着眼睛，身子随着肩舆摇晃，轻微起伏。
胡惟庸被两个小太监搀扶着，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可看着朱标沉凝如水的脸，心中阴冷暗笑。
果然不出他所料。
皇帝此刻，求稳甚于求变！
……
东宫。
第一瓶点滴已经输完。
雄英也在输液中，睡着了。
常氏、采绿在众人紧张注视中，伸手，轻轻触摸雄英额头。
婆媳二人手背触摸到的刹那。
下意识对视。
均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惊喜。
随即，二人眼中浮现水光。
“母亲，父亲的体温退了吗？”朱文恒轻声询问。
由于紧张，声音带着十分明显的颤音。
采绿扭头，看着众人，使劲儿点了点头。
得到确认后，众人全都激动握拳，脸上均都露出激动的笑意。
却又担心打扰雄英休息。
都极力忍着。
春晓收拾好器械后，来到雄英榻边，轻轻撩起被角，小心翼翼从雄英腋下取出水银体温计。
对着光线，在众人注视中，仔细观察。
随即，唇角露出笑容，“37.9，虽然还在发烧，但已经从高烧，转为低热阶段，抑制效果很不错。”
话中，春晓扭头，含笑看了眼，睡着的雄英。
至少，这个体温，小师弟起码能比较好的休息了。
能休息好。
身体机能才能在休息中得到修养和恢复，才能更好的对抗病痛。
如果病人连最起码的睡觉，都睡不好。
那么，无论是什么病。
都只会越治，效果越差。
常氏眼中泛着泪光，抓住春晓的手，看着春晓、民丰二人，“伯母替雄英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说着，常氏便忍不住哽咽。
这是之前雄英重病，被下了判决。
她都不曾表露的软弱一面。
因为，当时她不能软弱。
这个家，还得靠她撑着。
……
春晓反握住常氏的手，笑着宽慰：“娘娘既然是我们的大伯母，我们救治小师弟，那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接下来，东宫还要娘娘继续坐镇，娘娘您要坚持住才行。”
常氏笑着，流着泪，重重点头。
民丰在春晓和常氏说话时。
走到旁侧桌案前。
迅速在纸上写了几句话，转身折返，把纸张递给常氏：“娘娘，大蒜提取物，对这种致病微小生物的杀伤性不够，现在虽然有效果，但只能是暂时遏制住小师弟的病情恶化。”
“如果想要小师弟的身体状况，向好发展恢复，就需要一种，对致病微小生物杀伤性更大的……”
民丰犹豫一下。
实在是，他都不知该怎么解释了。
春晓接住民丰的话，解释道：“娘娘，这种药物，说实话，我们现在也没有搞清楚他的原理，甚至都没有搞清楚，这种药物的有效成分到底是什么，我们只是暂时确定了，这种药物，对于肺痨致病微小生物有强效的杀伤性。”
“过往，我们在燕华治疗的经验，这种药物，至少能灭杀百分之八十的肺痨致病微小生物，再结合传统的汤药疗养，确实能够让病人身体逐步恢复，实现带病生存。”
“至少，通过我们对已经接受治疗的病例，跟踪观察的四年时间，患者的建康状况很不错，并且，没有明显的副作用。”
他们一直想弄清，大蒜提取物，以及现在所说这种药物到底是什么。
可现在的显微镜精密度还是不够。
根本无法对这些药物更细微的结构进行观察。
这也是他们无法写出一篇，有说服力理论文章的根本原因之一。
常氏点点头，接过纸张，没有任何犹豫，转交给杨荣，“荣哥儿，尽快把你师姐、师兄需要的药材单子，转交给军情司，让军情司协助，尽快从燕华把这些药材送来。”
杨荣接过单子后。
转身就去处理此事。
“陛下驾到！”
杨荣刚走不久，尖细的声音，就在寝殿外响起。
常氏微不可察皱眉，却还是带着众人去迎驾。
“平身吧。”
很快，朱标就在宫女搀扶下走进来，看了眼常氏，似乎不敢和常氏对视，视线很快移开，落在雍鸣身上，“雍鸣，听说你们要给你大哥，用一种，没有经过全面验证，尚不成熟的新式诊疗方案？”
“大……”
“陛下。”雍鸣刚开口，常氏的声音便响起，朱标转头看向常氏。
常氏微微一福，“臣妾坚持下，春晓和民丰两个孩子，不敢违背臣妾的命令，已经给雄英进行了一次完整诊疗……”
朱标皱眉。
后面暗暗喘息的胡惟庸，脸色瞬间大变。
心中暗恨咬牙。
他此刻才知道，这位皇后当时，为何那么轻易就答应他。
分明就是为了支走他！
胡惟庸不由紧张看向常氏。
朱标皱眉，略显不快询问：“我还是不是雄英的父亲，这么大的事情，为何……”
常氏抬头，眼神有些冰冷看着朱标。
朱标话音一顿，转而询问：“诊疗后，雄英的情况怎么样？”
常氏眼皮微微下压，眼神变缓和，说道：“用药后，雄英的高烧症状已经得到很大缓减，现在已经能好好的睡一觉，睡的很踏实……”
不等常氏说完。
朱标便推开侍女，步履颤颤巍巍，往内殿走去。
这么快？
胡惟庸也有些傻眼，，忙跟在众人后面往内殿走。
朱标站在雄英榻前。
看着雄英熟睡中，原本苍白的脸，浮现一丝红润，睡的很踏实。
不由扭头看了眼，站在旁侧的春晓和民丰。
雄英之前的状态，他是知道的。
即便是睡眠状态。
也十分难受。
脸苍白，额头总是皱着，也睡不踏实，睡着了，还会说胡话，身体还不自觉抽搐。
可此刻，却睡的十分安稳踏实。
朱标伸出手，手指微微抖动。
靠近雄英额头。
感受雄英确实明显退烧了。
微微皱眉，什么也没说，转身往外走去。
来到外殿，确定不会打扰雄英休息，才开口吩咐：“传太医！”
刘太监亲自去传召太医。
朱标坐在软塌，看向春晓、民丰，“你们二人给太子用了什么药，是不是一些虎狼猛药？若非如此，为何见效如此之快？”
他如今。
就在服用类似的药物，强行续命。
所以，很清楚这类药的药效。
老四燕华也有动机这样做。
为了扶持雄英这一脉上位，短暂让雄英病情转好，这不是没有可能。
而且，这样做的动机也十分强烈。
胡惟庸眼底压抑着宛若毒蛇般阴冷，紧盯春晓、民丰。
春晓微微皱眉，有些不快，强忍着说道：“陛下，之所以见效快，是因为，新体系诊疗和传统诊疗之间的差别造成的。”
话中。
春晓扭头看了眼民丰。
民丰会意，转身离开片刻返回。
手中多了，之前给雄英输液的器械。
春晓接过后，继续解释：“传统的治疗方案，是配置药方，把药材经过煎煮方式，口服。”
“口服的药汤，需要人的肠道、胃部吸收药效，而吸收的多寡，就会出现因人而异的状况。”
“就好比，两个人，都吃同样多的饭，可其中一人，体重增加就是比另一人更快是一个道理，造成这种现象的本质原因，就是人的吸收消化能力不同。”
……
“病人，尤其是重病患者，往往因为重病，连带全身各项机能都会出现问题，对药效的吸收就更弱。”
……
“另外，有些药，用传统煎服方式，会损害药材的有效物质。”
……
“新体系不同，新体系通过输液的方式，把有效的物质，直接通过输液，输入到患者的血液中，药物中的有效成分，能够通过血液在全身迅速流动的特点，快速抵达致病的病灶，对病灶发起抑制以及杀伤性攻击。”
“所以，见效速度才会这么快，新体系对于重症患者，相较传统诊疗方式，有着更强效的效果。
“只有借助新体系的诊疗方案，遏制住重病患者的病情恶化速度，患者才有可能，配合传统诊疗，以及食疗、健身锻炼等方式，逐步恢复身体机能。”
说到最后，春晓也生出了情绪，直接了当道：“陛下若是不放心，我可以按照小师弟刚才的配方，亲自在自己身体上实验！”
朱标微微愣怔。
眯眼看着面前这个，身穿白大褂，三十出头的女子。
他岂能听不出，最后这句话，那尖锐的锋芒。
他知道，他求稳的心思，肯定被春晓看穿了，所以，才对他怀有愤怒。
一股怒意，不受控制涌上心头。
常氏注意到朱标手指微微蜷曲，第一时间开口，语气坚定道：“陛下，雄英已经这样了，作为雄英的母亲，即便冒再大的风险，臣妾都要试一试，谁要是对陛下说三道四，就让他们，先把臣妾这个皇后废了，要不然，谁阻止臣妾救雄英，就是臣妾不死不休的敌人！”
朱标蜷曲握紧的手指，颤抖一下。
成婚这么多年。
虽然皇后更喜欢舞刀弄枪。
哪怕是这些年，被他冷落，都未对他说出过，这么强硬的话。
这番话。
与其说是对朝臣。
还不如说是对他。
皇后就是明确告诉他。
即便他反对，皇后宁愿和他进行激烈对抗，都要坚持用新体系诊疗方案，为雄英诊疗。
众人也都听清常氏话中语意。
更感受到，无形中，帝后间的尖锐对抗。
胡惟庸屏息，悄悄紧盯着朱标。
他希望皇帝对皇后态度强硬一点。
朱雄英退烧了。
于他们而言，这可不是个好消息！
朱标眯着眼沉默。
许久后。
赶来的太医，为雄英诊脉出来，汇报才打破了殿内，令人无法喘息的压抑，“禀陛下，太子殿下的脉搏，确实较之此前，略微强劲了一些。”
朱标没说话，缓缓起身往外走去……
背影有些萧瑟，走到门口，顿足。
没有回头，只是平静说道：“朕对雄英，有着和你一样的情绪，既然这种诊疗方式有效果，那就姑且试试，谁说三到四，不光是你的敌人，也是朕的敌人。”
话罢。
朱标提步。
一个踉跄，幸亏刘太监眼疾手快搀扶住，才没有跌倒。
朱标狠狠推开刘太监。
在众人默默注视中，来匆匆，去也匆匆离开。
……
朱标走后。
再未来过东宫。
一晃眼功夫。
二十天时间过去。
关于朱雄英情况转好的消息，开始不断出现在金陵城。
“听说了吗，太子接受燕华的新诊疗方式，病情好转了。”
“这消息落后了，俺听说，太子昨天还外出，在宫院中散步了呢。”
“吹吧，东宫都被封锁了，朝中大臣都不知道，你竟然知道的这么详细？”
……
“好了好了，大家还是说说燕华的消息吧，听说，燕华舰队现在就在松江口外，并且还在松江口外，天天练习炮击！二十艘铁甲舰，跟着六十艘蒸汽后勤船！一艘战舰，配三艘后勤船，这是要干什么？”
“这算什么，俺还听说，燕华已经开始动员了，要一个月内，武装出五十万陆军，三个月内，陆军人数要达到一百万！据说，极西之地的各方势力，听说燕华的动员规模，吓得纷纷遣使去燕华打听消息！”
……
一则关于燕华动员的消息，传到金陵城。
金陵顿时暗流涌动。
砰！
御书房。
朱允炆、胡惟庸、方孝孺等人尽皆位列。
朱标拍案后，愤怒咆哮：“燕华下达动员令，募兵百万，一年时间，要建造三十艘第三代战舰，要干什么！他要干什么！”
“去，给朕传召朱雍鸣！”
刘太监匆匆离开，所有人沉默不语。
无论是革新派，亦或是保守派，大家都知道，皇帝最忌讳，燕华插手大明事务。
而此番燕华传回的骇人动员令。
虽然燕华没有表明目的。
据说，极西各方势力，都吓得纷纷遣使打听。
可大家几乎可以肯定，燕华的动员令，剑指方向，就是大明即将发生的皇权交替。
更准确说，现在是给大皇帝施压。
若是不能满足燕华的期许。
动员起来的庞大兵力，将来就会投放到大明的疆土上！
朱允炆隐于宽大衣袖中的双手，紧紧攥着，咬牙暗恨：朱棣，你可真是我的好四叔，既然你非要掺和，那我就先让你品尝一下，丧子丧女的切肤之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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