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啊,笑蜀,这特别通行证,你到底是签还是不签?”
梁利群在房间里打转,而余笑蜀则在沙发上默默抽着烟。
“到处都在传日本人马上就要进占租界了,现在美国海军也撤走了,黄浦江上就那么两艘光秃秃的英美舰船,你觉得租界还能保得住吗?实话告诉你,日本对英美全面开战,就在这两天!”
余笑蜀提起笔来,看着面前的空白批文,道,“利群,日本如果对英美开展,恐怕香港也去不得了、更不要说英美,你在上海,秉南和我还能维护你,难道你这个上了制裁名单的人,还要去重庆吗?”
“你以为我这通行证是为自己准备的?”梁利群停下脚步,“笑蜀,这是给王寿春、徐大年他们的!”
“你什么意思?他们都走了,你这上东银行不做了?”
“笑蜀,你不要装糊涂了,赵复生,跑到哪去了?那天说去苏州办事,怎么上了车人就不见了?你不要当我是傻子,我这个人心大,是乐得逍遥,不想刨根问底的,我心里最难过的,是你们都当我是傻子!”
“以前租界是孤岛,不被日本人控制,反日抗日还有空间,马上,整个上海都要落入日本人手中,你想想,没有了英美的庇护,无论是军统中统,或者是共产党,还能像以前那样继续活动吗?我不信你不知道,日本人已经列好了计划,要在租界也施行保甲制度,工商金融界的敌产名单我都看到了!这些年,为了保证上海的金融秩序,是,我们梁家做了不少的违心事,但是,忤逆日方的地下动作也没一样少做,这从一珊时代就开始了,你不要说不知道。现在没有了租界法权的保护,王寿春、徐大年他们常年卷入这些地下交易,万一追查起来?我还能保得住他们吗?他们为我们梁家上刀山下火海,我不为他们的妻儿家小想想吗?!”
“好好好,你太激动了,不要说了,”余笑蜀提起笔来,刷刷刷,在几份空白文件上都签了名字,抬头问道,“我就问问,你走不走?”
“我走?就像你说的,我一个臭名昭著的汉奸卖国贼,我走到哪里去?”
余笑蜀耐心道,“你不走,我劝你也不要让他们走。”
“我不走,是我不能走,我是挂了号的大汉奸,他们只是普通的职员,为什么不能走?有手艺,去了哪里还不能吃饭?!”
“笑蜀,我不知道你和复生是什么路数,是重庆还是延安,我也不想知道,是,重庆勾心斗角,一塌糊涂,共产党呢?共产党就比较好吗?今天的局面,不是苏联造成的吗?日本敢于南进,在东南亚攻城略地,还不是北方的苏联给它吃了定心丸?苏联只想着自己的利益,左边吞一个波兰,右边割一个外蒙,现在被德国痛击,纯属自取其辱!他们忘了和日本签下的《中立条约》了!要和日本相互尊重蒙古国与满洲国的领土完整!这不是摆明了用对满洲国的承认,来获取对外蒙古的控制吗?请问,苏联和日本割裂中国的企图,有什么不同?!签完字,斯大林还亲自跑到车站,拥抱日本的松冈洋右!”
“利群,我不想和你吵,你冷静一下好不好。”
“好什么好,我还没说完,对这个狗屁中立条约,好歹重庆的外交部还发了声明,绝不承认东北四省及外蒙被割离的事实,共产党呢?有什么动静吗?!”
认识梁利群这么多年,余笑蜀还从来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的脾气,到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还有欣怡,欣怡喜欢你,这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但是你连躲带藏,我也能理解,甚至我也觉得你做得对,我也不想你毁了欣怡。但是你从欣怡的角度想想,现在她孤悬海外,真的就比较幸福吗?我是真的不知道,和心爱的人一起犯险成仁,各自独善其身但是天各一方,那个比较好。”
随着一声叹息,梁利群的声音渐渐弱下去了,余笑蜀知道,这是他又想起卢一珊了。
“利群,你知道,我对欣怡的好,不是没有感觉的,我已经选了我觉得最好的那个选项。”
“但是对欣怡来说,可能你选错了。”
“是吗?”余笑蜀苦笑,对和错谁能说得准呢?
是啊,梁利群也曾面对同一道难题。他和自己不一样,他是勇于面对的,哪怕美好的时光如此短暂,哪怕朝不保夕。
余笑蜀自忖没有他的勇气,以至于只要看到梁利群手上的那枚戒指,余笑蜀的心里,就涌起无穷无尽的羡慕来。
他看着手里签了字的批文,叹了一口气,道,“我的意思,王先生和大年如果这个时候去重庆,这边,上东垮了,那边,他们未来的前途,也未见得光明。而如果留在上海,无论如何,秉南也会全力保住上东,保住你我。现在他是上海滩数一数二的大人物,无论是日本人还是汪兆铭,审时度势,大概还都还要利用他,不然他也不会又兼了政务委员,我看,如果清乡进行顺利,他的地位大概还要继续上升。既然上东现在可以在秉南的羽翼下安然无恙,你又何必担忧将来呢?”
看梁利群不说话,他又补充道,“退一万步说,将来万一抗战胜利,王先生、徐大年他们也算坚守敌后,为胜利做了工作的呀!”
“这样乱,求个平安罢了,明天都说不好,还谈什么未来?”梁利群叹了口气。
“这么说吧,其实九月起,日本就开始筹备进驻租界了,这不是什么秘密,与英美开战,板上钉钉,不过早晚而已。现在汪兆铭觉得这是将租界主权收归国人的好机会,一直在同日方尽力争取,但日本军方强硬派当道,是不会吐出这一块到嘴的肥肉的。但是,利群,但是不管最终结果如何,只要日本人和汪兆铭之间还存在摩擦和妥协,秉南就是其中不可忽略的力量,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梁利群歪头道,“秉南的能力,我当然相信,但你知不知道,熊山川的税警团这次会辅助日本宪兵,对租界进行接收?”
“我知道,而且这一次我们被提前警告,不许介入租界事务,在日军接收租界后,也不得在租界进行任何政治活动。”
“所以,你觉得秉南的位子还那样稳吗?”
“松泽俊久启用熊山川,当然是为了制衡秉南,可你要反过来想,没有了秉南,岂不是周佛海一家独大了?”
“好吧,”梁利群站起身来拍拍手,“我说不过你,那我们就静观其变。”
余笑蜀举起手上的批文,道,“还要吗?”
梁利群遥遥看了看,道,“算了,我刚刚忽然又想到,要是所有嫌疑分子都是通过你余次长的特殊通行证消失不见,那你恐怕也脱不了干系。我刚才急了,大概是把你也划归到早死早超生的那一群里了。”
余笑蜀苦笑,道,“这几天就不要去办公了,这次接受租界的,是登部队的陆军混成独立第十七旅团和陆战队,我的特别通行证,他们未必认,如果是遇到熊山川的税警团,那这特别通行证,更是废纸一张了。”
梁利群道,“今天冲你乱发一通脾气,我道歉,你也不容易。”
“这年头,大家都不容易吧,包括秉南,我知道,你总认为秉南是为了利益才和我们结拜,我是不愿意这样去想他的。”
“笑蜀,还是那句话,我们是兄弟,你又救过我的命,反正你要我做什么,我做就是了,其他事情,我也懒得管。你这个人,说聪明很聪明,笨起来,不亚于我!我要提醒你,你搞的那些小动作,连我都能看出来不对劲的事情,你以为秉南会毫无察觉吗?”
余笑蜀道,“我早就想通了,我自然不知道秉南对我怎么想,到今天,我并没有对不起秉南,而秉南又是那么一位实用主义者,所以我还真的不怎么害怕他。另外,有些事情你看得到,秉南还真不一定看得到,因为,你温厚,有一颗大心脏。”
“是啊,秉南太计较了,没猜错的话,他大概还在为松泽和熊山川的合作大动肝火吧。”
“别送了,”梁利群戴上帽子,匆匆离去。
余笑蜀默默地点上雪茄,桌上厚厚的一叠文件,是四面八方雪片般飞来的急电。其中最重要也紧急的消息,已经经过乔月,由设在法租界贝勒路的中共秘密电台发出了。它综合了“银匠”小组所有信息渠道,并由乔月通过秘密消息源证实,即日军即将对美军在太平洋的军事基地珍珠港发动突袭。
在上海,登部队已经全面战备,准备接受租界,在广东,日本南方军也在密集调动,大概香港也难逃一劫,更大规模的战争一触即发。
这分十万火急的情报,是共产党上海各情报线通力合作的结果,大家就像无垠海面上一座座孤零零互不联通的岛屿,在这特殊的一刻,同时点亮了灯塔,又迅速归于沉寂。
余笑蜀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在日军更深的内部,还有着自己一样的潜伏者。
中央指导下的地下工作者们迅速行动了起来,在撤退一直潜伏在租界的地下党组织的同时,乔月也带来了严先生的指示,要求余笑蜀不惜一切代价,利用在七十六号工作的便利条件,将一直在上海租界从事抗日斗争的知名民主人士和知识界精英疏散到大后方。
这几天,七十六号真正地炙手可热起来,求情电话一个接一个,来访者一波又一波,连多时不见的政府要员都蜂拥而至,毕竟多一张特别通行证,就能多疏散一位利益相关的亲友,现如今一切都在贬值,不管是金条还是奉承,人们都是争先恐后地大把硬塞,早顾不得什么面子里子了。
余笑蜀为党组织准备的特别通行证也在这签发大潮中一张一张地发出,在鱼龙混杂,泥沙俱下的此刻,这是完成疏散任务的最后机会。然而最让他心焦的是,通往大后方的交通线迄今还没打通,因为离开上海前往苏南协调的赵复生,突然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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