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从外滩驶过,入夜的上海,哪怕在一向繁华喧闹的虹口,灯红酒绿的景象也早已消失,因为用电紧张,市民用电更是受到严格限制,大片大片的区域都陷入整块的黑暗,夜间巡逻的警察和士兵,就像鬼魅一般在昔日繁华的街头来往。
余笑蜀四辆车组成的小小车队,在外白渡桥头被拦住了。
日军岗哨看起来一如往日,但余笑蜀还是发现了一点不一样。今天在这里主持检查的,居然是以凶悍强硬闻名的日军少佐武藤美朝,他是特高课负责军情和警察的头目,等闲是绝对不会出现在路检哨所的。
“通行证没有问题,”负责核验的士兵准备开闸放行。
“等下,”武藤美朝从临检的士兵手里拿过证件。
“是调查统计部驻沪办事处的证件,”士兵向武藤敬礼。
“什么时候,过苏州桥,支那人都不需要下车接受检查了?”
武藤美朝的声音传入车中。
在平日里,七十六号的牌照通过日军岗哨,是不用停车检查的,今天被拦车检验已经是例外,现在武藤美朝的态度,更是有意为之了。
陶俊杰回头看看余笑蜀。
“上海的特殊牌照一共才几辆,他认得我们,”
余笑蜀拍了拍陶俊杰的肩膀,下了车。
“武藤阁下,原来是你呀,”余笑蜀的表情意外又惊喜。
“余君,”武藤点头致意。
“阁下”是敬语,没有相当身份地位,是不会被称阁下的。对于少佐级别的武藤来说,恐怕压根没人叫过,何况这次对他使用这个敬称的,是次长级的高官。余笑蜀一句话,佐藤的对立情绪不知不觉缓和了下来。
“今天怎么是你亲自临检?”余笑蜀看着夜色中金碧辉煌的百老汇大厦,掏出身上的美国雪茄来。
“职责所在,”武藤的目光在雪茄上停留了片刻,还是伸手把烟推了回来。
余笑蜀笑笑,也不勉强。
“余君,最近街面很不太平,你晚上带这么多人来虹口,要做什么?”
武藤会在此刻出现,一定早知今晚的会面,隐瞒也没有必要。
“武藤少佐,今天晚上,我的义兄史秉南先生来百老汇拜会松泽大佐。你也知道,最近上海反对史先生的声浪很高,还有一些流言,比如史先生私售军粮、史先生和税警总团面和心不合,诸此种种,引起误会。其实呢,这完全是谣传。还是松泽大佐高明,他以家宴招待史先生和税警总团的熊先生,这写流言自然就不攻自破了。我呢,是害怕,还有些人借着这个事情做文章,所以特地赶过来看看。”
“原来是这样,”武藤美朝看了看百老汇大厦,“我说为什么税警总团的特务营也来了。”
看到余笑蜀脸色变了,武藤跟进一步解释,“松泽大佐已经命令熊山川,把他们的人都撤走了。”
如果这真的只是一次调解,在日本人的地盘,熊山川何至于如此紧张?余笑蜀心中升起了不祥的预感。
“武藤少佐,你今天亲自在检查站监督,是不是也和今晚的会面有关?”
武藤美朝看了一眼余笑蜀身后的四辆黑色轿车,道,“余先生,你说呢?你不是也带着大队人马过来了吗?说实话,今天下午,我也在百老汇大厦附近加派了人手,但是一样的,在松泽大佐的命令下,全部撤掉了。你知道,松泽大佐不希望有任何误会发生。”
“明白。”
抬眼看去,百老汇大厦门前,人们正在进进出出,巡逻的宪兵也并不比照平日为多,也许是自己多虑了?
“余先生,看在我们平日熟识的份上,你的车子,我就不检查了,不过,你的车队必须原路返回。”
“武藤少佐,史先生已经在松泽大佐家里了,我也是大老远的赶过来,就回去,未免空担心一场,这样,我让他们回去,只留下司机和我的副官,我们在百老汇大厦楼下等等就好。”
“虹口的治安一向良好,史的专车也在,你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余笑蜀叹了一口气,道,“不瞒你说,我并不担心史先生,我担心的是熊副团长。说实话,我认为他这个人并不可靠,如果他车子能进去,这里也不多我一辆嘛。”
余笑蜀两道眉毛挤在一起,期待着,熊山川待人接物一向粗糙,这个直脾气的武藤,对他的印象想必好不到哪儿去。
果然,提起熊山川,武藤美朝当即黑了脸,挥挥手,放行了余笑蜀的车子。
夜风已冷,百老汇大厦下的车子也越来越少。
“余先生,快十点了。”史秉南的司机老赵在寒风中搓着手,跑过来敲余笑蜀的车窗。
余笑蜀看看手表,还有五分钟,他刚下车,不远处另外一辆黑色防弹轿车也有了动作,钻出两个人来,也遥遥向这边望。那是熊山川的车子,武藤没说错,两边受到的规格待遇倒是一模一样。
有什么用呢?如果松泽俊久是铁了心要算计史秉南的话,这里毕竟是日本人的地盘。
百老汇大厦中的灯火一盏一盏熄灭。史秉南说过,他会在十点之前出来。他的时间观念极强,如果过了十点钟还不出现,那大概真的遇到什么情况了。
余笑蜀把手伸进风衣里,握住了手枪。
手表的指针还在一格一格前行,十点零五分了,百老汇大厦还是没有动静。
余笑蜀坐立不安,回身看看外白渡桥头的岗哨,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对着这个方向架起了轻机枪。不能再等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咬咬牙,迈开步子,大步向百老汇大厦走去。
余笑蜀一动,陶俊杰马上跟上,从熊山川的车子里,也快步走出两个人来,两拨人刚刚有所动作,大厦两侧早已埋伏好的两队日本宪兵也突然冒了出来。
余笑蜀的脸上毫无表情,步子频率不变,眼看就要来到大门位置,三波人马都跑了起来,他心一横,撩起了风衣,拔出了腰间的手枪。
就在这时,大厦大门突然开启,一股强烈而明亮的光线涌出来,打在一团漆黑的夜色里。
余笑蜀收住了步子,当头走出来的,正是满面笑容的松泽俊久,紧接着,他看到了史秉南和熊山川,走在最后的,是一个穿着和服的日本女子。
四人在门前握手话别,远处停靠的专车们也开始发动了。大门外剑拔弩张的这三组人都迅速停止了动作,余笑蜀过于紧张,插了好几次,才把手枪插回枪套里面。
“余次长!”熊山川首先看到了余笑蜀,哈哈大笑着伸出手来,道,“看看,刚才还在和秉南兄说,他来吃饭,你是一定坐不住的。”
余笑蜀的确有些尴尬,他心惊肉跳地在楼下守了两个小时,已经把最坏的可能反复推演,而眼前史秉南和对方的热络,确实出乎他的想象,难道这真的是一场有惊无险的谅解之旅?
“山川,这不能怪笑蜀,本来啊,我的夫人是在家里备了晚餐的,这一定是她等不及,要他来监视我。”
“怪不得,怪不得,我们这清谈,时间也拖得太长久了些,家里担心也是人之常情。”松泽俊久还是那副笑眯眯的和善表情。
“招待不周,十分抱歉!”那个日本女人在松泽俊久后面鞠躬。
“哪里有招待不周,今天晚上真是辛苦枝子夫人了!”史秉南也微微鞠躬回礼。
“山川老弟,那我们就一言为定了,”史秉南和熊山川最后又握了握手,以作最后的告别。
“好!”熊山川此刻的神情,真的可以用眉飞色舞来形容。
车子刚刚驶过外白渡桥,看看已经驶出了日军岗亭的视线之外,史秉南马上问老赵拿出了早就备好的中药,一昂头,咕嘟咕嘟都喝了进去,然后把早就准备好的袋子递给余笑蜀,道,“帮我撑着。”
余笑蜀不明就里地把袋子撑好,史秉南那两根手指伸进喉咙,猛地一压一抠,再低下头,口中便长江大河一般呕吐起来,一边吐,一边还把另一只手伸到后背,轻轻拍打。
吐无可吐,再来一遍。一次又一次地猛烈呕吐,让史秉南气喘吁吁,直到最后呕吐物变成一滩清水,再也吐不出东西,才算作罢。
余笑蜀忙递过手帕,史秉南把手指和嘴巴细细擦干净。道,“好了,终于还是喝了一口咖啡。”
余笑蜀紧张道,“有什么不对头吗?”
史秉南已是吐得脸色苍白,笑道,“没有,吐出来,更放心一些。”
他看了余笑蜀一眼,道,“你还拿着袋子做什么,赶快丢掉。”
车子穿过静寂的街道,向愚园路的史公馆飞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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