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成,可不能轻举妄动!你不知道,现在我每天都心惊肉跳,每夜都睡不好。不管怎么说,拳头也拼过不刺刀,现在的上海是日本人的天下,这样赢硬来,吃亏的还是我们自己。还有,不是说上峰已经下了命令,不要再在上海搞动作了吗?”
严屹峰眼眶铁青,神情倦怠。
“没错,我们在一个月前就停止活动了,”周竟成看了看张筱云。
张筱云叹了口气,坐在了严屹峰身边,道,“这事和我们没关系,现在是有人在背后捣乱,继续以军统的名义在搞恐怖暗杀,挑起事端。”
“谁?为什么要这么做!现在的一举一动,背后都是人命!怎么能这样不负责任!”严屹峰激动起来,“你们不知道我现在有多被动,本来史秉南回来,许仕明已经要收手了,这个时候在大华医院枪杀张永刚,这,这可不是故意去捅马蜂窝吗!你说说,好不容易平静了一个月,张永刚一个没什么分量的小人物,已经残废了,还要去赶尽杀绝做什么!哎!”
“是许纵,”周竟成深深吸了一口,把烟摁灭在烟缸里。
“什么?谁?”
“许纵,是他找人做的。”
“许书记?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这样搞,不怕被上峰处理吗?”
“抓不到他的马脚,上峰只会处理我。他用的,不是我们系统内的人。”
“帮会分子?”
“不是,爱国青年,还不是普通的爱国青年,这个人你也见过。”
“我见过?谁?”
“夏子彰。”
夏子彰?严屹峰皱着眉头想了好半天,道,“这个名字怎么这么熟?”
“就是策划在安乐俱乐部行刺犬养健的那一位,当时是中统的外围,后来来投我们,许纵就把他留在自己的锄奸队里了。”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竟成,你有没有搞错?我记得他这个人文质彬彬的,看样子,不像是个能做制裁的人啊?”
“那你看许纵,像是个想要背后插/我一刀的人吗?”
严屹峰皱起了眉头,认真道,“这个,你别说,还真有点像。”
周竟成和张筱云都笑了起来。
“筱云,你说说吧。”周竟成看了看她。
“好,这次周区长让我去查探夏子彰,我在斯文里盯了几天,果然见到了许纵,”她从身旁的手包里掏出一叠相片来。
严屹峰拿起来一张张看过去,“丁寄萍也去找他?一年多了,丁家大小姐还在和他谈恋爱?”
张筱云点点头,道,“看来是这样,大华医院和福煦路巡捕房我也都去过了,据说张永刚被刺当天,丁寄萍的车恰好也在大华医院,而这个夏子彰,偏偏那天跑去大华看病。同时,给夏子彰诊治的侯医师,也是许纵的人。”
严屹峰的手停下来,手上的那张照片中,泥泞的街口,许纵正在和夏子彰聊着些什么。他叹了口气,道,“好吧,那看来真的是许书记了。”
“张永刚已经死了,为什么他这个时候还要去找夏子彰呢?”
“四个字,火上加油。”
严屹峰挠了挠头,“许书记这样做,恐怕有损抗日大局啊。”
周竟成站了起来,道,“屹峰兄,你还不明白吗?如果许纵心里有过抗日大局的话,恐怕此刻,这上海区的区长还是李再兴吧。”
严屹峰尴尬道,“哎,这个中内情我就不晓得了。”
周竟成道,“我给你讲个笑话吧,说一个流氓遇到一个书生,问他要钱,书生不肯给,被流氓痛打。流氓打人不说,还要讽刺书生,你书读得多,有什么用?书生说,可以使人变得文明,流氓又说,文明有什么用?还不是一样被我打。结果没几日,流氓又遇到这个书生,照例去问书生要钱。书生说好,这次你不要打我,我给你钱,结果他趁流氓不备,一砖头拍在流氓头上,跟着又是一通老拳。打完之后,书生说,你上次问我的问题,我想到了答案。文明的作用,就是保护了你。”
严屹峰愣了,道,“竟成,你什么意思?”
张筱云道,“老严,你这脑袋真是不转弯,就许他许纵放火,不让我们点灯吗?他不仁,我们也就不能太讲究道义了!”
周竟成不置可否,道,“夏子彰见过丁寄萍,又见了许纵,这其中有没有什么关联?我们是要制裁日伪分子,但是是不是要在这个时候?老严,你在伪组织里面,现在局势的严重性你比我们了解得多,非常时期,接下来的工作,恐怕要靠你了。”
严屹峰睁大了眼睛,望着周竟成好了一会,“我知道,我知道。”
他频频点头,不知道他到底理解了些什么。
防弹轿车平稳地行进着,已经可以看到国际饭店深棕色的高大建筑了,余笑蜀低下头,又把信封里的照片抽了出来。
照片上一个青年男人,亲昵地扶着丁寄萍的肩膀,好像在说着什么话,只是,他再怎么回想,也不记得这张英俊的脸。
“余先生,快要到了。”陶俊杰回头提醒余笑蜀。
“哦,好,”余笑蜀把照片收回信封,整了整衣服。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这又是一张被情报人员偷拍的合影。这当然说明,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过,难道这世上所有的地下工作者,都是按照同一个剧本在演绎吗?
车子缓缓停下,侍者为余笑蜀打开了车门。余笑蜀没有像往日一样低头快步走进饭店,而是驻足停留了片刻,对着这灯火通明、好像要燃烧起来的大楼舒展了一下身子,才缓步向大厦走去。他很想知道,今天,丁寄萍会不会前来赴宴。
摩天厅,顾名思义,高高在上。
国际饭店金碧辉煌的十四层餐厅,差不多是全上海最高的就餐地点,这里除了高,场地也极为宏阔,可供数百人宴饮、进行一定规模的舞台表演也绝无问题。晚上八时,摩天厅已经客满,各国人士济济一堂,余笑蜀被引进去的时候,刚好当晚的表演嘉宾入场,那歌女手里挽着一篮鲜花,在几个伴舞女郎的簇拥下,转着圈跳着华尔兹,一下子夺取了在场大多数人的目光。
远远地,梁利群正在窗边的桌上对他招手。
“快来、快来!就属你要迟到,”梁利群一把拉过余笑蜀,摁在座位上,道,“你看看,是不是大伙都到了。”
赵复生穿着白色棉纱衬衫、千都真鹤子穿着一身华丽的黄绿色杭绸旗袍,分坐梁利群两侧,在赵复生的右手,是微笑着的乔月,余笑蜀拉开椅子,就坐在了乔月身边。
“真鹤子小姐,好久不见。”余笑蜀站起来和真鹤子握手。
“余先生,又在中国见到你了。”现在千都真鹤子的中文,已经听不出一丝一毫的外国腔调了。
这一刻,没来由地,他又想起了东京湾落日余晖下的梁欣怡。
“不是说丁寄萍小姐也来吗?怎么没见?”余笑蜀看了看旁边的空座位。
梁利群开始瞪眼,道,“这许多人,除了跟真鹤子打招呼,你谁也不理,到先找起美女来。”
余笑蜀道,“我可不是冲着美女来的,我更喜欢西式大餐。”
乔月笑道,“是梁先生要我也邀请寄萍来,这我可不敢不转达到,寄萍呀也最喜欢这里的法式点心,算算时间,也差不多该到了。”
余笑蜀望了望窗外的上海,星星点点的灯火一路延伸着,直到无尽的远方。这一桌上,赵复生、自己和乔月,居然会一起在上海顶级的宴饮场所里共进晚宴,想一想,也直觉人生荒诞。
那边歌声绕梁,这边梁利群举起酒杯来,道,“来来来,不要忘了今天聚会的主旨,让我们欢迎舍妹的守护神、乔月的好同事、笑蜀的大翻译、复生的新朋友,千都真鹤子小姐从东京回到上海!”
“来来里,”几个人都举起了酒杯。
时间已经过了八点,国际饭店大门前还是车水马龙,人们进进出出。许纵一个人在梅白格路的宝隆医院天台抽着烟。从这里,他可以清晰地看到整个灯火辉煌的国际饭店。
为什么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但是摩天厅的灯光一如往常?
没过多一会,那辆熟悉的帕卡德小轿车开到了国际饭店的门口,丁寄萍带着笑容,快步走进了大厦。许纵心头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丁寄萍在现场,夏子彰还会动手吗?夏子彰呢?他在哪里?
一刻钟过去了,国际饭店人来人往、一如往常,饭店十九层的经理部也一直没有亮起预定的暗号。
“他妈的,”许纵掐灭了烟头,快步走下医院的屋顶,看来计划失败了。他一路小心避开路人的视线,溜着墙根走到葡萄牙领事署附近,才叫了一辆黄包车。为保险起见,还故意先去法国公园转了一圈,回到辣斐德路的情报站时,已经将近晚上十一点了。
是夏子彰临阵退缩吗?早知道他太过软弱,杀一个张永刚,吓得鹌鹑一样。
或者,是夏子彰暴露了,被捉了?一路上,许纵患得患失。制裁张永刚的事,周竟成已经起了疑心,因此这次行动,他根本没有为夏子彰留下退路。只要夏子彰按计划行刺余笑蜀就够了,这个人是死是活,其实都与大势无关。
谨慎让他在楼下站了好一会,直到夜风吹得浑身冰凉,也没有任何动静。
看着黑黝黝的窗口,窗帘还在他离开时固定的位置上。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上楼去拿东西,随后避一避,谁料到他刚一进门,忽然灯光大亮,被人一把勒住脖子,好像有无数双手从四面八方伸过来,把他按在地上,他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就被捆了个结实。
就在他被勒得快要背过气去,一个穿着中式绸衫的男人走到了自己的面前。
许纵失去知觉之前,听到了一声模模糊糊的“瘪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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