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一阵狗叫,水保耕站在门口往外看,大黄狗望着路口疯狂的乱叫,门外好像有人,他准备去堵狗,看到猴子和柯忠紧贴墙根溜进大门,觉得有些好笑,开玩笑问:“两员干将还怕这条瘦狗?”
猴子听他话里有话,心里有些不悦,好像抓人的苦差事是他抢过去的,回头瞪他一眼,心里骂道,这得罪人的破事不交给水保耕,非要交给我们俩去办,队长真偏心;话又说回来,队长在广播里安排我俩去抓人,这是大伙都听到的,这件事办不好,要是被王二刁听到,再定他个同情罪、同伙罪或者其它什么罪,不就成政治犯了,这帽子可不好戴啊!猴子走进堂屋,无赖地摇摇头:“哎,你说这无缘无故得罪人的事谁愿意干?要不是队长安排我俩去抓霍飞龙,我才懒得管这些出力不讨好的破事哩;这世道说变就变,说不定哪天霍家翻过身来,再把我斗个半死花不来。不管咋说,都是在这个穷湾里长大的,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哩,低头不见抬头见,沾亲带故的总得积点阴德吧,你说是不是?”
“水老哥,你比我有文化,看问题比我周全,你说,我俩去霍飞龙家,几个孩子可怜巴巴的看着,咋忍心把他绑过来嘛,我真是下不了手,你给我出个主意。”柯忠平时嘻嘻哈哈满肚子都是坏水,鬼主意也不少,可一旦遇到抓人这等事儿,一点脾气也没有,真心实意的请水保耕帮他拿主意。
水保耕看他一幅可怜相,嘿嘿干笑两声,帮他支招:“队长在广播里安排你俩抓人,他肯定也听到了,早有了思想准备。我的意见,你俩去了以后,不要凶神恶煞的吓坏了孩子,要面带微笑,态度温顺,和和气气,装出一幅猫哭耗子的假慈悲,把霍飞龙拉到一边,悄悄提醒他跟在后面出门,不要当着孩子的面,架个土飞机出来,你说呢?”
水保耕也想不出啥好主意,话里带刺,只是让他俩不要为难霍飞龙,都是庄挨庄门对门,跟大伙一样挨饿受苦,大冷的冬天还要挨斗,怪可怜的。柯忠也不是笨人,虽然听着不顺耳,可也是真心话,都在一个穷山沟讨饭吃,低头不见抬头见,当着娃娃的面做恶人,以后咋面对这几个孩子。
猴子冷不防猛捶水保耕一拳,瞪眼道:“啥,猫哭耗子假慈悲?你真是站着说话腰不疼,咱哥们几个虽然还没有结婚生子,同情心总该有吧!看到这几个没娘的孩子,假慈悲我是装不出来,到时候你跟我一块去,看你怎么装出来。”
水保耕听他这么一说,嘿嘿嘿大笑几声,走出堂屋去堵狗。
前来参加批斗会的庄上人比往常开会时来的人多,老人孩子,傻子聋子,鳏寡孤独的都来凑热闹,坐了大半个院子,说笑的,斗嘴的,吹牛的,抽烟的,胡侃的,织毛衣的,做针线活的,干啥的都有,玩耍的孩子围着大人东躲西藏,打斗嘻闹,好不热闹。
一阵狗叫,队长吴大运走进门来,对水保耕说:“今天你把狗拴结实点,不要向上次那样,挣脱铁链把王二刁这个王八蛋咬了,呵呵呵……”到场的社员们听吴大运说起大黄狗咬伤公社干部的事,哈哈大笑起来。
“没问题,你没看狗拴的是新买的铁绳吗?今天要是把王二刁咬了,活该他倒霉。”提起王二刁哪幅德性,水保耕就来气。他就像是一条葬家犬,名义上是专管批斗的大队干部,实际上是人见人骂混饭吃的二赖子。
大黄狗狂叫了两声,一串脚步声响进门来,大伙回头,只见猴子和柯忠并排架住霍飞龙的胳膊,走向院子南头的土台子,院子里顿然无声,社员们谁也没有说话。
且说猴子和柯忠来到霍飞龙家,三个孩子围在锅台边,静悄悄看着霍飞龙刷锅洗碗。霍飞龙看到猴子和柯忠进门来,抬头看了看,没有吭声。他洗完锅碗瓢盆,洗锅水倒进脏水盆,端了碗谷糠走出大门,想必是去喂狗。一会儿进得门来,解下围裙,嘱咐孩子在家老实待着,哪儿都不要去,等他回来做饭吃。
几个孩子满含眼泪,乖巧应允。霍飞龙摸了摸小儿子的后脑壳,跟着猴子和柯忠默默走出大门,两串辛酸的泪水滚落到脚前,即刻消失在干裂的黄土中。三个孩子没有哭出声,满含着眼泪尾随父亲站在大门口,然后静静的闩上门,听得“哇”一声哭了。霍飞龙听到孩子的哭喊声,猛然停脚,回眸一望,低头朝对门水家大院走去。猴子和柯忠看到此情此景,心酸落泪,轻轻扶住他的胳膊来到会场。
王二刁无人陪同,一个人在狗叫声中走进会场,径直上了土台子,并排站在霍飞龙左边,两只贼眉鼠眼注视着台下的社员们。社员们对王二刁是熟悉的,他来生产队参加过几次批斗会。哪些人批斗积极,哪些人没有参与,他都成竹在胸。他留着半个锅盖头,上身挂件破皮吐絮的烂棉袄,下身绑条露出小腿的破棉裤,脚蹬一双退了色的旧胶鞋,内套两只黑白相间的长筒手工羊毛袜,正好插进短了半截的裤腿里;瘦长的小脸留着几根山羊须,半驼着背,歪八字脚,外无形像,内无修养,听说没有多少文化,就是会煽风会点火。这不,还没等队长发话,忙着点起了火:“台下的各位老少爷们,气候确实有点冷,可今天是咱穷人的大喜日子,召开这个批斗会,是革命工作的需要,大队领导非常重视,专门派我来参加你们这个批斗会,大家不要拘束,大声的喊,大胆地斗,斗出士气,斗出热潮,啊……”
王二刁垂吊的两只短手可能是有点冷,半握成碗状放到嘴边哈了哈气,交叉塞进袖筒里:“这是一项全国性的政治运动,我也参加过几次你们的批斗会,有些人怕得罪人,参与批斗的热情不是很高,这是个方向问题,你们千万不要树错了立场。你们的父辈们过去受过地主的剥削,地主老豺吸食过父辈身上的血,这些深仇大恨难道都忘了吗?啊……这个这个,咱要揭老底,翻旧帐,把过去那些没有交待的问题交待清楚。今天的批斗会积不积极、高不高涨、轰不轰烈、彻不彻底,就看大家的了。啊!我听说过这么一句话,知识好比沙下泉,挖得越深水越甜。我们就是要刨根问底,挖出隐藏在他思想深处的毒瘤,只有把这个毒瘤挖出来,大家才有好日子过。要让他老老实实的交待,在万恶的旧社会,他是如何榨取穷苦人民血汗的,我对你们寄予厚望……”
王二刁摇摇晃晃的站在台上,不停的大声吆喝,煽动批斗气氛。台下的社员们怕冷,挤缩成一团,听他这么一讲,台下像捅了马蜂窝似的指指点点,听不清说什么。二蛋、三蛋、四蛋、五蛋、侯尚南、柯温宝几个孩子吓得不敢乱跑,倚坐在大人身旁听他讲话,似懂非懂。大人们有探讨这个世道的,有同情地主可怜的,有说要饭经历的,也有骂王二刁不是人的。
“你看王二刁那个刁样,要不是依仗公社他那个当干部的哥哥,他牛个啥呀,在大队当个会计,把自己当成人物了?”龚进成把掉了纽扣的旧棉衣往紧裹了裹,用羊毛细绳系紧,斜瞪着王二刁叹息道:“唉,都怪这个世道,小鬼当道,小人掌权,受苦的还是咱这些老百姓。”
“你没听说吗,阳山学校的闫校长也被免职了。”
“不会吧,那么老实的人也会犯错误?”
“嗨,还有更离奇的怪事哩,十二队召开批斗会,实在揪不出批斗的人,绑来两只老公鸡,打斗老公鸡互相残杀。两只鸡斗累了,有气无力的爬在地上张嘴喘气,这些人还不解恨,指着老公鸡大骂:‘谁让你来我家园子偷吃菜叶,你这也是剥削,榨取老百姓的血汗。’也有人指着老公鸡说:‘你自己有五六个老婆,还不满足,跑出来跟我家老公鸡抢媳妇,这么不安分,打死你’。还有人大骂这只老公鸡欺负他家老母鸡,占了便宜还买乖,狠狠踢了它两脚。半天批斗会下来,两只老公鸡活活累死了,呵呵呵……”
“这是指桑骂槐还是骂老公鸡?我看这两只老公鸡的主人没干啥好事才招人唾骂,呵呵呵……”
“都是世道惹的祸,不然这两只老公鸡也不会死。”
“依我看,八成是老公鸡家的主人作风不好,经常跑出去沾花惹草,害得人家不高兴,借鸡出气。”
王二刁的演说完了,叫社员们开始批斗。霍飞龙穿着单薄,大冬天的躬腰站立,脑袋上顶个废报纸糊成的尖高帽,两手背后,两腿颤微微,嘴唇不停的抖动。王二刁费了半天口舌,飞沫满天漂,还是没有人站出来批斗,他瞪了一眼站在身旁两腿打颤的霍飞龙:“猴子柯忠上来,把这个吃人不见血的狗地主拉下去,让他站在院子中间,大伙批斗方便。”
这个王二刁想得可真周到。猴子、柯忠顺从的把霍飞龙拉下台,说是拉,实际上是扶着他下台,猴子把他推进人群,挤坐在一起的社员们自觉散开,让出一块空地。霍飞龙孤零零的躬腰站在中间,他的两条弯曲的细腿像筛糠似的抖动,有些站立不住的样子,会场静悄悄的还是没有人说话。
“猴子,他爹没有剥削过你爷爷吗?”王二刁跟着走下台,点名叫猴子,让他起个头。
猴子使了个鬼脸,斜眼瞅着霍飞龙,大声道:“我爷爷死得早,我出生时解放了,他剥削没剥削我不知道。”
“龚进才,你是共产党员,听说你家过去是他家的雇农,你给他家放过牛,你奶奶是怎么饿死的,你来揭发他,让他老实交待。”王二刁看见蹲在堂屋门口一直没有吭声的龚进才。
龚进才心想,霍耀祖当家的时候,我给他家放牛,有时候也挨打,不给饭吃,那是因为在山上挖黄老鼠烤肉吃,没有把牛管好,偷吃他家庄稼才挨打受饿的,平时对穷人还是不错。我奶奶饿死,那是旱年欠收所至,并非他家剥削致死。解放这么多年,这些陈年老帐还算他干啥,想到这,心里倒是踏实了。他瞥了一眼龚进成,头也没抬,低声说:“嗨,那个年代我还小,家里就一口破窑洞,除了几口人,没啥东西,有啥剥削的?我奶奶的死与他没关系。”龚进才没有啥文化,说的也是大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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