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远……”
“父亲我在……”裘泽远连忙握住父亲费劲千辛万苦向他伸来的手。
“从小到大,父亲对你都是贬过于褒,不是你真的做得有多不好,而是我想要你做得更好……”
裘泽远抽泣着连话都说不清楚,不过知子莫若父,他的话裘纪渊都能听懂,“我知道父亲,我知道,以前都是我不好,我总是不听您的话,惹您生气,以后您说什么我做什么,保证听您的话,父亲,您不要丢下我,……”
“你听我把话说完,不要再打断我……你说你总是不听我的话,其实至今为止,你违逆我的只有一件事,只为一个人而已。父亲说句你不爱听的话,我无比庆幸那个女人死在了我的前面,因为我知道她再也无法左右你的决定,降低你的底线了……”
说着裘纪渊竟笑了起来,而裘泽远却哭得更难看了,“但就算这个女人死了,我还是担心你的性情扛不起这么沉、这么重的江山,你重情重义是好事,但你决不能让这情义二字拖住你,成为你举棋不定、左右摇摆的借口,为所欲为是为君者的大忌,优柔寡断同样是!在这一点上,枫毅就做得比你好。”
裘纪渊又将另一只手伸向童枫毅,将两个人的手叠到一起,童枫毅连忙说道:“裘叔叔,您放心,我会倾尽一生,尽心尽力辅佐泽远,永不相叛。”
裘泽远听到童枫毅的话,也跟着说道:“父亲,我会一生一世相信枫毅,与他相扶相持,永不相疑。”
裘纪渊听到两个后辈的话,欣慰地笑了,“好啊,你们倒是清楚我的心愿。不过该说的话,我还是要说的。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兄弟离心,大厦将倾。你们二人要牢牢地记住这十六个字。”
“是。”裘泽远和童枫毅齐声应道。
裘纪渊又笑道:“好了,你们都出去吧,我要和我的好兄弟说说话了……”
其他人纷纷退了出去,童广霆坐在裘纪渊身边,抢先说道:“你跟我说点人话!我认识你五十四年,这交情你不能让我过不好年吧?别在那儿哭丧着脸跟留遗言似的,我可不搭理你!”
裘纪渊苦笑着摇摇头,“还知道自己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啊,跟个孩子一样,我看呐,比你孩子还不如。”
“你单独找我就是为了损我啊?你要这样,老子还不伺候你了呢!”
“坐那儿!还跟我耍上脾气了?”童广霆原本也没想走,听裘纪渊咳嗽了两声,更不敢跟他开玩笑了。
“我有两件事想拜托你,你能不能答应我?”
“这辈子哪件事我没答应过你啊?就听你的话了,连我老爹的话,我也没有那么听过啊……”
童广霆的一句笑语让裘纪渊瞬时湿了眼眶,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能任凭泪水滑了出来,“第一,帮我看好泽远,守好江山,守好我们兄弟一辈子的心血。”
童广霆点头。一辈子的交情,根本不需要再多言。
“第二,你要好好活着,至少三十年后再来见我,别我走没两年呢你就来找我了,小心让我碰见踹死你!”说着裘纪渊仅剩的一条腿还蹬了一下。
童广霆的眼泪猝不及防全都落了下来,他背过身去,骂了一句滚蛋之后便笑着走出去替裘纪渊叫了他此刻最想见的人……
裘闵氏看着被毒箭所伤,只剩下一条腿仍无法保住性命的丈夫,心里的血仿佛也被放尽。
“过来,我想在你怀里靠一会儿。”裘纪渊的温柔一如当年新婚时。
那时满室都是暖人的红色,喜庆的红色,而如今同样是红色,却让她心如刀绞。裘闵氏轻轻地抬起丈夫的上身,让他倚在自己身上,裘纪渊轻声说道:“我走以后,你好好跟着儿子,儿子孝顺,你后福无穷……”
一向温良的裘闵氏却突然发作,“不!他但凡有一点孝顺父母的意思,也不会到现在都不肯娶妻生子。我对不起你啊,生下来的儿子竟是这样狼心狗肺!若是当年你再纳几房妾室,也不至于只有泽远这一个儿子,让你为他操碎了心呐!”
裘纪渊轻轻拍了拍妻子揽着他的手臂,说道:“不是说好不再提这件事了吗?怎么又说到这儿了?你是因为生泽远的时候身上落下病根不能再育,我怎么能因为这个娶别的女人?再说哪个女人能比你垂髫之年便伴我身侧,了解我的一喜一怒,一哀一乐?只可惜,我这辈子的福气算是到头了……”
裘纪渊感到妻子的泪珠一点一滴地落在他的发间,心绪凄迷,五十四年的岁月在眼前匆匆而过,多少金戈铁马卷起红尘滚滚,又有多少红尘往事转瞬如烟……
裘泽远几次想进屋再看父亲一眼,都被童广霆挡了回来,直到他第九次来到门前,门却从里面被打开了……
“母亲……”
裘闵氏看也未看儿子一眼,目光落在对面屋檐上的几根枯枝上,“督军,薨逝。”
众人纷纷跪倒在地,哀声悲泣。没有人看见裘闵氏痴痴愣愣地走出了这座庭院,也走出了督军府,之后再没有人寻到她的踪迹……
裘泽远哭着哭着猛然起身向院外冲去,童枫毅急忙跑过去拦住他。
“你要干什么去?”
“我去杀了赵峑那个阴毒卑鄙的小人!我要杀了他!父亲说我优柔寡断,的确是我优柔寡断才会中了那赵峑的圈套!让他们有机会来暗杀父亲!我再也不会摇摆不定了,我现在就当机立断杀了赵峑那个狗贼!”
裘泽远不顾童枫毅的阻拦,拼尽力气往外冲,童枫毅毕竟不是军旅之人,比不过裘泽远一身的蛮力,索性松开了他,裘泽远失去阻力一下跌到了地上。
“你去!去杀呀!你怎么还像条废狗一样趴在地上?!杀赵峑?”童枫毅冷笑一声,“我看你现在连只鸡都杀不了!杀鸡还得找准时机一刀下去干净利落呢,更何况是杀赵峑这个蒲西督军!我问你,你现在去,想怎么杀赵峑?他能老老实实坐在那里等着你去杀他吗?!我看赵峑说得一点也没错,你就是一坨扶不上墙的烂泥!”
裘泽远这一摔,还真把自己摔清醒不少,听到童枫毅骂自己的话,想到还在房中躺着需要入殓的父亲,心中的狂风暴雨渐渐平静,眼中的锋芒却越来越尖锐,他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慢慢走到童广霆面前,平声说道:“童伯伯,我知道现在是该由我和枫毅撑起这片天的时候了,但我还是想请您在离休之前帮我召集人手,聚拢人心。”
童广霆看看自己的儿子,又看看纪渊的儿子,欣慰地点头,恭敬地向裘泽远施礼:“既然督军心中已有打算,老臣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新年原本是一年当中最盛大的节日,但是今年年底,整个邺津大大小小的官员都是愁眉紧锁,不敢张扬。赵峑知道裘纪渊中了他亲自调制的无药可解的毒药之后,五日之内必死无疑,于是在蒲东边境大肆宣扬督军已死的消息,一时间流言四起,人心涣散。尤其是被赵峑占领的昭宁,将士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降的降,百姓无人护佑,老人自生自灭,男子全部被杀,女子被逼为娼,孩子被迫为奴,哀鸿遍野,人间炼狱不过如此。边境民不聊生,都城邺津也并不安宁。裘纪渊之死与裘泽远不无关系,这引起了几位沙场老将对裘泽远的极度不满,他们都认为裘泽远心浮气躁,不足以担当督军之位。另外,冬至晚宴之后一大批将领不知所踪,生死成谜,令许多官员心生疑窦,不知所措。外有强敌,内有非议,初掌大权的裘泽远和童枫毅已经十日不曾回府了,他们不是在督军署与各级将领一起商议军务,就是在财政司与各部部长一起商议政务。
这日晚间,裘泽远和童枫毅正在商量说服老将同意裘泽远亲征的办法,其实童枫毅也并不赞成裘泽远亲征,因为裘泽远还没有子嗣,如果他此时亲征再像裘纪渊一样发生意外离世,裘氏根本无以为继。
童枫毅还没把自己的想法说完,童广霆便推门而入,裘泽远上前迎他坐下,问道:“童伯伯,他们怎么说?他们就算不服我,总应该听您的劝吧?”
童广霆面色微黯,裘泽远恍然发觉自己方才说的话有些不妥,自从他上任之后,童广霆再也没有以叔伯的身份训诫过他,就是为了在他心中,在众人心中树立他督军的威仪。他也不该再在公事上视童广霆为长辈,而该视童广霆为忠臣。如果他自己都不将自己视作督军,那么还指望谁信服自己的命令呢?
童广霆见裘泽远明了自己的暗示,面色稍缓,说道:“回督军,我同几位老臣转达过督军渴望手刃赵贼,为父报仇的意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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