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江路上,往昔门庭若市的西商众业公所早已关闭,而上东银行门前却被前来提款的上海市民挤得水泄不通。
史秉南把手里的报纸给了余笑蜀,道,“回去吧。”
他挥挥手,车子调转了方向,向沪西驶去。
“真是想不到,利群有这一份心,用上东的资产去补贴米荒的差价,梁成杰老先生的这份家业,算是断送了。”
余笑蜀手中这厚厚一叠报纸上,各报社会民生版的大标题,都是米粮统制委员会采买大批米粮、平抑市价,稳定民生。
一个月以来,米统会高收低卖,大量的米粮涌入市面,上海大面积饥馑的惨剧总算是没有发生。然而梁利群自掏腰包,用上东的黄金储备贴补差价这件事,报纸上却都默契地一字不提。不仅如此,在上海市政府宣传处的授意下,近日关于上东银行面临债务危机的报道却铺天盖地,这直接引发了普通市民的恐慌,从而造成了大规模的挤兑风潮。从苏州赶回上海的史秉南,连七十六号都没回,直接驱车去了上东,但却为时已晚,上东大厦早被讨钱的市民团团包围,已经是挤都挤不进去了。
“利群是想好了的,如果他不出钱,这一次的民食危机解决无望,最后的火,还是会烧到清乡委员会,烧到你身上。他跟我说,左右是个死,他不如反客为主,将周佛海他们一军。”
“我知道,这次我也看走了眼,董之微居然偷偷选边站,连清乡委员会挤出来的粮食也要动手脚。怪我,只是可惜利群了。”
车子颠簸,史秉南的身子微微晃动着,余笑蜀看不出他到底是在摇头还是点头。
“秉南,这次虽然我们吃亏不小,但是没有伤筋动骨,以现在东南贸易公司的规模,少了上东,也一样跑得起来。何况这一次他还把粮食部那一批蛀虫都拉下了马,说实在的,你没看到当天松泽俊久的表情,他完全没有想到,最大的投机倒把者居然不是他一直在针对的我们,而是粮食部,是杜申荣。”
“说到底,日本人还是谁也不信任,松泽俊久总是觉得我势力太大,又不听话,他没想过,现在为他们做事的中国人,有几个是真心实意要拥护他们的大东亚共荣的。”
“也许,他只是不愿意想罢了。”
“是啊。太可惜,杜申荣倒了,周佛海不过倒了一个外围,利群的上东倒了,对我们来说,实在是一个巨大的损失。他现在情绪怎么样?”
“利群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该吃吃、该喝喝,每天忙着变卖财产应付挤兑,倒看不出他有什么遗憾懊恼,还说等你回来,要一起去吃法国菜。”
“开始我觉得,利群做事不计后果、不受拘束,心软又放浪,大概是靠不住的,想不到这许多年过去了,为了我史秉南,义无反顾、抛家舍业的也是他。这法国大餐,是我欠他的。”
史秉南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天气不错,下车走走吧?”
车子开到愚园路,史秉南忽然提议,余笑蜀一愣,在公共道路上主动离开防弹轿车,这对史秉南来说绝无仅有。
“走走也好,”余笑蜀点了点头。
于是保镖在前、汽车在后,午后的愚园路上,多了两个并肩行走的身影。
“时间真快,风又冷了。”史秉南感叹。
余笑蜀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些混杂着泥土和草叶的气息进入肺里,又慢慢从周身的毛孔一点点逸散出来,天气凉了,树荫下,穿着衬衫也会感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意了。一阵微风吹过,摇落了街旁梧桐的叶子。叶子在路面上翻滚,发出哗啦的轻响。
这场景余笑蜀总觉得似曾相识,他忽然意识到,大概从那次和梁欣怡走过愚园路后,他就再也没有这样随意的公开散步过了。
“是啊,真快,淞沪战后,这已经是第七个秋天了。”
余笑蜀看看史秉南,现在走在自己身边的,已经不是六年前那个精力旺盛、野心勃勃又默默无闻的中统中尉情报员,现在的史秉南,已经是汪记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军委会调查统计部部长、江苏省省长、特工总部主任,权倾一时的特务领袖。
这些年,这个人在政治场上殚精竭虑、好勇斗狠,凭借过人的谋略和勤勉,凭借非常手段和胆大妄为,迅速爬上了权力的巅峰,他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险恶风波,竟然岿然不动,可如今不过四十岁的年纪,他的两鬓已经满是白发了。
“笑蜀,这些年,你跟着我左冲右杀,大概知道,对手再凶恶,我史秉南也从未害怕过,不过最近这一年,我却常常有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感觉自己的精力和身体,都走上了一条无可挽回的下坡路,感觉疲惫倦怠,感觉时不我待。这样的状态,连佳兰都看出来了。”
“是不是清乡的事情南步不配合,最近心绪太乱?”
“是吗?现在每天晚上入睡困难、却又醒得太早,想着有太多想做的事情还没有做。我也搞不懂,为什么我们明明在一路向上,却总有一种在冰面上行走的错觉,好像只要稍微用错力,便会顿失依凭,跌下万丈深渊。”
相识六年以来,余笑蜀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史秉南,“秉南,不要想那么多,你太累了。”
“好吧。我从来就是一个寒门出身的穷学生,这一生,都像在逆水行舟,想要为人所不能为,想要出人头地。现在,应该算是达到了吧。总觉得没有非常的机遇,极端的努力,一切便会无可挽回的随水东去。可再努力挣扎,哪怕到了今天的位置,却依然无法睡一个好觉。”
“我了解,我也有类似的感觉,好像有些东西曾经离你很近,但命定在这里,无论你怎样挣扎努力,都可望不可即。”
史秉南看了余笑蜀一眼,道,“是吗,我们想的,是一回事吗?”
余笑蜀笑道,“是吧。十几二十几岁的时候,总觉世界之大,尽在脚下,人是可以改造社会的。人近中年,才发现,想想容易,做起来太难。秉南,说实话,我余笑蜀也不是没有见识的人,放眼整个国家,能力上超过你的,凤毛麟角,但即便是你也非无所不能。往小了说,汪兆铭这个政府底子太过驳杂,往大了说,一百年来,西方、东瀛先后在中国左冲右突,而国人却要背负这无穷无尽的沉疴前行。”
“所以?”
“所以在这样的国家想做一番事业,不经历一场改天换地的重洗和改造,几乎是不可能的。这和你的努力无关,只怕时势不易,英雄也无用武之地。”
史秉南笑了,道,“还是你,如今敢对我说出这样的话。现在别人都会怨我、酸我、骂我,就算当面不敢,背后也在戳我的脊梁骨,只有你,是真的懂我。”
“秉南,不管怎么样,你、我、利群,我们既然已经换帖结拜,是一日兄弟,便是一世兄弟。现在周佛海对你大有成见、熊山川和松泽俊久在后面小动作不断,对于我们来说,实在算不了什么。有我们在,他们想要撼动你的地位,也很困难。就算上东破产、清乡建军结果不尽如人意,我们至少还有二十万的警察和特务武装。我说实话,没有你,谁都控制不住这一股势力。困难都是暂时的,你不是说过,只要我们有实力,不管日本胜利或是失败,也不管是重庆还是延安,我们都是一颗各方都要争取的砝码吗?”
秋日午后,两人并肩走着,偶尔皮鞋踏到枯叶上,发出沉闷的咯吱声响。
“从你的口中听到以前我的话,好像还蛮有道理的。”史秉南面露微笑,道,“以你的看法,如果日本失败,重庆和延安,哪一方更有前途呢?”
余笑蜀看了看史秉南,道,“你知道,我是黄埔出身,为军统服务十年,最终却为日本人服务。战前,以你的才干能力,在中统也只做一个中尉情报员,我想也不用我再多说什么吧。”
“你说,我在听。”
“重庆的包袱实在太重,军阀派系林立、行政机构低效,实话实说,蒋先生以下,不是没有理想坚定、才华横溢的英才,但是在这样大而冗杂的名利场里每日消磨,互相妥协,时间长了,也就沉沦了。说穿了,什么抱负理想,都不如黄金万两。”
“你这样说有意思,你怎么知道,我不是那追求黄金万两的人呢?”
“逆水行舟和顺流而下,难度是不一样的,如果你只求富贵荣华,有什么必要去搞什么清乡运动,要去冲撞周佛海,忤逆日本人呢?”
史秉南点头,道,“这就是时也、势也、命也。所以时在大清,曾涤生也只能做一个名臣、李少荃也只能做一个良相;势在共和,袁项城也只能落一个独夫民贼的下场。话说回来,如果没有日本这一场战争,以我史秉南的命,还不知在哪里苦熬度日啊。”
“国运崩坏,亿兆黎民都在苦熬,也不多我们兄弟两个。”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笑蜀,我听说励之公当年在黄埔,曾给你们做过演讲,专门比较马克思和孙文的主张,你对延安呢?有什么评价?”
余笑蜀摇头道,“共产党的一套,是要改天换地,打造出一个新中国,这个组织里,绝大多数是才干超群、意志坚韧的非凡之辈,如果一个组织,没有强有力的信念和理想的号召,或者类似国民党,挂三民主义之羊头,卖升官发财的狗肉,是绝不能聚拢这样一群优秀的人才,为之生死不弃的。”
史秉南陷入了沉思。
余笑蜀又道,“不过,他们的理想和信念,就是对的吗?他们现在还弱小,万一有一天,真的有了改天换地的力量,对你我这样的人,会不会斥为异端、视作洪水猛兽?毕竟,矫枉必过正,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们的理想和未来中,有我们这样的人的位置吗?”
史秉南听完,沉默了片刻,道,“笑蜀,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和你说,一直以来,我和重庆、延安都保有热线联系,在重庆,是通过陈仲友直通戴笠、在延安,是通过乔月,联系一位我在中共中央特科的老同事,也是他们的特情负责人,代号为严先生。”
史秉南的话相当突兀,余笑蜀道,“乔月?你说真的吗?”
“是吧,人都有很多面。有时候,看清一个人真的是很难的。”史秉南意味深长地看着余笑蜀。
“秉南,你都告诉了我?”
史秉南又转过头去,看着前方,笑道,“我想,六年了,我们大概彼此看清了。”
“现在我们面对的形势,要比你想象的严峻的多,我总要考虑二十万兄弟的退路。周佛海和松泽俊久处心积虑要整倒我,南步青山和汪兆铭态度犹疑,而董务德,是个纯粹的政治动物,只要我们一步走错,他马上就会倒戈相向。这次回上海,我就是要和南步青山、汪兆铭摊牌,沟通得顺利,我们一如其旧,如果失败,我有两个打算,或者下野,去日本隐居,或者拉起队伍去打游击,地点我已经考察好了,浙东的四明山就不错,进可攻,退可守,是个建立军事根据地的好地方。”
“打游击?”余笑蜀真的惊讶了,这是史秉南第一次流露出这样的念头。
“对,我也想过割据江苏,但是日军在京沪沿线屯有重兵,这不现实。正因为我已经掌握了整个江苏,掌握了汪兆铭的全部特务和警察部队,他们才要拼命打击我,削弱我,阻止我建军,对我们动手。”
“好吧,”余笑蜀撇嘴,道,“那也没什么了不起,我也是苏州河畔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不管你去哪里打游击,我跟着你。”
史秉南笑了,道,“最近我总是做梦,梦到我和佳兰都是二十几岁的年纪,还在上海大学搞学生运动,梦到那时的热血澎湃,梦到那些年轻的穷酸和快活。有时候我又会梦到仕明,梦到他在苏州你购下的别墅里,我们一起喝酒聊天打牌,他喜欢开车兜风,就载着我们一起回家,我们大人小孩一起坐在餐桌上,等佳兰和乔月把烧好的苏帮菜一盘又一盘摆满了一桌。”
“笑蜀,万一我有什么变故,佳兰和小虎,哦,还有乔月,就靠你了。”
史秉南招招手,车子靠了过来,他打开车门上了车。
余笑蜀却慢慢落后,渐渐停下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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